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初到滎經縣,調查滎經慘案,20多天,跑了8個鄉的8個鄉鎮、15個村莊,採訪了滎經慘案倖存者83人。
我將整理並陸續發出採訪記錄,爭取在年內出版《大飢荒死難之最:滎經慘案倖存者圖集》。
石明香原滎經縣寶峰公社聯明生產隊社員。滎經慘案中一家5口,餓死、因飢餓致病死4口,剩下她為孤兒。
1959年9月,滎經縣「更大躍進」運動中,刮起反「瞞產私分」的「十二級颱風」。她父親石炳陽為聯明生產隊隊長,因報不出公社領導認可的「高產」,受到批鬥,並打入伐木隊「勞動改造」。1959年底,餓死於伐木隊,時年60多歲。1960年~1961年,其50多歲的母親、和兩個弟弟(一個10歲、一個12歲)餓死。
石明香在數她家死亡人口
剛收到滎經朋友發來的一篇文章,好慘!特發出在本博,與朋友共享心酸!
為了老家的那塊田地王文燦
一九四八年,父母把我們從縣城搬回老家黑羊壩,為的就是保住高粱灣河對門的小堰頭那三畝貧瘠的河灘田。
三十多歲的他們,幾年都總是種不好莊稼。耕田耖耙時,只聽到腳下嘩嘩的石頭聲,泥腳只有足背深厚。禾苗常遭病蟲害,靠的是打蟲教,就是用一截竹片或豆桿,上面夾著一張蓋有大紅印章的寺廟的神符,插在秧田中央,說是害蟲就死了。到頭來還是病、成光樁樁。
欠收還是欠收,只有邊邊角角收點糧食。毛狗洞的山坡地又高又遠。周圍都是荒地,土壤瘦骨骨,連草都長不好,收穫前常被鳥獸等動物糟蹋。收成的玉米,大多數都是些雞腦殼。那時只有靠農家肥,到頭來還所收無幾。
人們常說「養兒養母,做莊稼靠土」。有些人家泥土肥瘦不一樣,其結果也就不一樣了,我家的收成一般,只能是無災害的30%到50%,最好時也沒有超過70%到80%。
實在交不夠糧食
一九五四年國家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同時把農業戶口和城鎮居民戶口截然分得一清二楚。以後的二三十年間,農業戶口想轉為城鎮戶口,比登天還難。兩種人群明顯得到的是截然不同的待遇。城鎮戶口享受著旱澇保收的政府定量口糧供應,而佔人口比例絕大多數的農村人口糧稅負擔逐年加重。上邊規定的公糧購糧任務卡得相當嚴,追交的也逼得非常緊。
每年縣上派出許多幹部到農村基層,與當地的鄉村幹部一起,對各家的田地進行估測評定產量,從那年起評測的產量總是比實際收穫高得多。
一天,一個臉上長有天花留下疤痕的幹部,來到我家,他姓巨,大家背後都叫他巨麻子。他跨進門檻站在搭腳石上,左手叉在腰間,凶巴巴瞪著眼睛,狠狠地說:「三天之內必須把通知上的公餘糧交清,不得少半斤四兩,只能超出。」
第四天深夜,他又來,邊吼邊罵。我醒來嚇得直哭,七歲的弟弟和三歲的小妹,在被窩裡不敢出聲,父(王懷英)母跪在地上跟他下話,巨威風得意的樣子,哪裡肯聽,後來叫父親和我把剩下的一點點糧食全部背到開善寺倉庫,天就亮了。
第二天父親被叫到村上,硬逼他把還未交夠的交清。天哪!哪裡去找糧來交?整到下半夜父親才回來。全家大小一直哭到天亮。以後日子怎麼過?
開頭每人還吃到一個不大的爛玉米饃饃,烏黑的沒有粘連,拿在手中就垮。母親對我們說吃得下去嗎?父親不說話,一聲接一聲的嘆氣。我的淚水湧出了眼眶,那天我就輟學了。
未經審判定的「罪」
那是冬天的一個晚上,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來叫父親到張底下張趙氏家去一趟,語言有點沉,說完立即就走了。父親預感一定有事情要發生,母親就叫我一同去。
一進張趙氏家屋裡,昏暗的油燈下是一張恐怖的臉,屋裡就三個人,靜得可怕,連呼吸都聽得見。隔了一陣子,那人說話了,我嚇得渾身直抖,什麼也沒聽清,後來尿也流在褲子頭。多一夜才和父親回到家。除了小妹睡著了,其餘的又哭到天明。後來才知道那天晚上給父親定罪,是說實話的罪,並戴上了壞份子的帽子。
此後,父親經常給鄉上、村上送通知,都是晚上才來喊去的。不管颳風下雨都必須按時送到。否則將受到嚴厲的懲罰。遠是四岩溝、虎崗村的各個組。近的是小古城、蒲家山等。下雨路滑,火把有時會被雨淋熄。我替父親送過三次,一次是父親發高燒爬不起床,另一次是他到後山背煤炭,扭傷了腳開不得步。還有一次是被鬥爭回來,睡了兩三天,確實走不動。在勞動的過程中,髒活苦活難活就留給他。
「三面紅旗」下,大戰鋼鐵時,有個晚上叫他送通知到花楸坪。那裡是烈太鄉最高最遠的山上,回來都半夜過了。天上一直滴滴嗒嗒下著雨,說煉鐵爐上沒有燃料了,又強迫他去關王坪背黑炭(路過花楸坪,才走一半路),人受得了嗎?
隨時都會被人整的年代,鬥爭一天比一天加劇,整人的花樣不斷的翻新,世道為什麼這樣瘋狂與恐怖?前程渺茫,讓人感到沒有一點希望,留給我們家的只有失望與絕望,被整的滋味和痛苦,只有受過整的人才知道,那些享受「與人鬥,其樂無窮」刺激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五五年到五七年間,我常常在外,一回家便聽到母親說,你父親快受不了了。一天他去唐包上磚瓦廠做工,同他常在一起幹活的蔣松廷沒有來,父親便問:「今天老蔣怎麼沒有來?」當天晚上便遭到殘酷鬥爭與毒打(說他盼望著蔣介石歸來)。
凡被冤枉的事,你不承認就狠狠地整;說是坦白從寬,若違心地認了,就是真憑實據,整得更凶,特別是「三面紅旗萬歲」時期,一回家就見到母親哭。不斷的難以承受的勞累和被鬥,致使父親身上的舊傷痛還沒有好,又添新的傷疤。這使我不願回家,星期天和上學外的早、中、晚課餘時間,我一空就去幫人家擔水做炭巴,或到東方公園木材公司撈木頭。有時背百貨到石滓鄉,當天又背山貨回城,或到煤廠用雞公車推炭掙錢。
我在學校欠了一筆伙食費,學校給我一張助學金申請表,叫我拿回公社蓋公章,公社副書記王秉才接到表,惡狠狠瞪了我兩眼,在表上寫上「壞份子子女,決不解決」,還痛罵了我一頓。
一九五九年的秋冬時節,我好久沒回過家,家在五八年強迫搬到新房子(地名,不是新居),原來的地方用作公共食堂。
五九年下半年,因那裡要辦醫院,又被攆到銀匠鋪最破的兩空小屋。面積窄小,一共不到15平米,地面潮濕,光線黑暗,屋檐伸手就能摸到瓦片。一回家,看見已折磨得不成樣子的父親,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住地離管理區(也是食堂)的地方只隔一個田,約五六十米,
有一天晚上聽到父親那撕心裂肺的叫聲時,我們的心在流血,母親的淚干了,精神也快崩潰了。
後來聽到一位同我年齡相當的表姑說,整你父親是王秉才,他不但指使其他幾個黑心的積極份子,還親自動手。在長盛店的大天井中,放上一張方桌,方桌上面擺上一條晃動的長板凳,然後把父親弄上去跪著,頭上還頂一碗水。只要水一倒,就是一頓毒打,然後再重來。從那天後,我就再也沒回去過。最後見到父親時就是慘死的那一幕:
當年冬月的一天,一得知父親死訊,我立即從學校趕回家(學校離家約七、八里)。家門小半開著。那間不足七平米的屋中放了一張簡陋的床和一條桌子,基本上就沒有多少空間。靠牆的火爐子,已經好久沒有使用了(因不准誰家燒火生煙)。一個盛水的沙鍋也是空的,家裡凡能下肚食物,連豆粒大的東西也一點都找不到。父親已經死去幾天了,頭搭在床邊上。
我走進隔一層壁頭的另一間,母親和小妹躺在床上爬不起來。叫了一聲「媽」,我從來沒有過的那種傷感,和著辛酸與淚水淹沒了我(每當我想到此,特別是用筆寫到這裡的時候,傷心悲痛和淚水也同樣一湧而來)。
母親輕輕挪動一下,我用耳朵貼近她的口邊,聽到她說:「你伯伯(父親)好慘啊,他哭了一整天多,才用剪刀,去剪自己的舌頭,剪了好幾次都沒有斷,叫喚得好凶,最後叫不出來了,卻過好久才死的。
他受的罪,挨的打,我們幾娘母都沒有見到過。白天逼著去做活路,晚上就弄去鬥。隔了這樣遠也聽到他挨打叫喚的聲音。最後一次是被兩個人架著拖走的,天都快亮了才爬了回來,倒在門檻上,好不容易才把他扶上床。好多年他就沒有吃過一點好東西了。」
走到父親身邊,他鼓著眼睛,頭斜在一邊,舌頭大半截掉出嘴來,我隨即反覆向下抹閉他的雙目。看到他那冤屈而痛心不甘之狀,我流著淚喃喃地說:「伯伯,你解脫了,放心去吧!」然後用力撬開他的嘴巴,把只有一線線還未斷的舌頭塞進他的口中,擺正了他那已經輕得多的遺體。
第二天,請了王文壁大哥簡單做了個盒匣子,王履玉公爹和王文炎、王文安、王文光哥等也來幫忙,送上山算是葬了。但是後來「農業學大寨」又把他的墳挖了。
我家的遭遇就有這麼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