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華(網路圖片/看中國配圖)
中國知名歷史學家高華,因患肝癌在12月26日病逝南京,年僅57歲。高華教授生前任教南京大學歷史系,著重研究中國現代史,是中共黨史、毛澤東研究的專家,其多本著作在海外出版,《革命年代》一書是唯一一本在大陸出版的。他的代表作《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在香港出版後被認為是中共黨史著作的經典;但是成為禁書。高華教授病逝後,多位學者在網上撰文或留言追憶高華,以示悼念。在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任教的張鳴教授就是其中一位,在紀念文章中張教授盛讚高華的成就,他在文章中稱:高華的成就,怎麼評價都不過分。但他的為人,更令人欽敬。有的人著作等身,卻不及他一本《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高華很窮,其實富有天下。他選擇了一條守著貧寒做主流不喜歡的學問的道路。
學者來向高華告別。張鳴大喊:高華,天會亮的!
法廣:張鳴先生你好;高華教授故去,週五你參加了他的追悼會,請你談一下當時追悼會的情況是怎麼樣的?
張鳴:我是30號上午在南京參加了他的追悼會,追悼會是南京大學官方舉辦的,它的規模很大,歷史系出來致悼詞,校長和書記都參加了,比我想像的要好,悼詞雖然很乏味,但是並沒有給高華加一些諸如說:忠於黨的教育事業這樣的套話,這還好。那天去了很多很多的人,從外地趕來的,還有好多素不相識的人都去了,在會場上,大家都很悲痛。當然我們這些人,我們從外地趕過去的學者,有的寫了,像我寫了祭文,還有些人寫了一些發言,都不能在那兒念了,因為他們沒有這個的程序;會後,我們自己又搞了一個追思會,一個小型追思會,在會上我們就把自己對高教授的感受,對去世的惋惜,祭文都念了。會上我們都做了一個彌補吧,因為在這個會上,大家都能說一些心裏話,這就是高華教授追悼會大概情況,就是這樣。
不過南京大學還有一點不錯,他這回好像承諾把高華教授這四年半治病的,很多原來不報的費用可能都會報掉了。就是我覺得:追悼會開完之後,得到這樣的消息,覺得還是比較正面。就是他們還是對高華的遺孀還是有一點交代吧,至少我還比較欣慰。
法廣:高華教授的成就,您稱讚是:有的人著作等身,卻不及他一本《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
張鳴:至於高華教授的成就,其實我是沒有多少資格來評價的。他的代表作就是《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這本書,這本書在香港出版之後,影響非常大,一直到現在都暢銷不衰,其實買他的書的人,看他的書的人遠遠不止是學界了,很多人都在看,商人在看,律師在看,還有一些官員也在看,學生看的就更多了。
因為我們知道,研究這個方面,中共的檔案沒有開放,很多資料都是密封的,這樣的研究在大陸學界是不被允許的,它是個禁區。第一個資料很難找,高華實際上花了很長時間,大概十年功夫收集,從開放的部分檔案的披露,還有就是一些公開的材料、回憶錄啊,日記啊,當時的報紙啊,這樣的一些材料中彙集出來,做得非常難。這個過程十分艱辛,不光是艱辛的問題,就是說當時出了以後,你都不知道哪去出版;如果是海外出版的話,你在國內就有風險。它是吃力不討好,而且還有很大風險的一項學術研究。所以高華的成就,就在這裡。實際上他中共崛起的機密揭開了,把毛澤東怎樣通過政治運動、這種慣用的方式、這樣的法寶,怎樣確立他的個人權威、個人崇拜,建立個人統治,這樣的秘密揭開了;這種揭開是建立在堅實的材料基礎之上的,出來以後,也沒有人能駁得了。
法廣:那就是說高華先生這本書用的材料都是中國官方公開過的,所以從資料來源上,不能對他提出質疑,對它的權威性不能提出質疑?
張鳴:對,沒錯,你不能質疑,不能說我泄密了之類的話,沒有;不能說利用了什麼特殊的身份,去查官方內部的檔案。讓當局很尷尬,但是沒什麼辦法。高華先生的成就,我們這些人真是覺得非常、非常欽佩。而且,他的文筆很好,他的著作很多人都能看懂,可讀性很強,儘管是在海外出版,但是在大陸有很廣泛的流行,這本書確實是,他們(讀者)說:不是紅太陽升起了,是紅太陽落下了,它的作用是這樣的一個作用,它對打破毛的迷信、對毛的神話有很大的作用。所以我就說他的成就,怎麼估量都不過分。
法廣:高華教授的為人也令你很欽佩。
張鳴:其實我們倆認識、定交也不到十年吧,但是我們倆來往很深,他最身邊的人都知道,和高華最好的朋友之中肯定有我一個。他最後臨去世前三天,就是二十四號,我還在南京,(我們)長談了一次。
現在的學者,包括歷史學者現在都選擇一些不是出版禁區的研究,甚至是讓當局很高興的研究;作這樣的研究,它就是有錢、有課題、有職稱、有榮譽、什麼都有,榮華富貴都有,即使是說你不想這麼榮華富貴,你可以迴避,就是我們做點別的;沒有多少人願意去碰這個禁區。你想擔驚受怕的,你還什麼都沒有。這樣的人格,這樣的堅持,就是為了學術良知嗎。在現今的中國,銅臭味,銅臭熏天的這樣一個學界、一個社會裏頭,有這麼一個人,這樣的堅守是多麼的難。
實際上他還不是僅僅在這一方面,他對同事、對朋友、對學生都非常、非常好,重病的時候還在給學生改論文,他說:「你看我這個學生作了四十萬字的論文,我讓他給我出兩冊,我坐在床上看起來累,還是出了一大冊。」哇,大磚頭一樣的,一頁一頁的給他改;聽過他的課的人,跟他接觸過的人,對他印象特別特別深。
法廣:(聽了您的介紹)高華教授在為人治學上,我覺得他是合乎中國傳統文人(操守)式的人物。
張鳴:對,他是很儒家的,很士大夫的風範。他待人都是溫文爾雅的,特別有禮貌,這個其實很難得,他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教養型的對人禮貌,而且他又很真誠,互相之間討論問題又很直率,他從來不會說所謂的套話,所以他是一個很真的人,但是又是一個有很有儒家氣質的學者。他們有人說:他(高華)是一個把儒家氣質、士大夫氣質、和自由主義結合得非常好的學者。
法廣:高華教授在生活中也經歷了很多坎坷,這和他在中國現代史方面的研究,是不是有什麼內在關係?
張鳴:當然我們這些人都經過一些坎坷,不是說他受的罪比別人更重,其實他也是受了不少罪,比他受罪更多的也不是沒有。他是本著一個時代,就是我們這代人嘛,我們都有這麼一個共識,我們都是從文革過來的,而且是從文革結束之後上大學的,就是第一代、第二代大學生,我們是有責任去把我們自己的事做好,這是作為我們這代人的這樣一種信念。
還有一個,就是說作為學者,研究什麼,你要有他良知,你不能說謊話、不能說掩飾的話、不能說套話,它是什麼就是什麼,就是求真的這樣基本的一種信念。本著這兩個東西,實際上,有這樣的信念的也不是一個,但是很多人都堅持不下來。
像我在經過過那個時代,其實你會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感,你也不知道恐懼來自於哪?就是很恐懼,無所不在的,就像魔鬼附體一樣的恐懼。其實我也知道高華身上也有這樣的恐懼,他確實也非常、非常害怕,但是,儘管害怕,他還是堅持下來了,他從來就沒有後悔過他的選擇。他能撐下來的原因,就是這個信念,我們要不愧於這代人,我們要不作的話,別人可能就作不好了,而且我們不管別人怎麼樣,我們應該把他作好,我們有義務把他作好,把我們知道的事情,把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把我們經過的歷史,把我們這樣經過的這樣一種極權經歷的歷史,把他展現出來。其實,我們在這方面心意是相通的,我特別能體會高華的這種心態、這種心境。
這種東西是說說容易,但做起來,這麼年復一年的,十年磨一劍,當年,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只是一個講師,住在一個筒子樓裡,全家人住在一間房裡,晚上,他不能吵他夫人和孩子睡覺,他只能到跟人共用的廚房裡頭,在一張小桌子上寫作,就是一個二十瓦的燈,從天花板上吊下來,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完成了這部著作(指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你想想看,而且你當時出版無望,你又不能發表;一旦出版了,還有風險,你想想看,怎麼堅持下來的,這是真的很難的。
法廣:你還在文章中說:高華很窮,其實富有天下。我是這樣解讀的,貧窮是指在生活、經濟層面的,而富有是在精神層面的。
張鳴:我就是這個意思,實際上他是非常豐富的一個人,他也不是光會作歷史,他其實對很多東西都關心,他精神世界特別的深、特別的廣,一個很豐富的人。你可以說他儒雅,很溫文爾雅,你可以說他很循循善誘,你可以說他是一個很嚴肅的學者,都可以,他也是一個很好玩兒的人。
關鍵是什麼呢?關鍵是說他的精神世界,他的境界很高,他不是為了一些,像很多學者為眼前的好處啊,眼前的功名利祿啊,眼前的榮譽啊、鮮花啊,就很快就會被拉過去了,就把自己原來的初衷忘掉了。但是高華不是,他站得很遠,他站在歷史的一個高點,來看自己的事業、來看自己的作為,看我們這一代人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