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9月,長沙市六千初、高中畢業生被下放到湖南偏僻小縣江永和零陵等地,其中黑五類子弟佔85%。在最初的兩年裡,這些16歲至20歲的年輕人幹得有聲有色,他們積極勞動,辦夜校,組織農民學文化,有知青為病重的農民獻血,有的熱心捐款給生產隊建發電站,還寫詩、寫劇本頌揚村裡的好人好事,很受當地農民的歡迎。江永知青的表現很快影響到省內外,一位中央首長說,希望省省有江永。
1965年新年剛過,江永的四名長沙知青不幸三死一傷,在知青中掀起不小的波瀾。高澤源林場的男知青汪某,去廣西灌陽招募民工和定做挖山鋤頭,回場路上突遇風雪,迷路凍死。大遠公社兩名剛滿17歲的女知青,在一場大火中,一個喪生,另一個跳窗得以保住性命,卻失去了美麗的容貌和健康的體魄。瓦屋下的男知青陳某,身體虛弱又不甘落後,在堅持犁完一塊田後咳血不止,因得不到及時救護,幾個小時之後停止了呼吸。
他們的死凸顯了一些問題。知青下放的生產隊多是貧困隊,本身不具備接收知青的能力,農民只能將老隊屋、豬牛欄屋稍加改造讓知青住進去,沒有任何安全措施可言。部分知青身體瘦弱,承受不了超負荷的體力勞動,患病得不到醫治,意外死亡不斷發生。1966年以後,隨著知青的年齡增長,不滿情緒悄然滋生。這時,有人在知青中挑起一場自覺革命,寫大字報,互相批判,互相傷害。這場自覺革命成了日後知青大逃亡的前奏。
1967年8月13日,與江永毗鄰的道縣,由派性武鬥瘋狂演變為對地富反壞右及其子女的集體打鬥殺戮,周邊地區競相彷效。8月29日,湖南省駐軍解放軍陸軍47軍奉中央軍委命令「堅決制止湖南道縣的反革命暴亂」,直到10月17日,歷時66天的打鬥殺戮風才徹底平息。與道縣相鄰的江永縣,一個夜晚,全縣的地富反壞右之家都未能倖免,知青中黑五類子弟不少人也上了黑名單。8月17日,長沙知青王百明和一個知青朋友在飯店吃早餐時,四個端著鳥銃的農民衝了進來:「誰是王百明?」王百明回答:「我就是。」「地主崽子王百明!」轟!轟!轟!一連串的鐵砂彈在王百明臉上、身體裡炸響,頓時鮮血噴濺,全身烏黑,當即死亡,年僅22歲。
王百明何許人也?長沙市第三中學62屆高中畢業生,紅雲詩社主筆,連考三屆大學,因出身問題,皆不被錄取,1964年下鄉。江永縣成立知青文藝隊時,因才華出眾,成為文藝隊的一員。王百明的父親,「解放」前夕為岳父買了一張去臺灣的車票並將他送上火車,共產黨接管政權以後被判刑坐牢幾年,以後每逢運動都是鬥爭的靶子,最終癱瘓在家失去工作。下鄉後的王百明對農村生活表現出極大熱情,他的一首長詩《新農民之歌》,寫得激情澎湃,在知青中影響很大。1966年秋,以零陵地委書記寧生為團長的調查團來到江永,對知青的安置工作進行考察。持正反觀點的人有過幾場大的辯論會,王百明就知青問題發表了個人觀點。他以事實為依據深入闡述,令持反觀點的人瞠目結舌。1967年春節,江永縣保守派以逮捕造反派頭頭為名,將王百明逮捕入獄。
王百明慘死的當天,消息傳遍各大農場、各公社知青點,長沙知青極為震驚,悄悄地聚攏商議,不能坐以待斃,在當時已經荷槍實彈的民兵到來之前,只能逃跑。當晚,六千長沙知青的大逃亡拉開序幕。
8月19日,零陵地區的長沙知青9名死於槍殺,15名受傷,連接交通要道的江永大橋被炸毀,對外聯絡中斷,長途汽車停開。江永大橋炸毀以後,從道縣往永州成了一條回長沙的捷徑。白水公社臨近道縣,先有一隊人僥倖混過去了,第二批走的4名男生險些丟掉性命。他們搭上一部過路郵車,在暴亂中心壽雁被抓,關了6天,每天慘遭一撥一撥民兵毆打。命懸一線時出現了奇蹟,當地人認出了他們,找來一駕馬車,裝滿稻草,將4人藏進稻草裡戲劇性地救了出去。獲救後,他們寫信給留在白水的知青:「我們被抓,生死未知,千萬不要再走這條路。」白水知青接信後馬上找到6950部隊的政委,請求派人去道縣營救遇難者。一位剛新婚的連長和幾名軍人到達道縣,在制止兩派的鬥爭中,那位新婚的連長不幸罹難。軍人之死堅定了部隊官兵制止暴亂的決心,加強了對知青的保護。
王百明死後的三四天裡,京廣線沿途的郴州、衡陽、株洲以及廣西的全州等地火車站所有的月台上,全被逃難的知青佔據了。大逃亡是知青情緒的大爆發,壓抑幾年的原罪意識徹底清醒了:黑五類子弟何罪之有?知識青年何罪之有?他們憤然而起,衝向列車,用石頭、扁擔砸車窗玻璃,不顧死活地往裡爬。火車時開時停,他們被當成暴徒遭驅趕,被機槍團團圍住。
知青大逃亡大致分為三路:一路經道縣翻雙牌山去廣西全州;一路走麥嶺;一路翻過都龎五嶺去廣西灌陽。翻越都龎嶺的多是井邊公社和大遠公社的知青,當地人和廣西灌陽的農民有一條往來的山路,因人跡罕至,只有本地人知道,翻過五座山嶺就到了灌陽。井邊知青先是十幾人同行,沿途又彙集各路零散知青四十多人,山上叉路多,走到懸崖絕壁時幸遇灌陽方向來的山民指引,雖幾遭民兵攔截,幾位領頭的知青沉著冷靜、機智應對,又有公社開出的紅頭證明作保,一路算是有驚無險。
走了一天一夜後,隊伍中一個女生虛脫了,說:「我再也走不動了,你們別管我,快走吧。」說著身體直往地上倒。「這哪行?既是一起出來就得一起回去!」領頭的周哥牽起她的手,另一名男生黃哥在她身後護著,倆人一前一後,不管山路多險,都未將她拋下。有一對戀人,女知青體弱,爬上一千多米高的都龎嶺已經拼盡了氣力,再也無力連翻幾座山嶺;男生挑著兩人的行李,還要關照體力不支的女朋友,累得咳血。隊伍中一個不滿週歲的孩子,在母親懷裡不時發出飢餓的啼哭。走其他路線翻山越嶺的知青並未如此好運,遭遇民兵的突然襲擊挨打之事時有發生。為躲避民兵的搜捕,很多人專抄荒草荊棘小道走,弄得遍體粼傷,衣不遮體。
8月底,歷經千難萬險的六千知青終於從各路回到長沙。蓬頭垢面,拖著襤褸行李的人,三五人一組,幾十人一隊,既看不出年齡,也難分出性別,爬煤車爬貨車回來的更是面目全非,家長最初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孩子,看見就落淚。
回城知青為王百明等人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會後,上萬人的遊行隊伍凝成的巨大悲痛,給動亂中的長沙增添了一層厚厚的陰霾。政府為了安撫知青,每人每月發了9元錢、30斤糧票。10月8日,中央安置辦下達了10•8通知,要求知青回農村抓革命促生產,不要逗留城市,各級領導開始勸導知青回鄉,並對其父母施加壓力,長沙城的大街小巷貼滿了針對知青的巨幅標語:「我們都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各區派出所公開抓逗留的知青,有的派出所一天可抓三四百人,關起來然後用大卡車送回江永。知青家長敢怒不敢言,只能含著眼淚為子女做返鄉的準備。10月底,逃亡回城的知青被迫返鄉,部分人躲藏下來,隱藏在長沙的河碼頭、建築工地,有的投親靠友遠走他鄉,如新疆、雲南、貴州。重回江永的知青,不少人被捆綁毆打。1968年底,江永知青紛紛轉點到沅江、瀏陽等地,匯入1968年全國上山下鄉運動的洪流之中。
20世紀80年代初,王百明的母親收到了法院送來的一紙通知:「經重新審查(王百明的父親),原所判的反革命罪一案系錯案,現予以撤銷。」沒有一句道歉,沒有任何撫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