【鑒於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現將袁紅冰先生所著《通向蒼穹之巔——翻越喜馬拉雅》在網路刊載,以表達對自焚藏人的聲援與敬意。 ——《自由聖火》編輯組】
序曲:風中的紅焰
——那是燃燒的虛無,那是哲人丟失的心
芸芸眾生終生渴慕世俗的幸福,最終卻被空洞的死亡嘲弄;哲人以追求真理為天職,儘管在真理與死亡的對視中,許多哲人最終只看到了永恆的困惑。金聖悲,一位從雷電撕裂的蒼穹走入塵世的哲人,此次重返西藏高原,卻不是為了追求真理,而是要尋找他丟失在高原上的心。
荒涼的寂寞陪伴他,青銅色的風引導他,經過萬里跋涉,終於來到心丟失的地方。那正是瑪旁雍錯湖旁的草原。五年前,金聖悲懷著讓心淨潔的願望走上雪域高原。長久生活在漢人中,猶如沙塵暴一樣遮天蔽日的庸俗之氣,使哲人高傲的心蒙上了重重灰塵。那種心變得骯髒的感覺比猥瑣的死更可怕——心都令人厭惡,生命中還有什麼值得珍視。於是,金聖悲來到西藏高原,這離生命的聖火太陽最近的地方。他希望高原上能燒裂岩石的陽光,為他洗去心上的灰塵;他願讓心沐浴在塵世之外的淨潔中。
就在那次淨化心的旅程中,戀情像蒼天降下的迅急的淚雨,在金聖悲堅硬的心上,撞擊成一片迷茫的紫霧。五年過去了,那位藏族少女仍然在向他凝視;金聖悲知道,即使時間都因為衰老而死去,少女的凝視也不會消失。在命運的偶然性造成的最初凝視中,金聖悲從少女的眼睛裡看到了動盪的風吹亂百花的神韻,而哲人的心立刻沈迷於那比真理更醉人的意境深處;在離別前的最後一夜,少女為哲人徹夜吟唱,滿天璀璨的星群,也不如少女眼睛裡的淚影晶瑩;哲人為少女而縱酒,他的心像一塊燒成深紅的頑石,感覺著熾烈而堅硬的疼痛。
分別在黎明中。一夜未眠,少女的眼睛現出幾縷纖秀妖嬈的血絲,彷彿雪霧迷茫的天空中那嫣紅的流雲。哲人與少女對視著,就像永恆和無限在訣別。終於,金聖悲開始倒退而行,走向遼遠的地平線——他要在同少女的對視中離去。也許為了挽留哲人,無情的石塊一次又一次絆倒哲人倒退而行的足步,可是,又有誰能留住荒野的風。
直到少女的身姿被地平線遮住,哲人才把背影轉向美人,他知道少女定然還在地平線之下向他凝注。然而,就在背影轉向美人的瞬間,金聖悲驟然感到他的心由於過分熾烈而化為灰燼,在淺紫色的高原之風中飄散;他的心丟失了,原來心跳蕩的地方,只有一團死寂而黑暗的空虛在抽搐。
即使承受心丟失的恐怖感也要離去,不是由於他的生命經歷太多時間風雨的侵蝕已經如同一塊破裂的岩石,而少女的生命則像剛消融的雪水河一樣晶藍明澈,因為,哲人或者詩者不會記住自己的年紀,他們是超越時間的存在。金聖悲與少女訣別,只在於一個理由:屬於少女的戀情是一種至美,聖潔燦爛得猶如高山之巔流溢著金色陽光的白雪,而至美的戀情需要高貴的男人將其當作終生不渝的情感事業來對待,那是詩的事業,可是,哲人卻不得不以真理為天職,他不能背棄真理的事業。
當代漢人不僅喪失民族文化之魂,而且心靈腐爛於物慾;在這個群體中尋找真理,只意味著精神的苦役,在心丟失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儘管又經歷了五年的精神苦役,真理依然遙遠如永遠也走不到的地平線。於是,失望達於極致之時,金聖悲突然清醒地意識到,美才是真理的王冠和生命意義的極致;那位藏族少女聖潔而自然的生命之美,才是真理的萬王之王——他的心失落在真理之巔。
這次,正是為找回失落的心,金聖悲又追隨記憶的腳步,來到五年前他與藏族少女相遇的地方。然而,那座帳幕卻不見了,只有血鏽色和骨灰色的草,向哲人表述荒涼的悲情。
少女原來和她的祖母住在一起。祖母的丈夫是一位康巴鐵漢。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他參加藏民大起義,與中共軍隊作浴血之戰。血戰失敗後,他就消失了,像一片曾經覆蓋鐵褐色大地的深紅晚霞消失在暗夜中。奶奶多方打聽丈夫的蹤跡,卻一直沒有下落。她相信,那個雄豹一樣壯烈的男人,定然已經戰死在翻越喜馬拉雅的流亡之路上——那本就是一條紅血和白骨鋪成的路。半個世紀以來,祖母一直作一件事:每年都用幾個月時間,牽著氂牛,追尋西藏人流亡的道路,去撿拾戰死的藏人的骨頭,裝到氂牛毛編織成的袋中,駝在氂牛背上,運回來。然後,在白骨上刻出經文,堆在高崗之上。一年剩下的時間,奶奶便到崗仁波欽聖山去轉山,為死在流亡路上的丈夫和別的藏人祈禱。她盼望高原上不停的風早些把白骨吹成塵霧,或者夏日的雷電將白骨殛碎;她相信,只有白骨灰飛煙滅,戰死者的靈魂才能超渡。
半個世紀過去,連岩石也會蒼老很多。祖母由花枝般的少婦變成身形佝僂的老婦人。可是,她生命的邏輯像日出日落一樣,在同一件事情中循環。她甚至比太陽更守信,因為,日出日落有時也會被烏雲遮蔽,而她的生命邏輯從不會中斷。
然而,狂風能吹裂岩石,卻吹不碎白骨;雷電常劈殛大地,卻似乎不敢擊中那刻著經文的白骨之堆。五年前,金聖悲見到她時,從她的眼睛裡只看到鐵鏽色的迷茫。「也許,懷戀之情到極致之處,便是一片鐵鑄的迷茫——迷茫,但堅硬著。」當時,金聖悲如是想。
此刻,發現少女和祖母住過的帳幕以及她們的羊群消失了,金聖悲就意識到,時間在又一次證明它的冷酷,即時間比生命更堅硬。不過,時間卻不明白,失去屬於心靈的生命,時間就像沒有字跡的稿紙一樣沒有意義。一位路過的牧民告訴金聖悲,老婆婆已經死去四年多;小女孩作了尼姑。
金聖悲決定去尋找那座死於流亡之路的藏人白骨筑成的瑪尼堆。那是一位堅韌的婦女半個世紀的生命遺蹟。而一個丟失了心的哲人,似乎也只能把走向枯骨,作為最終的命運之路。
瑪旁雍錯湖就像從大地深處滲出的對蒼天的戀情:遼闊、寧靜而蔚藍。湖的西北方,崗仁波欽峰下部高峻的懸崖猶如燒成暗紅的鐵鑄的底座,雄渾的峰頂呈現出弧形,像白雪覆蓋的古老日球的遺骸被鐵鑄的底座托向塵世之外——聖山的形象似乎隱喻著關於時間起始之前和日球熄滅之後的哲理。湖的南方,納木那尼峰白得發藍,彷彿從天空深遠處浮現出的英雄史詩的輪廓。
踏著湖邊貼地生長的枯紅的草甸,金聖悲向納木那尼峰的方向走去。或許因為正走向那堆英勇的藏人的白骨,哲人的腳步變得緩慢而莊重。一條狹長的藍紫色陰雲凝結在雪峰的中間,飛舞閃耀的雷電將哲人的眼睛擦拭得格外明亮。
雪線以下,一道道山脊如同重重鐵黑色的波濤,湧向瑩白勝玉的納木那尼峰。在一座彷彿鐵鑄的高崖上,現出流亡藏人的枯骨筑成的瑪尼堆。灰藍色的風把一位女子的梵唱,從枯骨的瑪尼堆旁送進金聖悲生命的深處。
「呵——,那是梅朵… … 。」金聖悲低聲對自己說;他毫無疑義地辨認出梵唱聲屬於使他的心丟失的少女。儘管五年前少女為他吟唱的是生命與愛情之歌,此刻的梵唱是為枯骨祈禱,但是,音韻的生命風格卻沒有改變:那深情的聲音令人相信心靈的存在,因為,聲音似乎是從比天際更遙遠的地方飄來——除了心靈,還有什麼地方能比天際更深遠?
金聖悲快步走上一道山脊;枯骨的瑪尼堆後面,一位女僧人出現在他視野中。寬大的絳紅色僧衣下,美女身形的俊秀神韻依然動人魂魄。就在金聖悲即將像驟起的狂風衝向前去的瞬間,他的腳步卻被無形的鐵鏈拴住:他知道,如果衝過去,如痴如狂的思戀會讓他把少女緊摟在胸前。但是,他又怎麼能褻瀆一位正為枯骨祈禱的女僧人。
旁邊,一堆形態峻峭的破裂岩石彷彿是從大地中生長出來的。岩石血鏽般的色彩吸引了金聖悲。他躍上岩石堆,在最高處坐下。長久在高原上漫遊,太陽已經為他的面容鍍上一層青銅色。那正是屬於男人的最美的色澤。此刻,哲人就像一隻青銅鑄成的消瘦的鷹,蹲踞在浴血的岩石上沉思。金聖悲決定,等夜色降臨之後,再走近梅朵。哲人覺得,當黑暗遮住梅朵蘭花般的眼睛和美麗的容顏時,他才能寧靜地向少女傾訴思戀的激情和哲理,傾訴心丟失後的苦痛——傾訴,是為了找回他的心。
時間又一次把日球埋葬在虛無中,蒼穹和大地都呈現出堅硬的鐵黑色。然而,從地平線下斜射上來的陽光,卻把納木那尼雪峰輝映得金碧輝煌,宛似金色和紫色的晚霞棲息的聖殿。雪峰下面,陰雲呈現出凶險的暗紅色,銀蛇般的雷電在陰雲間閃爍明滅,迴響千里的雷聲就像雄烈的鬼魂在縱酒狂嘯。遠方,崗仁波欽峰猶如金色燦爛的命運之輪,在鐵黑色的蒼天和大地間滾動。
黑色高崖上,枯骨的瑪尼堆從陽光的余輝中呈現出來,像銀火焰般艶麗;刻在白骨上的形態優美的經文都塗成土紅色或者墨藍色,這使那堆歷經半個世紀風霜雪雨的枯骨,看起來酷似屬於死亡的藝術品。梅朵的梵唱像無盡的柔情,輕撫美麗的白骨;她絳紅色的僧衣隨著呼嘯的風翻飛飄舞——那是激情動盪的召喚。
來自無極之處的預感突如其來崛起在金聖悲丟失了心的胸膛裡;天地之間覆蓋著時間枯死之後的寂靜。低垂的陰雲被雷電燒成熾烈的藍白色,隨後,一團雷火猶如炫目的天啟,從陰雲中飛降而下,殛中了枯骨的瑪尼堆。鐵黑的高崖上騰起一片燦爛的光輝,枯骨破碎為銀色的雪霧,梅朵的僧衣化作心形的火焰,在紫色的風中翩翩起舞。火焰殷紅得猶如燃燒的少女之血;梅朵的梵唱聲仍然從火焰中傳出,只是吟唱失去了佛意的寧靜,卻獲得了火焰的熾烈。
「剛才我為什麼沒有衝上前去,我為什麼猶豫——我因此永遠失去與梅朵對視的機會,我再不可能向她傾訴我的思戀… … 。」當雷電之火將枯骨殛為塵霧並點燃梅朵的那一刻,金聖悲痛悔地想。同時哲人意識到,這種痛悔之情將成為他骨頭上終生不癒的傷痕。
火焰的擁抱中,梅朵的形態輝煌而生機盎然,像雷電在哲人眼睛上刻出的一座正在起舞的菩薩雕像。從淡紫色風中,金聖悲呼吸到迷人的芳香。理智幾乎本能地告訴他,芳香是由於梅朵的僧衣薰過龍涎香。但是,金聖悲卻對清醒的理智充滿了仇恨和蔑視——他厭惡那種不給詩意和美留下一絲餘地的聰慧。哲人堅信,風中的芳香來自美人被烈焰焚燒的身體;那芳香是梅朵的白骨的氳氤。少女的骨香繚繞之中,金聖悲獲得了一個啟示:只有超越純粹的理性,才能進入真正的哲學意境——真正的哲學只屬於血肉豐饒的生命之美。
一聲拖長的悽厲的悲呼把鐵黑色的天幕都劃傷了,陰雲被蒼天的血染成深紅。焚身的苦痛使梅朵妖嬈的身體熾烈地婉轉扭動,彷彿在心形的紅焰中作情慾之舞。金聖悲呼嘯著從岩石堆上躍下,向燃燒的梅朵奔去。他繁富的生命淨化為一個清澈的願望——把那團風中的紅焰摟在胸前。
金聖悲剛奔上枯黑的斷崖,龍捲風便如神跡般從崖頂上騰空而起;枯骨蒼白的塵霧同那團殷紅的火焰一起,隨飛旋呼嘯的暗紫色風柱,迅速地升向高空。在那裡,鐵黑色的蒼天深處,納木那尼雪峰依然像一個金色的召喚在閃耀。
一切都消失為黑暗的虛無。金聖悲頹然仆倒,想投入死亡的深淵。但是,他的胸腔緊貼住的只是堅硬的絕望。他悲哀地想:「難道連死亡也拒絕我,一個丟失了心的人。」就在這時,金聖悲卻驟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心的疼痛,疼得他幾乎要用牙齒咬碎頑石。
「是的,梅朵把心還給了我——那風中的紅焰就是我的心,她紅焰中的舞姿就是給我的遺囑。可是,遺囑意味著什麼?…. … 噢,火焰原來也會疼痛,而且疼得如此熾烈… … 懷著一顆火焰的心,還有焚心的痛苦,我今後的命運將走向何方?」金聖悲的思緒隨荒野之風飄蕩;他的目光直視峭立的黑暗,在漫漫長夜中等待命運的啟示。
蒼白的黎明時分,一個宿命的啟示,像閃著寒光的冰針刺入金聖悲青銅色的眼睛。在炫目的失明感中,哲人卻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未來的生命責任:「走遍天涯海角;上窮蒼天,下窮九地,去尋找藏人的靈魂,並把那華美的靈魂安放在時代精神之巔——這是梅朵烈焰中的舞姿給我的遺囑。只有完成了這個遺囑,我的心,那風中的紅焰才會熄滅:那屬於火焰之心的疼痛,才會化為燦爛的虛無。噢,風中的紅焰,本就是燃燒的虛無。… … 讓我開始走上尋找藏人靈魂的旅程吧,時代精神之巔已經荒涼得太久了。尋找,就從紅血和白骨鋪成的藏人流亡之路開始——那翻越喜馬拉雅的心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