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我來到柏林上學,20多年來,從中國來的朋友們經常會向我詢問德國人排外的事情,再加上柏林這個地方很特殊,東西德遺留下來的兩種思維方式不斷撞擊,所以讓我也不斷思考「排外」的問題,為什麼東德地區的排外暴力傾向比西德地區高很多?
不可否認,德國人對自己的文化感到自豪,這被很多人看作是德國人「排外」的根本原因。可話說回來,哪個國家的人覺得自己的文化不好呢?看看過去幾百年的歐洲歷史,德國出了多少舉世聞名的音樂家、文學家和哲學家,再看看現在「德國製造」的響亮名聲,換了哪個國家的人不會引以為豪呢?從這個意義上講,每個國家的人都或多或少有「排外情結」,想保護自己的文化。
關鍵問題在於是否使用暴力。不使用暴力,用溝通的方式同樣可以解決問題。本來絕大部分移民和德國人就是一個互補雙贏的關係,這也是德國主流社會的共識。怕就怕這個人本身暴力傾向就強,然後專找外國人當軟柿子捏,用「外國人搶了德國人的飯碗」做藉口發泄自己的不滿,再加上嫉妒和偏激的思想,結果就成了一股仇視外國人的社會另類勢力。這類人在前東德地區尤其多,這也是有歷史原因的。
崇尚「偉大領袖」的光頭黨
記得一位上了年紀的德國朋友對我說,其實那些年輕新納粹光頭黨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納粹思想,他們就是想聳人聽聞、想使用暴力。這個說法很讓人認同,因為兩德統一後不久我的一個朋友遇到的一件事,讓人明白了,那些光頭黨真正崇尚的其實只有暴力。
90年代初,柏林新納粹光頭黨人數明顯增多,大多都是從東德過來的。我的一個朋友當時在中餐館打工,半夜坐地鐵回家,車廂裡就他一個人,他手裡拿著一本書《文革十年史》在看。到了一站,忽然呼啦啦上來了二、三十個光頭黨年輕人,一看他是個外國人,就一下子坐在了他旁邊。朋友心裏直發毛。一個光頭黨問他從哪裡來的,他說從中國來的。那個光頭黨又問他:南中國還是北中國?另外一個光頭黨見識多一些,插話說:中國不分南北,朝鮮才分呢!第一個光頭黨看到他手裡書的封面上有一個毛澤東像,就指著像問我的朋友:這個人好不好?朋友搖搖頭說:不好。結果那個光頭黨不樂意了,說:他好,他和希特勒一樣好!朋友趕快點頭附和:對對,和希特勒一樣好。就這樣,那些光頭黨沒有找他麻煩。
一個連中國不分南北都搞不清楚的德國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什麼是「毛澤東思想」,但這並不妨礙他認為毛好,這只能說明,他崇尚的就是暴力,而不是什麼背後的理論。
「東德」總統:公民辯論對我們很陌生
現任德國總統高克來自東德,是兩德統一後第一個來自前東德地區的德國總統。就在他出生的城市羅斯多克(Rostock),在20年前的八月底發生了一起惡性襲擊外國難民及勞工的事件。幾百名極右翼分子對一棟難民申請者和越南勞工居住的樓房進行暴力襲擊並投放燃燒彈,並將出口封住,100多個越南勞工差一點就被燒死在裡面。這是德國有史以來最大的排外事件之一。
德國總統高克說:「正是長期養成了‘軟弱和麻木不仁’的習慣的東德人,容易受(新納粹的)這種非黑即白的思維模式影響。」(DIETER NAGL/AFP/GettyImages)
在紀念此事件20週年的講話中,高克的幾句話讓人感觸頗多。他以「東德親歷者」的身份說道,東德人長期養成了「軟弱和麻木不仁」的習慣,而正是這樣的人「容易受(新納粹的)這種非黑即白的思維模式影響。」
他還說,「肆無忌憚」的東德政府也影響了東德人的行為模式:「一切不一樣的東西,一切不忠於(黨的)路線的,都被懷疑、被告發、被斗、被驅逐。開誠佈公的公民辯論對於我們來說很陌生。」「不是因為東德人性情惡劣,和西德人不同,而是因為我們受到的影響和積累的經驗不同:在東德這裡,我們當時無法擁有一個由積極參與的、承擔起自己責任的公民組成的社會。」
多元化社會用非暴力解決問題
的確,相同的祖先,相同的文化,為什麼東德人在排外這個問題上就比西德人的暴力傾向強了不止十幾倍呢?這20幾年來,絕大部分惡性攻擊外國人的罪行都是東德人犯下的。最早的一次就是上面提到的1992年羅斯托克市的排外騷亂,最近的一次引起媒體關注的事件是去年德國警方偵破的一個系列謀殺案,一個來自東德地區的極右派團夥在幾年內殺害了九個外國商人和一個德國警察。這些事件的惡劣程度已經完全無法用「東德失業率更高」來解釋。
據我觀察,在一個民主的環境裡,人們已經習慣了有不同意見就辯論。德國有一個電視頻道,每天都在實況轉播德國國會裡的會議,從兒童金、難民金、環保問題,到海外出兵、如何應對歐元危機,什麼都放到桌面上討論,最後投票,少數服從多數。
如果你是少數,你也無話可說,因為別人已經讓你暢所欲言了。而佔多數的人,也沒有想強制不同意見者改變思想。民主社會裏不同想法、不同的人都可以共存,人的寬容度比較大。
就連在中小學的課堂裡也有很多討論課,內容甚至涉及國際政治、國家之間的關係等等問題,沒有標準答案,大家暢所欲言地討論。社會的多元化讓民眾習慣了用非暴力方式解決問題的思維方式。
絕對化思維方式導致暴力傾向重
但是前東德不一樣,在共產黨的幾十年統治下,把反對意見說出來就會遭到政府迫害,表面上好像人們都沒有不滿了,和諧世界了,但是人們的不滿並沒有消失,而是在暗中積累,因為沒有這個民主機制讓人們把不滿發泄出來,結果積累到了實在壓不住的時候就會爆發,並非常容易演變成暴力行為。
前東德的學校課堂裡也是沒有討論的,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所以從學校到社會,前東德都是很專制的一種教學和統治方式,只有黨的思想是對的,不對的就不容許存在。專制之下,人的性情也會變得比較極端,愛爭執、暴力事件也多。在民主環境下,人的性情會變得溫和,這個可能是很多在德國生活了很長時間的中國人都想到過的一個問題。
當然不是說東德每個人都暴力,人的善良本性本來就是反暴力的,也有很多對外國人非常友好、個性很溫和的東德人。
思維轉變需要時間
從專制走向民主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思維方式轉變的過程,這個過程肯定需要時間。很多東德人在兩德統一後積極學習民主這個更適合現代社會的體制,他們中的佼佼者甚至登上了德國民主體制的頂峰。現在德國兩位最高領導人,總理默克爾和總統高克就都是前東德人。在前東德時期兩人都是屬於在思想上反對專制的,當時都沒有從政,兩德統一以後,人到中年才登上政壇。所以說,民主是可以學習的,而且深刻體會過什麼是專制的人,也許還能更好地堅持原則,這對一個民主體制中的政治家來說,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
和兩德剛統一那幾年相比,現在的極右派暴力事件的強度和頻繁程度已經削弱很多了,20年前東德地區的排外都是明目張膽的,現在他們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讓別人知道。這說明整個社會的形勢已經不一樣了。
現在東德的年輕人都是兩德統一後出生的,他們沒有直接受到過專制體制的影響,能夠自由接觸到各種思潮、想法,多元化思維對於他們來說不再陌生,和外國人的接觸也越來越多,所以現在年輕人裡的極端暴力思想也越來越少。
反排外要靠公民的理性和勇氣
2005年紀念反法西斯60週年時,我親身經歷了極右派在柏林的遊行。極右派只有三千多人,卻被五萬柏林市民包圍了,結果遊行幾乎進行不下去,雙方僵持了兩個小時,在警察的勸說下,極右派自己撤了。當時很多柏林老百姓向極右派的人大聲喊反對的話,我的一個生意夥伴也住在這附近,他也到大街上大聲向極右派喊話。之後他告訴我為什麼他要喊話時說,不能讓他們囂張,不能讓他們膽子大起來,要讓他們知道,老百姓是反對他們的。
像極右派這種思潮,是無法用國家機器鎮壓下去的,即使你把它禁止了,它還會用另外一個名字重新出現在社會上。真正有效的方式是,要靠人民的理性、正義感和勇氣來戰勝它,老百姓要站出來發出聲音,要積極參與這個社會的政治活動。民主、民主,就是人民做主,如果人民該說話的時候不說話,那就不是主人了。
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化裡也有這方面的內涵,比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做人要有骨氣」等等,只是在現在的中國社會體制下,這樣的人很「吃虧」,幾十年來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所以很多人也就不敢這樣做了。
其實不管在德國哪裡,都有對外國人很關照的人,也有專門挑外國人刺找麻煩的人;有公開反對新納粹的,也有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德國總統高克的話一語中的,「正是長期養成了‘軟弱和麻木不仁’的習慣的東德人,容易受(新納粹的)這種非黑即白的思維模式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