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過世和毛66歲生日
經濟緊張後,老家的情況越來越拮据。近幾個個月母親的身體很不好,得了高血壓性心臟病。母親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不單是因物資緊張,也是沒有胃口。我這兩年來東奔西跑,嫻也早出晚歸。母親帶兩個孩子太累,可是也沒有別的辦法讓她輕鬆點。
回到家裡,母親對我的病很擔心,看我瘦了這麼多,她哭了。我不想讓她擔心,加重她的病情,回家幾分鐘後就去北京醫院住院。
經過各種檢查,確診是十二指腸潰瘍出血。內科主任吳潔是我的前輩;在成都華西壩我念醫學院時,他已經在教課了。他主張不要做手術,我也不願手術治療。開始飲食及服藥結合施治,住院起第參天起,大便已經沒有血了。
我住院的第六天下午,嫻打電話到醫院告訴我,母親病重,讓我立刻回去看看。我要了個車子趕回家中,母親是心絞痛,已經垂危。我同嫻抬她到車上送入同仁醫院救。
母親的心肌梗死範圍不大,急救比較及時而得當,很快脫離了病危狀態。就在同仁醫院病房住下。兩個孩子暫時由我的舅母看管。好在同仁醫院就在北京醫院旁邊,我常常去看她。嫻則每天傍晚先來看我,然後我們一同去同仁醫院看母親。
北京醫院是我的庇護所。此時反右傾運動正如火如荼的進行著。住院可以避過這個政治風頭。在北京市市長彭真的佈置下,長安大街上,每隔二、三十米就橫掛著紅綢長幅,上寫著「毛主席萬歲」、「總路線萬歲」、「大躍進萬歲」、「人民公社萬歲」。我在衛生部工作的同父異母的大哥已被點名受批判,但是不知道詳細情況。我大哥在五零年代初期的三反運動中被降職處分,但仍任藥品生物製品檢定所長。我大哥是個忠貞的共產黨員,但從未有一次運動他能倖免於難。嫻要我向保健局或衛生部打聽一下。我說不能打聽,打聽出來也沒有辦法,弄到誰的頭上,也只能逆來順受。別人幫不上忙。
我全心全意想離開一組的工作。我想離開的原因並不是和毛工作上出了問題,而是我和葉子龍與李銀橋之間的勃溪已發展到難以忍受的地步。他兩在一組待久了,與我格格不入。我看不慣他們的行為。但他們對我頤指氣使,要我負責和保健毫不相干的廚師問題。此外,我還得一天到晚做江青和她護士之間的調停人。我已經四十歲了,還在做一般的保健工作。我仍想做外科工作。
到九月下旬,毛回到北京,九月廿八日李根橋和毛的機要秘書羅光祿到醫院來看我。他們問我什麼時候出院,並且告訴我,今年是建國十週年,要舉行大慶祝會。過去十個月來,數以百萬計的群眾趕工完成毛的十大工程,以迎接十週年國慶。天安門廣場擴建到今日的規模,廣場可容納五十萬群眾。廣場兩側分別是人民大會堂和革命歷史博物館。屆時將有壯觀的閱兵和煙火。李和羅都覺得錯過了這場盛會很可惜。但我不想去觀禮。
到十一月中,母親病情有了變化。一天早上起來後,她自己到衛生間去洗浴,可能水熱了些,她昏倒在浴池內。經急救檢查,是廣泛的心肌梗死。這次可不同於上次了。她處於休克狀態,一直沒有好轉,我趕到同仁醫院病房的急救室,她的血壓已經很低了。內科主任同我說,很難搶救過來了。數小時後,母親於傍晚時分撒手人間。她最後一句話是,想看看兩個孩子。
我們沒有為她舉行葬禮。保健局給聯繫好火葬場。第三天火葬後,我將骨灰盒放在我的書櫃上,不願將它送往八寶山。也許上海或南京那邊的醫院會要我去,如果離開北京,可以帶上一起走。
母親去世,琉璃廠的老家怎麼辦呢?只留兩個孩子在那裡是不可能的。我去找羅道讓。他仍在主管警衛局的行政事務工作。他不同意我住在老家。他說:「主席並沒有說,你可以不必回來工作。你住到老家去,他再叫你回來工作,孩子誰管呢?」我說嫻可以管。羅又說:「你好好想想看,如果主席要你回去,一年到頭常出差,這個家不是散了。不如都搬進中南海來,南樓內再給你一間房子。」
我同嫻商量半天,也只好這樣辦。大孩子已上學,可以騎車來往。中南海內有食堂,不必自己做飯。小孩子送入衛生部托兒所日夜全托後來又轉送北海幼兒園,這裡離中南海近一些。
將這些安頓好了以後,嫻勸我再住院治療,我又住到北京醫院。週末嫻帶著兩個孩子來看我。她說:「你要準備真有可能回一組。照你現在的體質,去了又會病,還是再治治好。」
琉璃廠的老家空出來,我們家裡沒有人去住。北京市房屋管理局趁機讓我們交出房產所有權。十年前天真熱情的回到祖國來服務,十年後我成了名副其實的無產者,被共產了。我感覺十分惆悵和傷心。我失去了珍貴的祖產。日本侵略中國後,我和母親逃往蘇州,一去十七年,我童年時光是在老家度過的。回中國後,最美好的回憶也是根植在老家中。
一組在十二月底召我回去工作。衛生部常務副部長徐運北來病房我。他已經向吳潔瞭解了我身體情況。李銀橋九月來看我時,便想叫我回一組,但吳潔推說我還需要治療。現在副部長親自出馬,吳潔只得同意讓我出院。
徐問我午麼時候出院。我說打算多住些天。他說現在黃樹則的母親去世了,黃去天津葬母,一組沒有人工作。我表示我不想去。
徐立刻說:「現在可正在反右傾,外面熱火朝天,你住在醫院裡,又沒有大不了的病,這不大好吧。」
我一聽徐的口氣不大對頭,裡面似乎有威脅的意思。我在醫院的四個月內,外頭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彭德懷元帥被撤職,他手下的總參謀長黃克誠也未能倖免。羅瑞卿升職,接替黃的職位。一九四九年便半退隱的軍事委員會副主席林彪,取代彭成了國防部長。許多人不懂毛為何指派健康狀況不佳的林彪就任此要職。
林彪就任國防部長,立即召開了軍事委員會擴大會議。會上林彪發了言,不但批了彭德懷,而且將朱德批了一頓說,朱是什麼總司令,當總司令從來沒有指揮過一次戰役,沒有打過一次勝仗,簡直是個黑司令。林的發言稿是經過毛事先看過的。看來這些提法,毛是同意的。
看情形我如果再堅持住院不回一組,豈不很容易被扣上右傾的帽子。
我於是說:「等我辦好出院手續再去。」
徐說:「出院手續辦不辦都可以,我告訴他們就可以了。」徐兼任衛生部黨組書記,自然有權這樣辦。
毛此時在杭州。王敬先兩天前便打電話給羅道讓,要我隨時動身前去杭州。十二月廿二日,我與李銀橋搭機前往杭州。
起飛不久,遇到暴風雪,飛機顛簸得很厲害,只好在南降落。我們到機場休息室,江蘇省公安廳洪廳長正在等我們。洪告訴我們,京滬杭上空有一個強暴風雪帶,飛機通過有危險,他讓我們到招待所住一夜再走。
第二天一早我們乘一輛小轎車在暴風雪中上路,沿過去的京杭國道馳去,下午參點鐘到了杭州汪莊。這時毛仍沒有睡醒。晚上我才見到毛。
我說:「我已經恢復了。主席可能感冒了吧?」
毛說:「不曉得,只是不舒服。」
我說:「我給檢查一次吧?」
毛同意了。我給量了體溫。稍有微燒。聽診沒有異常。心臟、血壓和脈搏都正常。我同毛講,是有些感冒和支氣管炎。
毛說:「馬上開會了,怎麼辦呢?」
我建議他服點抗生素和感冒藥,防止繼續發展。毛同意了。
次日晚上體溫恢復正常,咳嗽也減輕多了。毛很高興,說:「說嘴郎中還有點好藥。」
我趁機說:「浙江省委第一書記江華同志建議,明天是主席生日,想大家會餐慶祝一下。」
毛說:「我歷來不主張過生日,不過大家聚聚是可以的。我還沒有全好,你們去會餐,我就不去了。」
我出來後,告訴了葉子龍。葉聽了以後,笑逐顏開,抿抿嘴說:「行啊,我們干它一頓,這一次一定把王芳灌醉。大夫你幹了件好事啊。」
廿六日毛醒了後,大家一一進去給他祝賀生日。毛已經完全復原,對這次治療很滿意,同意和大家照像。
宴會就在參號樓餐廳內舉行,一共擺了八桌。浙江省的主要領導人都來了。由江華、王芳作代表去看了毛。毛告訴他們,不能鋪張,不要說做壽,只是大家聚聚。
江、王出來後,大家開始入席。這可真成了宴會,浙江省的名菜都擺出來了,其中最突出的是燕窩乳鴿和砂鍋魚翅,確是別有風味。席中葉子龍將王芳真的灌得大醉。王敬先悄悄同我說,現在全國這麼困難,餓死人,我們這樣大吃大喝,太不像話。
我深有同感。在中南海深宮朱牆外,成千上萬的中國農民正在挨餓。一九五九年的秋收比前一年還糟。到目前為止已有數以百萬的人餓死。等這場飢荒結束時,死亡人數會上千萬。在中國哀鴻遍野之際,我和林克、王敬先、葉子龍、李銀橋、浙江省的這批領導人,大舉慶祝毛未出席的六十六歲大壽,眼前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公安廳長醉得倒了。我心中感慨萬千。
我跟王敬先說:「在這個環境裡,不隨波逐流,就會受嫉。除非下決心,挨整也離開這裡,才能對的住良心。.......」
唯一對得住良心的方法是離開一組,但我第二次的努力又告失敗。
一組這個環境可真是中國土地上的一個特區,任何紀律、法律、規定,都不能在這裡起作用。這是塊世外桃源,真是塊天不管,地不的地方。只有毛能統治我們。
還有噬嚙著一小撮尚有良知的我們的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