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3年12月23日,對於硝煙剛剛散盡的美國來說,是一個無比重要的日子。因為,這一天,大陸會議將在安納波利斯舉行一個隆重而樸素的儀式。美國獨立戰爭之父、大陸軍總司令喬治·華盛頓將軍將在這裡交出委任狀,並辭去他的所有公職。
之所以稱這為一個儀式,是因為實際上在此之前,他已經遣散了他的部屬,併發表了動人的告別演說。他說:「你們在部隊中曾是不屈不撓和百戰百勝的戰士;在社會上,也將不愧為道德高尚和有用的公民……在抱有這樣一些願望和得到這些恩惠的情況下,你們的總司令就要退役了。分離的帘幕不久就要拉下,他將永遠退出歷史舞臺」。
兩天後,華盛頓乘船離開紐約港。一條駁船等在白廳渡,準備讓他渡過哈德孫河到保羅斯岬。軍隊的主要將官聚集在這個渡口附近的一家旅館向他作最後餞別。這是他們與自己生死與共的司令官最後一次聚集了,因而心情格外激動。據記載,華盛頓也很快就和大家一樣為分離的悲傷打動,他們熱淚盈眶,無數次地擁抱、乾杯。然後,華盛頓就離開了。
他已把他的軍中行李託運回故鄉,但他知道,在他正式解甲歸田、返回弗農山莊之前,他還有一件頂頂重要的事要辦。那就是,把他在八年前由第二屆大陸會議授予他的總司令之職,交還給當時象徵著人民權力的大陸會議。
交還的儀式是由他的同鄉,弗吉尼亞人托瑪斯•傑弗遜專程從巴黎趕回設計的。當時他正代表新生的美國和英國在巴黎簽定獨立條約。一俟簽字儀式結束,他就匆匆趕回紐約,親自設計了這個偉大而莊嚴的儀式。
在傑弗遜的設想裡,這個儀式是這樣舉行的:華盛頓將軍走進「國會大廈」(當時的大陸會議廳),在議員的對面他獲得一個座位。然後由議長作出介紹,華盛頓則要站起來,以鞠躬禮向議員們表示尊敬,而議員則不必鞠躬,只需手觸帽檐還禮即可。最後,華盛頓以簡短講話「交權」,議長也以簡短講話表示接受。結果,整個儀式不折不扣地是依照傑弗遜的設計完成的。
華盛頓的最後講話十分簡約,一如他平時的樸實謙遜。他說:「現在,我已經完成了賦予我的使命,我將退出這個偉大的舞臺,並且向莊嚴的國會告別。在它的命令之下,我奮戰已久。我謹在此交出委任並辭去我所有的公職。」議長則答道:「你在這塊新的土地上捍衛了自由的理念,為受傷害和被壓迫的人們樹立了典範。你將帶著同胞們的祝福退出這個偉大的舞臺。但是,你的道德力量並沒有隨著你的軍職一齊消失,它將激勵子孫後代。」
據史書記載,整個儀式十分簡短,前後只有幾分鐘,但正是這個幾分鐘的儀式卻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感動不已。當華盛頓將軍,這個為了贏得戰爭不僅變賣了家產,而且因操勞過度生出滿頭白髮、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了的總司令發表講話時,每個人的眼裡都蓄滿淚水。
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不依靠外在壓力,僅僅依靠內心的道德力量就自覺放棄了在為公眾服務的過程中聚集起來的權力。在它以前,人類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形形色色的遜位、下野、懼怕各種禍亂而「功成身退」的範例,在它以後,人類歷史上還將出現無數以殺戮、屠城為代價而權傾四海的英雄豪傑。但有了這幾分鐘,那些大大小小爭權奪利、不惜弒父殺子的英雄故事黯淡了;那些裝神弄鬼、沐猴而冠,一朝手握權柄就以百姓為芻狗,運用人民交付的權柄就像運用自家廚房裡的一根柴火棍的所謂「領袖」、「導師」黯淡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土洋奴隸主以各種美妙的名義取得「天下」,而後千方百計延宕、推諉,甚至在垂暮之年還死死抓住權力之柄就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救星」、「偉人」黯淡了……
我們試以這個儀式的幾個動作為例,逐點分析這裡面所蘊含的「文化」意義:
1、 座位
這是這個儀式開始的第一步。和其它幾個動作一樣,它表達的是傑弗遜以及一代開國元勛們對新制度的理解和想像。當華盛頓走進議會大廈時,沒有人給他獻花,也沒有聽到議員們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號子。他只是在議員的對面獲得了一個普通的座位。這個座位沒有安排在議員席裡,更沒有人自動讓出中心座位,以營造一種眾星拱月、「緊密團結」的氛圍,而是讓他靜靜地落座在「議員的對面」,這顯示了美國人的政治智慧。因為根據三權分立的原則,國會是一個代表民意的立法機關,而軍事首長則是隸屬於行政分支的武裝力量。美國人最不願意看到的是代表民意的「代表」最後竟和軍隊勾結圖謀不軌。一句話,他們不願意看到「軍民團結如一人」的祥和景象,因而軍事首長和民選代表勾肩搭背、親嘴握手的喜氣洋洋在這個儀式裡就只能付之闕如了。
2、鞠躬
這是整個儀式裡最核心的動作。傑弗遜以及一個新生國家對軍政關係的思考幾乎全包含在華盛頓的一鞠躬裡了。它像徵了國家的武裝力量對文官政府的服從。也就是從那一鞠躬開始,美國的軍隊便嚴格地置放在了國家之下。軍隊不得參與鎮壓國內百姓,它只是民眾用來抵禦外敵的工具,即只能對外,不能對內,甚至以後的法律明確規定,動用軍隊維護國內治安是違法的。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美國人就明確了這樣一個理念:即一個國家是不能靠武力來管理的。這樣,一個打下江山的人就沒有順理成章地「坐江山」,一個靠槍桿子打出來的政權,在政權建立以後,就將槍桿子悄然退去。事隔多少年,仍然使我感到莫名驚詫的是,當時包括華盛頓在內的每一個人都似乎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
3、還禮
這是整個儀式中的一個重要細節。因為既然華盛頓的鞠躬表示的是「國家的武裝力量對文官政府的服從」,那麼由文官組成的議會就再不能「鞠躬」了,否則就成了「多頭政治」。而議員們手觸帽檐還禮,只是為了體現一種溫文爾雅的紳士風度。他們沒有我們通常見到的「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的誠惶誠恐,也沒有萬能的救主將權力下放給草民的感激涕零。既然每個人的權利和尊嚴都是天賦的,那麼,你把人民在非常時期自願讓出的部分權利還給人民就是天經地義的。這用不著解釋,也用不著感激——要感激也只能感激上帝——只需手觸帽檐象徵性地表示一下禮貌就可以了。
第二天上午,華盛頓就離開了安納波利斯,回到了弗農山莊,在自己的葡萄架和無花果樹下過起了一種心滿意足的鄉紳生活。
從那以後人類歷史上又舉行過多少英才霸主的加冕儀式?恐怕誰也說不清。但我相信用不了多少年,所有這些儀式,包括大大小小的宣誓、效忠、集會、遊行、磕頭禮拜、言不由衷地舉拳頭、呼萬歲,都將湮沒無聞,惟有這個儀式會永垂不朽。它將會和蘇格拉底的慨然飲鴆,布魯諾的身被火刑,巴黎人攻下巴士底獄一樣,被人們長久記誦。
這就是這幾分鐘的意義,也是華盛頓對世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