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來過日本的人,都會讚賞日本人的禮貌。我家小朋友的外婆,一位典型的具有大國情懷的驕傲的中國人,第一次來日本時,和我一起走在日本的大街上,東張西望了一番之後,十分大言不慚地脫口道:
「瞧瞧這日本人的長相!整條街上看來看去,只有兩個美女,還是中國的!」---六十歲的外婆在表示「鄙視」日本人長相的同時,還王婆自誇地將自己以及自家女兒順便大大地誇了一番。幸虧周圍的日本人聽不懂中文,不然真是情何以堪啊!
雖然外婆認為日本人沒有中國人長得美,但還是不得不點頭承認:日本人的禮貌與公德比咱們中國人要美。例如她走在路上,看到她要過馬路,行駛的車輛會停下來讓她先過,開車的人甚至還會坐在車中的駕駛座位上,朝她微笑著鞠躬示意;家附近的花店,每天傍晚關門時,一盆盆美麗的鮮花就那麼隨意地在室外擱著,也不會被人順手「牽」走;當地農民賣蔬菜,只需將蔬菜擺放在路邊,旁邊再放一個裝錢用的紙盒子,寫上「一百日元一份」,人便可以自顧自地走開—-到了傍晚只管來收錢就是,不會有人貪便宜拿了蔬菜不給錢,也不會有人因為蔬菜攤無人照看去偷走紙盒子裡的錢。日本人不懂得什麼叫「面子學」,但他們有與生俱來的「恥文化」,一份「羞恥感」左右著他們的公德情操。
我的另一位居住在美國的朋友,也對日本人的禮貌讚不絕口。幾年前朋友獨自到東京旅遊,夜晚回酒店時乘錯電車迷路,於是比比劃劃地攔住一位日本人問路,那位被問路的日本人,在用日文說明瞭半天之後,看朋友還是不明白,居然陪著她一起乘電車,一直將朋友送到酒店旁邊的電車站,並目送她走進酒店之後才轉身離去—朋友為此感動得差點翻了天,見到我時對日本的一切種種,無不溢美於言表。
但儘管如此,當他們看到日本電車車廂內,年輕人大大咧咧地坐著,老年人規規矩矩地站著時,還是忍不住心中疑惑:「日本人那麼講禮貌,為什麼在電車裡遇到老年人卻不會讓座?」
禮貌的日本人為什麼不讓座?的確,剛來日本時這個問題也一樣令我困惑。但在日本生活了十多年之後,我發現:在日本讓座,並不是個「禮貌問題」,而根本是個「技巧問題」。
例如我認識的一位大學老師A子,年近六十,因為滿頭白髮,目測年齡比實際年齡似乎還要年長一點。平時A子老師性格蠻開朗的,但有一次卻遇到她在不停地嘆氣,不由得問:「A子老師您怎麼啦?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了?」結果A子老師答:她早晨乘電車時,居然有人給她讓座了!
「唉!難道我已經老到要被人讓座的地步了?」A子老師撫摸著自己的白髮,滿目憂傷地說。因為被人讓了個座,那一整天A子老師都悶悶不樂,她第一次感覺自己被人提醒:「你老了!」
也許對於A子老師這類人的鬱悶,同文化背景下長大的日本人似乎大都心靈相通,不言亦明。因此,在日本的電車上,像A子老師這樣年齡的人,基本上是無人讓坐的。但我曾在電車上給一位抱著嬰兒的媽媽讓座,結果也依舊不理想:那位抱著孩子的媽媽在連聲道謝之餘,卻怎麼也不肯坐下來,並說她只有二三站就到了,用不著坐。後來我的一位日本朋友告訴我:即使你好心讓坐,但並不意味著別人就必須接受你的好心。有些日本人怕給人「添麻煩」,不願意接受別人的人情,還有些日本人性格好強,不願意成為「被照顧的人」。
因此,在日本的電車上,讓座現象的確比較少。除了日本人的「敬老」意識比較淡漠,沒有攙扶老人、給老人讓座的習慣之外,還因為在高齡化社會的日本,許多日本人對「年齡之老」有與中國人截然不同的認識。例如我認識一位在麵包房工作的日本太太,每次我去買麵包時,都看到她高舉麵包托盤,在麵包店內健步如飛,便忍不住誇她「您真是很元氣(精神)啊!」。那日本太太就很驕傲地回答:「我才六十二歲,還年輕得很呢,當然精神好!」一開始聽到這位日本太太的回答,還覺得這是她的一份樂觀,但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對於動不動就活到100歲的長壽日本人而言,60歲還真是個年輕得不像話的數字。難怪日本女作家宇野千代在年滿88歲之後,才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步入晚年了」。
所以,對於「不服老」「不願意給人添麻煩」且「不願意被照顧」的一些日本人而言,在乘電車時,對方是否真正需要讓坐,若沒有足夠良好的心靈閱讀技巧,有時的確很難做出判斷。也所以,在日本讓座時,你絕不能像雷鋒叔叔那樣,從座位上激動地跳起來,慇勤地攙扶著對方的手,熱情地說:「老大娘,您請坐」---這會令人悲痛欲絕的。在日本最好的讓座方法是:你可以假裝你馬上要下車,扭頭走到車門,或者乾脆走去另一節車廂---總之你只需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走開,將座位空出來就好。對方如果需要那個空座位,他或她自然會走過去坐下來。
一位基督徒的日本朋友對我說:「即使你左手做了好事,也不應該讓右手知道。」我想:類似於「讓座」之類的小事,與其說它是一種禮貌或美德,還不如說它是一種帶有宗教色彩的「心靈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