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重讀印度《五卷書》,讀到第一卷第八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吠舍出身的織工因愛上了剎帝利種姓的公主而得了相思病。他的朋友、一個能幹的車匠為他帶來一個「用木頭製成的、用各種各樣的顏色塗抹得花花綠綠的、用一片木楔推動著自己能夠飛的、新拼湊成的機器金翅鳥」,讓他騎上,裝扮成從天而降的大神那羅耶那的樣子,在夜裡飛入國王的後宮,去與公主幽會。就這樣,他們的愛情一天一天滋長,每一天都享受著愛情的狂歡,並且還為國王擊敗了強大的敵人。這個美麗的故事充滿了喜劇的效果,讓人浮想聯翩。
而類似的故事,在古代中國的著述中也是常有出現,其中最早的大約就是《墨子·魯問》中說的公輸盤製作的竹木鵲:「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
印度《五卷書》雖成書於12世紀,即在1199年一個耆那教的和尚補哩那婆多羅受大臣蘇摩之命,根據已有的一些抄本編纂而成,但其故事的流傳與編撰幾乎貫穿印度整個古典梵語文學時期,即從公元1世紀到12世紀。按照印度傳統的說法,《五卷書》是《統治論》的一種,是通過一系列的故事,講述統治國家的權謀策略,也講述人生的智慧與道德,希望讀者能夠通過這樣一本書而成為一個有修養、有智慧、有道德、有能力的人。而在此之前的6世紀,《五卷書》就曾被翻譯成波斯的帕荷裡維語,大約在570年,帕荷裡維語的版本又被翻譯成古代敘利亞文,180年後,又通過這個譯本而產生了一個後來流傳極為廣泛的阿拉伯譯本,譯者是伊本·阿里·穆加發。這個譯本不是忠實的翻譯,而是增加並改編了一些內容,書名為《卡裡來和笛木乃》。《五卷書》記述的是森林中獅子王手下的兩個無比聰明的大臣——兩隻豺狼迦羅吒迦和達摩那迦——相互講了八十多個故事,來不斷地論證人世間的許多事理。而阿拉伯的譯本則將他們改寫成兩隻狐狸,名為卡裡來和笛木乃。通過這個譯本,這部印度的所謂「統治論」(實際上更是一部情節生動的童話集),開始傳遍了阿拉伯地區與歐洲乃至整個世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後來的歐洲許多文學作品裡,無論是義大利薄伽丘的《十日談》、法國拉·封丹的寓言,還是英國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裡面,都可以發現印度《五卷書》的影子。有的故事情節也出現在《一千零一夜》中。
但是這部印度的「童話集」在20世紀以前卻沒有翻譯到中國來,因為它是完全屬於世俗的智慧,沒有任何宗教的意味。中國古代對印度的翻譯,大都集中在佛教文典,對《五卷書》可以說視若無睹,但一些漢譯佛典裡也有借用《五卷書》裡的故事,這些故事往往被當作佛教的故事而得以在中國傳播。
直到1959年,季羨林先生通過梵文,全本翻譯了《五卷書》,而我手頭的這本,是1981年的再版本,是我的父親於當年購入,書中還夾著當年新華書店的發票。《卡裡來和笛木乃》則由林興華根據1934年開羅穆斯塔法·穆罕默德出版社的版本譯出,於1959年3月出版。小時候,這本1959年的初版本勝過了所有的童話集,成為我的「秘密武器」。我反覆地讀,是為了將那些故事記在心裏,好講給隔壁的小朋友和學校裡的同學們聽。我因成為了他們的「故事大王」而備感榮耀。
應該說,《墨子》的成書年代相較《五卷書》,似乎要久遠一些,但難說印度的故事是受了公輸盤的傳說的影響,而只能說,人類關于飛翔的夢想,都一樣是由來已久的。正如同戰國時期的《列子·黃帝》中記載的那個御風而行的列子:「履虛乘風……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
而在中國古代的筆記小說中,也有一個關於機器鳥的故事,那就是宋朝人編纂的大型類書之一《太平廣記》。該書專門收集了漢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說,其中有一個出自《瀟湘記》的故事《襄陽老叟》,講的是襄陽一個鼓刀之徒唐並華從襄陽老叟那裡獲得一把神斧,造飛物即飛,造行物即行。後來他被富戶王枚家聘請造一獨柱亭,工畢,王枚盡出家人以觀之,其中有一位是因喪夫而還家的女兒,容色姝麗。唐並華由此愛慕之,夜裡偷偷去與她幽會,日久被王枚發現,要將他驅走,於是他造了一隻木鶴,帶著王家寡居的女兒飛去。這個故事似乎明顯是受了《五卷書》的啟發,因為整個故事情節大體上是一致的。20世紀以前的中國雖然未曾完整譯介過《五卷書》,但通過《卡裡來和笛木乃》的傳播,一些故事情節在中土大約多少都有所聽聞吧。因為在20世紀的考古發掘中,人們在吐魯番盆地曾發現了中世紀回鶻文《五卷書》的殘卷,可見這些故事在民間的傳播應該早就影響到中國境內了。
不管怎樣,關於會飛的木頭鳥,向來是人們頭腦中一個揮之不去的構想,人們渴望騎上這樣的木鳥翱翔,從來不僅僅是一種奢望。《五卷書》與《太平廣記》的故事,總讓我想起15世紀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達·芬奇在他的筆記本中畫出直升機、滑翔機與降落傘的設計圖。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受到印度故事的啟發,但他所根據的氣流與機械的原理,卻是基本正確的。直到20世紀,他所有的設想都得到了運用,人們才發現,原來他在圖紙上所做的說明,並非全是異想天開,人們根據他的圖紙將他的發明付諸實施,竟然都能夠實現。在義大利芬奇鎮的達·芬奇博物館裡,至今保留著他的筆記手稿,可以看到他設計的各種機械圖,計有可旋轉的起重機、飛行器、裝甲車、作為攻城設備的雲梯、齒輪傳動裝置等五十多項,真是很神奇,讓人不得不讚嘆這位偉大畫家的奇思妙想。
這讓我想起,幾乎同時代的中國,也就是在明代嘉靖、萬曆年間出版的一本筆記小說《岐海瑣談》中,就曾記載了一個溫州民間的工匠黃子複製作的木頭機器人的故事。據說他曾造出一個木頭美女,會手托茶盤移步供客,「客舉甌啜茗,即立以待」,直到客人將杯子放回托盤,它才轉身,「仍內向而入」。他還造了一個小型的木頭美人,可以在酒桌上依次傳遞酒杯,「週旋向背,不須人力」。黃子復還做了一隻木頭機器狗,「冒以真皮,口自開合,牙端攢聚小針」,一旦有人被這機器狗咬住,就很難掙脫,像真的狗一樣。作者姜准還說,有一個叫王陽德的人重金買了一張古琴,卻僅存壞板數片,經過黃子復的修復,「卒為完器,聲音清越,冠絕一時」,並說這是他親眼所見。但他沒有說自己曾親眼見過黃的機器美人。如今我們已經很難想像黃子復關於機器人的設計製造究竟有多少真實的成份,或許那只是一個靠木楔與齒輪轉動的裝置,並沒有那麼神奇。
姜准字平仲,號艮峰,永嘉(今溫州市區)人,其生卒年不詳,據考,當生於嘉靖年間,卒於萬曆末年,比義大利的達·芬奇晚一百餘年。他平生著述頗豐,有《東嘉人物誌》等二十餘種,皆失傳,僅存《岐海瑣談》16卷。此書專記宋元明時期溫州的地方掌故,涉及溫州地區的建制勝跡、風土物產、名人軼事、神仙鬼怪等。因此有些內容比較真實可靠,而有些也只是道聽途說,不免誇張虛構的成份。
此外,在《列子·湯問》中,也曾記敘過這麼一個神奇工匠的神奇構造:周穆王時候,有個名叫偃師的人為周穆王帶來一個他製造的「人」,讓它在宮殿上面雜耍逗樂,周穆王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人。可是就在表演快要結束的時候,它竟然拿眼神去挑逗周穆王身旁的妃子,周穆王怒不可遏,要立刻殺掉偃師。偃師趕緊上前,把那個雜耍的人拆開給他看——原來只是些木頭、皮革拼湊而成的機器人而已。
在古代的中國,這些有關機械的製造,向來被當作奇巧淫技,往往只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而不受重視,儒家學者們更關注的是人們的道德修為與治國齊家的智慧。這在古代的印度大約也是相同的情況,他們同樣更關注治國方略的「統治論」與宗教上的修行,巧手工匠只是下等人。因此那些富有想像力的奇思妙想,也只能出現在文人筆下的神話故事或筆記小說中,僅僅是隱含人生哲理的某種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