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段)
大家都很熟悉的金庸,香港《明報》的創始人,當然也是武俠小說的一代大家。但是他人生的根基不是由大學決定的,而是更多的取決於小學和中學。他在小學時代遇到一個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叫陳未冬,那個老師發現他的作文特別好,五年級時,班級創辦了一個班刊叫做《喔喔啼》。這本《喔喔啼》,老師就讓他做主編,還推薦他的一篇作文在當時杭州的一家報紙發表。中學時代,他就自己給報紙投稿,併發表了三篇作文,這三篇作文我都在檔案管裡找出來了,已經寫得非常好了。如果我們將他後來的武俠小說和他中小學時的作文聯繫到一起,也許我們會驀然發現,每個人的人生在他的少年時代都已經奠定了。少年時代的那條線索是直接拋向你的未來的,這是一條神秘的線索。
我在和年輕人說「讀書」這件事的時候,常常會想到這樣一番話:你說讀這本書有什麼用,尤其是這本書考試不考的,讀了幹什麼?你讀那本書,也不考的,有什麼用?是的,沒有用。但是,也許在十年後,二十年後,甚至三、四十年後,你少年時代讀過的某一本書、某一篇文章,會在你的腦子中跳出來。或者,在你做某一件事的時候,它會突然跳出來,那是什麼?那就是一條神秘的線索。這條神秘的線索就像天羅地網一樣埋在你生命的深處,待某一天它就會被拎出來。這條線索就是你的人生,就是你的精神世界。
如果沒有你早年的閱讀,當你在以後的人生中想要做某一件事的時候,你沒有線索可以被拎,因為你的生命中沒有布下像天羅地網一樣的線索。那些線索在當時布下的時候,是無用的,它不是有意的。我們今天所講的教育,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過於追求「有用」,也太過追求「有意」、「刻意」。我們把這些看得太重了——而對「無用」非常排斥,對「無意」、「不經意」看得很輕。等到未來十年、二十年之後,我們沒有什麼可以拎起來的線索,因為你的生命中本來就沒有埋下什麼伏筆。
我經常想到,人成年以後,人與人之間的競爭,不是課堂裡面學的東西的競爭,不是作業裡、考試裡那些東西的競爭,因為這些東西大家都差不多。人與人的真正競爭是在不一樣的地方展開的,我看的書你沒看過,那我就跟你不一樣,最多的競爭是在原先「無用」的地方、「無意」的地方。
如果我們觀察每一個時代在不同領域有造就的人,你從表面怎麼都看不懂他。我喜歡用閱讀這個角度去觀察,八九不離十就能看懂很多人。比如,我認識一些在各自領域有重要建樹的老先生,比如著名律師張思之,他為什麼成為律師界的泰山北斗?你可以說他專業好,他有道義勇氣,都對,但是你這樣說等於什麼都沒有解釋。法律學得好的人有,辯護辯得好的人也有,有勇氣的人也不僅是他。我破譯他的精神密碼,之所以區別於同時代甚至比他晚一輩的律師,最大的不同在於他身上有一些別人不具備的東西——我用一個詞概括叫:人文性。專業性、公共性別人同樣有,人文性別人可能也有,但絕沒有他這麼強烈。他是1927年出生的人,六七年前,我在編《過去的中學》時,請他寫一篇回憶的文章。他的回憶讓我大為驚訝,他印象最深的竟然是一堂課,他回憶在抗戰中的重慶讀高中,有一位高中老師姓傅,本是東北大學的教授,因為戰爭的緣故流亡到那裡做了中學老師。他記得那是一堂講李清照詞《聲聲慢》的課,老師僅就其中「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的疊詞就講了一節課!少年的他沒有想到漢語竟然有這樣打動人心的力量,竟然有這樣的穿透力,這堂高一時代的課直到八十他還記得,並將留在他心中一輩子。他的專業和古典文學沒有關係,但是2005年夏天我去北京看他,他在一家酒店的大堂等我,當時帶了一本書在看,我一看桌子上的封面,就突然明白了他一生區別於其他同行的奧秘——那本書是《元曲選》。我明白了高中那堂課給了他一輩子,給的不是專業,而是精神的滋養,他一輩子都能在這裡面得到滋潤。所以,他一方面可以站在法庭上辯論,另一方面他在辯詞中一輩子都在追求漢語的美感。你可以說一個律師與元曲、宋詞有什麼關係,但是,正是這些才是留在他生命裡一輩子的東西。
我特別贊成文質先生搞的跨年詩歌朗誦會,因為在一個人的成長階段,這種美育的東西,才更容易成為他生命內在的東西,從中可能轉化出一生的資源。其實,教育說穿了就是要把人當人,但是把人當人是需要資源的,這不是一句空話。你不知道李白,不知道曹雪芹,不知道屈原、杜甫,不知道魯迅、胡適,你就沒有辦法讓自己在文化上變成一個中國人——你只能是物質上的中國人。就像我們到了美國,我們就不能成為一個美國人,因為我們不是在惠特曼的詩歌、海明威的小說哺育下成長的,我們要進入他的文化,進不去啊。有些華人在美國生活幾十年,交往的圈子基本上還是華人,因為他跟人家是兩個文化系統。我曾經想,一個人在這個時代生活,他在精神上需要兩個證件,一個是中國文化的身份證——這是指你身上中國文化的元素,另一個就是全球普世文化的護照,你要知道自希臘文明以來整個文明的脈絡。你有了這兩個證件才可以說基本上是一個現代人,大致上可以跟這個時代構成一個對應的關係。如果這些都沒有,那你雖然活著這個時代,但實際上和這個時代是很遠的,你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一個很小的世界。
從這些方面來看,我覺得民國的教育是成功的。一個時代不能因為它是亂世,就說它是失敗的。諸子百家不是產生在秦始皇大一統的中國,而是產生在春秋時代。民國,是中國的亂世,但是在教育上走出了一條真正融合中西的道路,將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本土化,讓我們在這塊土地上不僅享受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最優秀的文化,同時能享受來自全球的最優質的那些資源,這就是民國時代曾經做到的。
最後一組關鍵詞是:個性、氣質、精神。
這些詞,我們看上去都是虛詞,全是虛詞,是這個時代所反對的詞,是這個時代不喜歡的詞,但恰恰是這些詞才是「把人當人」的根基。人區別於其他人的,不就是這些東西嗎?如果在這些方面沒有展開,在教育中沒有能塑造人的個性,也不能讓人的氣質得到展現,更不能培養他們健全的精神,那種教育基本上就是失敗的。
今天,我們小學階段的教育是有可能做得更好的,中學可能難度更大。畢竟小學還是能給小學生做一些「無用的」事情——無用的事情,恰恰是最有用的;那些有用的,恰恰是沒有的。在這方面我有一些個人的體驗。我覺得,當我成人以後,在學生時代所學過的東西,基本上都用不著,可以說90%都沒有用上。但是自小學時代以來,我讀的那些課外書基本上都有用。這個「有用」不是說直接拿來的那個「用」,而是它總在你寫某一本書,或某一篇文章的時候,那條神秘的線索會被激活,幾十年前的東西,就被扯出來了,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東西。這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真實存在的精神層面的東西,也難用一種物質的、可以量化的方式去表達,就好像《聖經》裡的一句話:「你必點燃我的燈。」
今年有本書,大陸出的是刪節版,沒有香港的全版精彩,書名叫《燃燈者》,是講北京大學周輔成先生的。「你必點燃我的燈」,教育就是要點燃學生那盞燈。你做了幾十年的教師,哪怕有一個學生的燈被你點燃,你也是可以驕傲的,何況,你有可能點燃更多人的燈。從這個意義上說,教育者其實就是「燃燈者」,點燃那盞燈的人,你的偉大的工作就是擦亮火柴,因為講台下面那些眼睛就是那些還沒有被點亮的燈。
誠如愛因斯坦所說,用專業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專業教育可以讓人成為有用的機器,但是不能成為和諧、發展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