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年前看過一篇關於東德的文章,大意是,在柏林牆推倒之後,曾對一些士兵進行了審判,其中一個士兵因為槍殺企圖越牆逃往西德的人士而被判有罪。原文找不到了,記得審判官說的的大意是,作為一個士兵,執行上級的指示並沒有錯,但是,法律之上,還有良知。你可以開槍,這是你的職責,但是,你可以將槍抬高一厘米,打不準他,這不是錯,而是你的良知。
這幾年,我一直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在中國,我們也有非常多同樣的情況,事後會得到審判嗎?在中國,會有士兵肯在舉槍的時候,將準星抬高一厘米嗎?在中國,如果有了這樣的不願抬高槍桿的士兵,事後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嗎?
我通過這幾年的觀察後,得出的結論是,三個都不會–我們的士兵不會有良心的不安,他們在瞄準時也不會抬高準星,他們的這些踐踏良知的行為更不會受到審判。
得出這一結論,讓自己非常沮喪。
但是,我清楚,這是中國的現實–我們的所有理想大廈,都必須建立在這樣一個現實的土地之上。
二
這使我想起另一個問題:中國還會發生文革嗎?如果發生,需要多少時間?
我想起自己親身經歷的兩件事。
一件是:我八十年代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曾有一段思想解放的美好時光。這時候,開一個本地文藝家的座談會,來者都是本地最聰明的人,都在各個專業上有成就有地位者,會上,他們慷慨激昂,歡呼解放思想、大膽創新、革除舊習,以民主、自由、平等等普世價值來引領時代。我是會議的記錄者,所以,他們的精闢言論,都記下了。但是,時隔不久,風向180度轉彎,按照上面的指令,要開會肅清流毒。於是,同一撥人,又在同一個會議室召開了座談會,幾乎大家都坐原樣的位置,我依然是記錄者。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同樣這批人,卻能講與上次意思完全相反的話,而且同樣表現出慷慨激昂、出自肺腑。這些人,按照現在的說法,可都是社會精英啊。他們會上所說,同上次發言,觀點完全相反,卻是同一個思想敏捷、神志健全的成年人。會後,他們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道義上的不適,照樣談笑風生,照樣飲酒吹牛。
那時,我才真正理解了孔子老先生的話是多麼蒼涼與無奈:「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悲乎!
另一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上面號召在全國縣處級幹部中開展「三講」教育(即講學習、講政治、講正氣),組建了巡視組,指導開展工作。我被抽調去從事這項工作,當了副組長,巡視9個行政單位。組長是一個老同志,身體非常好,冬天仍然堅持洗冷水澡。巡視組的工作,是聽班子成員一一匯報,讓他們對所有班子成員作出評價,查問題找原因,如實反映。然後找他們單位的相關人員核實,提出處理意見,報告上級。幾個單位聽下來,讓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覺。一是各個單位裡,看似風平浪靜,卻都是殺機重重:班子成員之間,正副職之間,上下級之間,下級之間,真是一個個都是烏眼雞,恨不得將對方吃了。相互揭發之狠,上綱上線之高,相互都恨不能將對方致於死地,讓我大開眼界。而我們的組長,因為經歷過文革洗禮,對這一套非常熟悉,安之若素,在私下和我的交流中,頗有可以大幹一番的豪情,讓我有點發怵。後來,我因另有任務,提前離開了巡視組。幸虧後來上面沒有將這一運動「持久深入地開展下去」,不了了之,否則,後果還真難以逆料呢–至少我相信,如果繼續下去,開批鬥會將充滿火藥味,而且馬上拿起武器投入戰鬥的人,也不在少數。而現在的戰鬥,再也不會像文革那樣「文鬥」了,只有武鬥,只會更狠,更斬草除根。
三
現在的中國,文革隨時隨地都會發生。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社會情況,事實上比現在好多了。現在官民對立比當年嚴重,貧富不均比當年更加加劇,政府的信任度已經低到沒有多少人相信政府的承諾和所有的辯解的地步,流動人口或失業者比當年更加眾多,民意中的暴戾之氣也比當年旺盛。這幾年,我們社會上發生文革的氣氛根本沒有消除,而是越積越多。官場上,只要看看各地對唱紅歌的趨之若鶩,就可從中看出一些端倪。社會上,只要看看網路上有多少暴力語言,就會知道現在是什麼時代。
四
一個社會,起關鍵作用的,是三種人:官員(有權)、知識份子(有智)、商人(有錢)。
官員中,對文革有切膚之痛的人,在權利面對,未必會反對文革。沒有經歷文革的人,因為對文革的不瞭解,常常抱著不妨一試的態度。我在八九十年代的經歷,讓我相信,一旦文革發動起來,官員中積極參與的,至少佔半數以上。而知識份子,更讓人心寒,大多是騎牆派,幾乎絕大多數都會「積極參加」。
對文革,知識份子裡,除了巴金、冰心等老作家作過真心的懺悔,更多的,都是以無辜者的面孔出現。我所知者,浩然一直認為自己是功臣,劉紹棠則認為挨打是應該。哪怕如梁曉聲這樣經歷過文革苦難的人,也在為文革中知青運動高呼「青春無悔」。原來以為張藝謀是一個有點國際視野有點良知藝術家,不料,作品每況愈下,也不過是一個見利忘義之人。不過,想想居然有100個知名的作家,能堂而皇之地為那篇扼殺藝術的講話做幫閑,我們還能說什麼呢?他們可都是中國作家的主流,都是當朝當紅的精英人士!「四十萬人齊解甲,寧無一人是男兒?」喜乎?悲乎?
我們再回頭看看那些大藝術家們。齊白石、徐悲鴻運氣好,去世早。除了林風眠先生,其他的大師如李可染、傅抱石、黃冑、石魯、黎雄才、關山月……哪一個不是在餓殍遍野的時候、在一片哀鴻中謳歌盛世的?真是「畫家爭誇黃河清,意在歌頌毛聖人」。如果說,在當時強作歡顏還情有可原,那麼,等到文革結束,他們中有誰曾對自己的頌聖行為懺悔呢?可有誰曾想將功補過再作《三年大飢荒》、《餓殍萬里圖》、《文革武鬥慘狀圖》呢?至少,我沒有看到過聽說過。他們都說自己是受害人。
商人呢?只要不要搞到自己頭上,是不願去理會法治還是人治的,在當下,誰不知只有官商勾結才能賺大錢,誰不希望頭上弄個紅頂戴戴?巴結官員都來不及呢。只是聰明一點的有錢人,早就辦好外國護照了,是法律上的外國了,但是,人還在,心還在,依舊在賺中國人的錢。他們當然怕文革,但是,他們有了後路,也就無所謂了。
五
我們離上一場文革有多遠?
從時間上說,如果從開始的1966年算起,有46年,如果從結束的1978年算,也有30多年了,但是,文革的思想思維依然,我們並沒有清算過,從社會文化上說,我們還沒有走出文革。看看現在到處依然紅歌嘹亮的場面,就不會覺得奇怪。我以為,我們全社會離上一場文革的心理距離,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如果要發生文革,只要中央有一聲號令即可做到。上一場文革,從《人民日報》發社論《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到全面發動,因為傳播問題,還有一個時間跨度。現在傳媒發達了,只要領導人在中央臺作個直播講話,全國所有的省市縣電視、廣播電臺都會同步直播,全國除了港澳臺就可以實現全覆蓋。講話一般為30分鐘。我估計,待講話一結束,不用號召,肯定全國人民都行動起來了–從開始講話,到全面發動,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當然,發出這樣的號召完全不必用文革的詞句,但可用文革之精神,即以一個神聖的名義,從內部尋找敵人,挑起國民的內鬥,統治者從中漁利:如懲治賣國賊一個不留,如消滅貪官腐吏絕不手軟,如打倒不法奸商大快人心,如為富不仁天理難容,如破壞環境天誅地滅,如誤人子弟教師可殺、醫生害人不打如何平民憤……不論提出哪一條,都足以點燃全體民眾心中的怒火,都足以讓全國人民熱血沸騰,覺得自己真理在手,只待縛住蒼龍矣!
六
當然,這一小時裡,會有少數人抵制。但是,只要是上面有「詔書」,有「聖旨」,「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人到處都是,這些敢於抵制的少數人(不會超過1%)要麼默不作聲,要麼在24小時裡就消失了。企望有能夠抬高一厘米準星的人嗎?對不起,據我所知,沒有。如果有,可能已經被同伴打死了。
這一小時過後的23小時裡,全國會進入狂歡狀態。那一套原先熟悉的狀態,會瞬息之間復甦。紅歌、紅海洋會馬上出現,口號聲、槍炮聲、呼救聲會響徹神州大地,中國會陷於一片血海之中。
文革的實質是什麼?是無法無天,是踐踏法律。而現在,法治精神又有多少呢?
七
現在是多事之秋。東邊釣魚島事件,南邊黃岩島糾紛,西邊有疆獨藏獨,北邊有青皮光棍玩大炮仗。外患之大,莫過於莫名其妙的總與北極熊結盟,莫過於匪夷所思地總與山姆大叔為敵。
但是,但是,同要發生文革的內憂相比,我以為這些外患都不過是疥癬之疾。
我不知道文革隱患能否會在二三十年內消除。
我不樂觀。
因為,一小時的時間,一切都會改變,一切都可能發生。
我們距離文革的浩劫,就只有一個小時。
誰知道明天會是什麼樣呢?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