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很熱,那麼「國學」概念是怎麼來的?國學之中可有現代意義上的普世價值?初讀國學,選擇何種典籍入門?劉夢溪先生一一梳理。
在我看來,國學首先是學問的根底問題。沒有人說,我是研究西學的。再狂妄的人,也不敢這麼講。他可以說,我研究義大利美術史,或者說,研究德國哲學、法國藝術,就沒有一個人可以自稱,他本人治西學。同樣,也沒有一個人講過,他本人是研究國學的。如果遇到研究古代文學的,問他最近作什麼題目?「最近做陶淵明」,或者,「寫了一本《杜甫傳》」,這樣回答都無不可。他絕對不講「本人研究國學」。
國學的根底在於經學和小學
那麼國學是什麼呢?國學是中國學問的根底。這個根底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小學,一個是經學。經學就是「六經」,再擴展,是「十三經」。其實十三經已經推演開了,基本的還是「六經」。《樂經》不傳,實際上是「五經」。就是《詩經》、《書經》、《周禮》、《周易》和《春秋》,這就是經學。漢代有一大批註釋、傳疏、義證,晉唐又有一批,宋明又有一批。清代重新回過頭來再注再疏。後來的經學,不是經學的原典,而是經學史。中國的經學在中國學術史上的流變,有漢宋之爭,有明清之變。
研究經學史,不瞭解清代學術不行,因為他們把字,詞、義解釋得更清楚了,漢宋儒的不少錯誤得到了糾正;不瞭解清代學者對經學的重新檢討研究,念字就會念錯,發音就會不準確。對「五經」音義的校正,是清儒的一大貢獻。
宋代重視義理,也就是「六經」的義理和思想。濂、洛、關、閩四大家,基本上都是回到「六經」,重構儒家的思想體系。重歸「六經」,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他們抓住了《周易》。所以朱子研究《易》,二程對《易》的研究極高深,張載也研究《易》。
為什麼清儒反宋?他們覺得宋儒講空話。字音都沒有念清楚,空談義理,有什麼意思?清儒就指出這個字那個字以前念錯了。這樣一種功夫,主要的研究對象是針對「六經」。清儒的原話,「讀書必先識字」。你說「經」,是哪一本「經」?是古文還是今文?具體是哪一個文本?所以清儒的功夫在甄別和辨偽,目的是恢復「經」的本原。要恢復本原,必須有小學的功夫。
小學的功夫就是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文字學是認字,訓詁學是釋詞,把字詞的意思解釋清楚。這還不行,還要懂音韻。說這個字,漢代這樣讀,宋代那樣讀,清代是這樣讀的。清儒把「六經」的字一個一個弄準確了。所以要說國學,最主要的應該是經學和小學。要懂經學,就得懂小學。小學是工具和路徑,不懂小學,通經之路就走不過去,就沒有能力研究經學。
國學就是「六藝之學」
最早給國學下定義的,是胡適。他說,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簡稱。什麼是國故?所有中國歷史上的人物、典籍、制度、語言、風物、民俗,全是國故。這些如果都是國學的話,誰去研究?他把國學泛化了,他的定義沒有被大家採納。對這個定義的最早質疑者是馬一浮。中國的固有學術太多了,你說的是先秦的學術、漢代的學術、宋代的學術,還是清代的學術?這是一個學術史的流變問題。學術史流變的學問,沒法跟一般的民眾,跟一般的國學教材聯繫起來。研究學術流變,是學者的專門事情。真正的國學的內涵,國學的義理,是所有中國人的事情。
馬一浮1938年在浙江大學演講,是竺可楨校長請他講國學,馬先生講,現在人們把我國的固有學術叫國學,意思是區別於外國學術。他說國學這個名稱是「依他起」,因此嚴格說,「本不可用」。為什麼有國學?因為有西學。「依他起」的概念,自身不夠充足,所以不能成立。可是你們要叫我講,可以,如果一定要使用國學概念的話,國學就是「六藝之學」,就是詩、書、禮、樂、易、春秋。馬先生重新定義了國學的概念,我最服膺的就是馬先生的這個定義。
中國文化中最具普世價值的範疇是「敬」
「六經」是中國學術的源頭,是中國人立國、做人的根本精神依據。作為中國人,根就在這裡。這裡邊一些基本的德行、義理、道理,是萬古不變的。有人以為,那是過去的道理,現在要有新的。不,基本的德行是不變的。李澤厚在美國發表過一個言論,他說,「道德理性具有絕對價值」。這是康德的話,意思是說,不是所有的理性規則都會成為過去的。一個民族的基本道德理性可以流傳千古,具有絕對價值。李澤厚熟悉康德,他講出來了。可是,多少年來,我們忘了道德理性具有絕對價值,我們強調的是跟傳統徹底決裂,否定一切過去的道德。把所有傳統的德行都以「封建」一詞概括之,那還得了。
中國文化中最具普世價值的範疇,「敬」是最重要的,這是中國文化的信仰之維。這是中國的,但不能說只有中國有,西方就沒有相應的概念。西方的禮儀秩序,彰顯出來的價值理念,一定有跟「敬」相類的東西。所以,中西可以互闡。絕對不能說,天下只有中國有「敬」,其他國家沒有。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他們著作中闡釋的秩序與信仰,有和「敬」不約而同的精神旨歸。
我們百年的文化斷層,斷的就是這個。這是做人的基本德範。現在人們最缺的是什麼東西?你看我們現在的中國人,在文化上欠缺什麼?就是中國傳統中幾千年不變的那些基本的精神價值。真誠能變嗎?信能變嗎?敬,對神聖事物的敬意,能變嗎?孔子提出的一些德律,仁、恕、愛,「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能變嗎?孟子講的一些東西,他的「四端」說,惻隱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羞恥之心,能變嗎?難道人可以沒有同情心,沒有恥感,沒有羞恥之心嗎?所有這些基本的律條,帶有永恆性,並不隨時間而變移。這是做人的一些律條,跟一個人承擔的社會義務不一樣。一個人的基本精神價值充實好了,這個人就可以立起來了。所以先修身,然後齊家、治國、平天下。主體先充實好了,做什麼都可以,家也可以齊得好,社會責任也可以擔當得好,天下也可以治理得好。
問答錄 Q&A
Q 開國學課的話,入門可讀哪些典籍?
A 可以找「六經」的入門教科書,就是《論語》和《孟子》。歷來如此。臺灣的國學教育講的也是這些。還包括《大學》、《中庸》。其實《大學》、《中庸》很難讀。《論語》、《孟子》是日用常行,不講空話。但其中的基本義理都來自「六經」。所以小學可以學《語》、《孟》。
Q 您認為中國現代學者中哪幾位可稱得上國學大師?
A 「國學大師」的名號,不是誰都可以接過來的,20世紀至今這一百年,能夠榮此稱號者並沒有很多人。章太炎最堪當此稱號。他的弟子黃侃著述不多,但沒有人否認黃的國學地位。王國維當然當得,但王是中國現代學術的開山,學術的拓展面甚廣,西學、敦煌學、甲骨學亦是其所長,光以國學範圍之似還不夠。倒是錢穆、張舜徽兩位,如果稱為國學大師,未屈尊也不算溢美。錢、張都通四部,而尤以張舜徽先生的小學根底深厚。張的《說文解字約注》就有近三百萬言。
Q 除了您所說的「敬」,國學中還蘊藏著哪些現代意義上的普世價值?
A 孔子的「仁」、「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當然應該是人類的共德。源於孔孟而由宋儒集大成的「主敬」也是屬於全人類的德律資源。不過西方傳統中,同樣有近似或者相同的價值資源。不是孰好孰不好的問題,而是對話互闡的問題。人類的普世價值,無論來自東方還是來自西方的,都是屬於全人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