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時有一些災難性消息傳來。翻開報紙或者打開網路,各種惡性的事件持續不斷。從個人到社會,從小作坊業主到品牌企業,從區區村幹部到執掌一方的政府高官,涉及國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勝枚舉。尤其是,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超出人們的想像,離奇古怪、五花八門,奇技淫巧,令人咂舌。
即使是好萊塢大片,也容納不下這麼多峰迴路轉、出奇制勝的內容。「匪夷所思」這個詞也已經完全不能表達,那全都是我們自己的同胞所為,並且針對自己的同胞、共同體成員、併肩的同儕、身邊人甚至親人。彷彿這個社會的鏈條斷了,人與人之間再難找到能夠互相銜接的紐帶,只有各人東突西衝,盲打誤撞,亡命天涯一般。一個總的意志,演變為無數個衝突的意志。
哈維爾曾經運用缺乏「故事」來形容後極權社會的狀況。「故事」裡有不同的起點,衝突因為不同的個人而展開,來自不同方向上的力量互相作用、對話和轉化,情節崎嶇蜿蜒在已知和未知、規則和變化、不可避免和難以預料之間。在整齊劃一的社會管理之下,故事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哈維爾觀察到,只有在監獄裡才會發現那麼多生龍活虎的人,和聽到生猛鮮活的故事。
我們這裡的情況顯然又往前走了若干。然而與其說我們的社會擁有豐富多彩的故事,不如說擁有各類頻繁的「事故」。「故事」與「事故」的不同在於,前者有邏輯,有節奏,因而能夠期待,在有所期待的情況下才會有意外;而後者則完全是突如其來的,禍從天降,來無影去無蹤。比如新建的大橋怎麼就會塌了呢?最新技術的動車怎麼就相撞了呢?從食品店買來的怎麼會是毒品呢?學校的門口怎麼會成為縣官對少女施淫的場所呢?醫院成了殺嬰的場所,七個半月大的嬰兒仍然會用強制手段令其流產。
故事是一個能夠理解的小小秩序,提供對於這個世界的平行理解。事故幾乎是難以理解的。故事擁有一定的長度,有前後左右的承接和承納,事故則是片斷的,完全任意的,因而是壓倒性的。面對天災人禍,人們唯一期冀的是,可怕的事情千萬不要落到自己頭上,於是生活在不同程度的戰戰兢兢當中,僥倖心理當中,缺乏安全感。走在大街上,會看到人們的表情是混合複雜的,有著各種燃燒不完全帶來的晦澀。
不僅是離奇古怪的事故層出不窮,而且還存在對於它們各種離奇古怪的解釋或辯解。這就讓事情變得更加周折,更加含混不清。一樁事件成為一件新聞還不夠,對於它的辯解會成為接踵而至的另外一個新聞,成為人們熱議的另一個中心。比如「輕度追尾」,以及對於腐敗,「要控制到民眾允許的程度」。發生在看守所裡的死亡,則有了更多離題萬里的說法。有「躲貓貓」、「做惡夢死」、「洗臉死」、「睡姿不對死」、「喝水死」、「睡覺死」、「摔倒死」、「過度興奮死」等等,如此牽強附會的背後,是對於人命完全輕率和滿不在乎的態度。
江西撫州臨川區一個叫錢明奇的人,因拆遷問題多年得不到解決,最終引爆炸藥,他本人也在爆炸中身亡,這個區的區委書記和區長很快被免職。前不久傳出消息說,被革職的官員要復出,需要錢明奇的兒子寫感謝信。這位兒子說「要我感謝他們什麼?感謝他們把我父親逼死了?」 想出這種奇特的主意來,如此羞辱和踐踏家人的感情,要多少曲裡拐彎的腸子!
這就完全不是什麼「平庸的惡」,或者什麼「惡的平庸性」。漢娜•阿倫特的概念放到中國語境裡來,已經不足以釋放我們環境中那些特別的東西。這些官員們,那些腦肥腸滿的傢伙們,他們豈止是平庸的?他們怎麼可能自甘是平庸的?哪有什麼平庸可言?他們甚至覺得自己有「個性」得很!他們挖空心思,巧取豪奪,如天馬行空,無法無天;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在欺壓百姓、魚肉人民方面,他們有多少「聰明才智」。什麼黨性、人民性,統統不在話下!
在阿倫特的語境中,「平庸之惡」,主要指的是「服從之惡」。對猶太人實施大屠殺,在當時是「最高元首」的意志,是在彼時法律允許的框架之內,是得到各種公示的法規條文支持和鼓勵的。這就使得1962年站在耶路撒冷審判席上的艾克曼,強調自己的做法僅僅是「服從上級的命令」。很難說他這個具體的人,從這種服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這個第三帝國的運輸專家,在1941年——1944期間,曾指揮將千千萬萬的猶太人送往死亡營,而他本人卻並不是一個鮮明的反猶主義者,相反,而是猶太文學、美術的愛好者,熟悉猶太經典;他也並不是一個天生的殺人狂,曾經因為不願意到屍體現場而提出過工作調動,最後還是因為服從而留在了崗位上。1944年他在匈牙利,當地的猶太人組織與納粹之間已經有了拿錢換人的交易,就像影片《辛德勒名單》中發生的那樣,他卻絲毫不為金錢所動,在火車車皮缺口的情況下,讓數萬猶太人步行走向死亡營。在法庭上他說如果接受了金錢交易,會「讓他的良心感到不安」。
你可以說此人就是一個冷血怪物,一個機器人,一枚閃閃發光的螺絲釘,一隻鋥亮光滑的齒輪。他處在一部龐大的機器之中,作為零部件,他直接向這部機器負責。他甚至不是我們這裡所說的隨大流,人云亦云,看別人眼色行事,而是在個人之身與大機器之間,建立了一種垂直聽命的關係。他越是隱藏自己,機器便越是得以快速運轉。儘管「毒氣室」、「焚屍爐」是駭人聽聞的,然而這些人們卻是機械性的,規規矩矩,毫無特色的。
我們這裡也有「服從」。在某些方面某些問題上,「母體」(借用「駭客帝國」的詞彙)中的人們是絕對服從的,但那僅僅是表面的、口頭上的,是言辭上的表態,類似舉手宣誓而已。但這個宣誓實際上是不算數的,他們從來也不相信自己剛剛表態或承諾過的東西。一轉身,他們就忘得干乾淨淨,與別人一起嘲笑它們。如果說這種表面上的效忠有什麼實際內涵,那就是藉此一方面讓自己往上爬,另一方面,用來壓制和剪除不同意見,拒絕接受來自公眾的批評監督。
在這個所謂服從的另一側,則是他們的「主動之惡」,或者「各自為惡」。即使是上級的命令(政策、法律法規),他們也不會去聽的,而且以能想出「對策」來違反為榮。我們的法律不允許腐敗,但是腐敗盛行;我們的法律不允許造假,但是造假遍地;我們有專門的紀檢委員會或其他專門機構,但是對於各級官員們的違法亂紀行為,幾乎較少具有約束力。他們就像一小股一小股鮮艷的魚群,爭先恐後地衝出法網,並且越是因為各種「自選動作」,他們的身上的「魚鱗」才更加鮮艷,他們的「人性」才大放異彩,至少他們自己這樣以為。
也許「能量守恆定律」這個東西,也適合於人類社會。一般人們總說,我們這裡缺少個性。不。是一部分人缺少個性,而另外一部分人的個性卻十分「張揚」。別人被剝奪的個性能量,都轉到他們身上去了。進而也可以說,存在對於個性的理解不同。有人認為個性表現為沉靜,表現為內斂的定力,也有人認為個性就是張揚,就是驕奢淫樂,五毒俱全,能夠做下傷天害理的事情。這已經不是黑格爾所說的「惡劣的個性化」,而是藉助特權體制而表現出來的人性醜惡與醜陋。
阿倫特用「平庸之惡」這個詞,是受了他的老師雅斯貝爾斯的啟發。雅斯貝爾斯提醒她,如果說那些罪行有一個超出人類的外表(惡魔),那就意味著說其擁有一個「出眾」性質,而包括希特勒在內的那些人根本不配。而早年研究過奧古斯丁的阿倫特,也認為只有善才是更為根本的東西,說到底惡是膚淺的。她因而採用了「惡之平庸」的說法。
實際上這個概念始終存在爭議。阿倫特自己在別處也強調需要通過這個人所做下的事情來進行評價,而不是根據動機或者別的。如果不是根據這個人膚淺的「個性」,而是從行為本身來看,那些極為卑劣的行為,難道還能說是「平庸之惡」嗎?雅斯貝爾斯還說過,哪怕是敵人也是「人」,屬於人的範圍。從這個立場看過去,那些作出離奇古怪之惡的人,做出極端之惡的人,他們僅僅在外表上接近人類,僅僅具有人的形狀而已。這些惡已經徹底超出了人的理性所能夠理解的範圍,只有運用法律來嚴懲。
来源:一五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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