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大地上掀起了一股「憶苦思甜」的熱潮,無論機關部隊,工礦企業,農村山鄉,時不時就要召開大會,請些老工人、老貧農來登臺控訴舊社會的苦難,比較新社會的幸福,然後大夥一起吃憶苦飯,唱憶苦歌。會場裡往往群情激奮,哭聲一片,震耳欲聾。不過搞得時間長了,也時不時會弄出些笑話和紕漏來,為那時過於嚴肅的社會生活,平地裡增添不少的幽默和諧趣。
所謂「憶苦思甜」,最關鍵的,自然是要選准苦大仇深而又善於表達的報告人。「偉人」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可千萬別小看了那些老工人,老貧農,他們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外貌有時失之平凡粗俗,但其中不少人硬是具有極好的口才和記憶力,訴起苦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緊要關頭時聲淚俱下,掩面嚎啕。更有人會適時地拿出些打狗棍、要飯碗、或者血淋淋的破衣衫之類的物件,恰到好處地把會場氣氛一浪一浪地推向高潮,不由你不跟著義憤填膺,熱淚盈眶。那聲勢、那效果,有時遠遠勝過今天的演講比賽。
時間長了,各地便都湧現出一些「憶苦」專業戶,專門到各地各單位去輪流做報告,幾十年過去,我仍能回憶起好幾張這樣的熟面孔,記得他們那生動的表情和淒苦的身世。不過那個時侯好像也沒有什麼「出場費」「招待餐」之類的講究,這些「專業戶」物質上往往得不到任何好處,最多隻是跟著大傢伙混幾餐「憶苦飯」而已。可是因為那時崇尚「越窮越光榮,」所以這些被邀請的「專業戶」都是踴躍為之,倍覺光彩。
不過倘若主辦單位不小心,請了個肚子裡有貨倒不出來的「悶葫蘆」,那場面可就尬尷了。我就記得讀初中時,學校不知怎地,請了個光著脊樑手持旱煙袋的老貧農來憶苦,一上臺剛說了幾句話便沒詞了。老人家倒不怯場,自顧自在會堂講台上「啪噠啪噠」抽著旱煙,把自己埋藏在一團濃濃的煙霧裡。這時只見主持會議的老師急得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圍著他轉過來轉過去,催又不是,不催又不行,最後只好「啟發性問答,」老師問一句,老貧農答一句,草草收場了事。
還有一回更絕,有位老貧農上臺說了不一會,便義憤填膺地給我們講起了土匪強姦婦女的事,他文化程度不高不懂得取捨,把那些強姦的細節講得十分詳細,等於給我們這些正處於極度禁慾狀態的少男少女們,上了一堂從來聞所未聞的「性啟蒙」課。老貧農在台上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台下卻是暗流洶湧,女生們全都低著頭,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男生們則一個個交頭接耳,有些壞小子還時不時地發出怪笑做鬼臉。弄得主持會議的老師臉紅耳赤,乾瞪著眼不知該怎麼辦。那場面,像極了《圍城》裡描寫的方鴻漸留洋歸來,去母校做報告時大談梅毒與鴉片,急得老夫子校長撓耳撓腮地不知所措。
在「十里不同音,百裡不同韻」的南方地區憶苦,還時不時會碰上個方言問題,有一次學校請來個老貧農,一開口卻不知他說得是那裡的方言,楞是誰也聽不懂,只好由著他老人家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個兒粗聲大嗓喊叫了個把小時了事。
「憶苦思甜」活動還有必不可少的一環,便是吃「憶苦飯」,讓味覺、視覺和聽覺一起,加深你對「舊社會苦難的記憶」。我讀中學的時侯,幾乎每學期都跑不了,最少也要吃上個二、三頓。學校搞幾口大鍋,弄些粗糠、菜皮、菜葉一類的東西,沒油沒鹽攪和著煮熟了,大夥一碗碗分著吃下去。今天可以說句老實話,那「憶苦飯」,其實也就和豬食差不多。偶爾有幾次廚師手藝好些,那些粗糠淡菜並不難吃。但大多數時侯卻實在令人作嘔,只有捏著鼻子才能勉強嚥下去。
吃「憶苦飯」時最害怕的,莫過於領導前來問你好不好吃,因為這問題實在令人難以回答,你說好吃吧,有美化舊社會的嫌疑,說不好吃吧,又怕人說你缺乏階級感情。每次碰到這樣的問題,我都裝作狼吞虎嚥的樣子一個勁點頭,以便收到「此處無聲勝有聲」的良好效果。
雖說這「憶苦飯」偶爾也有不難吃的時侯,但畢竟做不出餅乾糕點的味道來。因此每次吃「憶苦飯」時,大多數同學的飯量都出奇地小。飯後不久,學校小賣部便會門庭若市,所有的餅乾糕點都被蜂擁而至的學生們搶購一空。這個秘密後來被校領導發現丁,以後再吃「憶苦飯」時,學校小賣部就一律關門歇業。我至今還記得在那門窗緊閉的小賣部門口,那些飢腸轆轆的少男少女們集體極度失望的表情。
和「憶苦飯」聯繫在一起的往往還有「憶苦戲」,會後飯前演出幾個反映舊社會苦難生活的文藝節目,最著名的當然要算《白毛女》嘍。不過我們學生演不了那樣的大戲,只能演出諸如此類的小節目,例如在「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裡穿行……」優美的開場歌聲後,出現「媽媽卻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的淒慘場面。不過即使這樣悲哀嚴肅的內容,那些調皮搗蛋的壞小子也會不時弄出些低級趣味來。有一回學校排練《不忘階級苦》,選出全班最高最胖的同學演地主,穿著不知從哪個箱底翻出來的長袍馬褂,拄著手杖,帶著一群狗腿子們登場,演到「地主狠心,搶走了我的娘時,」那胖子瀟灑地一舉文明棍,幾個男同學一擁而上,把那演「娘」的女同學生拉硬扯拖下了場。以後這一場景在學校廣為流傳,大夥兒經常背著老師,在哄笑聲中重演這出「搶走了我的娘。」
「憶苦思甜」時間長了,有時也會憶出些麻煩來,記憶猶新的是我在部隊時,老兵們指名道姓地告訴我,有一回某新兵連集體憶苦,有位新兵邊哭邊訴,他父母餓死了,他姐姐餓死了……淒慘的痛哭聲感染了許多人,全連官兵的眼淚都跟著他一個人飛。於是連裡專門派了文書來幫他整理材料,想送他到團的訴苦大會上去典型發言。不過文書詳細詢問之後卻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他說的那些個事情,全都發生在剛剛過去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