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縣大屠殺
1967年夏末,湖南道縣。
橫貫道縣的瀟水河面漂浮著一具具浮腫的屍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赤身裸體,有的僅剩絲絲縷縷掛在身上,有的被鐵絲反綁雙手,有的骨骼折裂,肢體殘缺,魚群已把它們的臉啃得糟爛。
道縣各地到處是「斬盡殺絕黑四類,永保江山萬代紅」的標語口號,到處是「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殺人佈告。
道縣古城牆頭,一群孩子競相點數著河面的屍體,比試眼力。突然,他們看見一具女屍漂過來,懷裡還緊緊抱著一個尺把長的嬰兒,孩子們「轟」地一聲嚇散了。
各個村頭、渡口,崗哨密佈,荷槍實彈或扛著土製武器的民兵日夜盤查,稍有異常,便攥緊大刀或拉動槍栓,喝問:「幹什麼的?」「什麼成分?」查路條,搜身,盤問,隨便捆起來刑訊逼供。
道縣電業局工人陳某,查線路來到城郊公社,遇上民兵厲聲喝問,嚇得說話結結巴巴,馬上被認定為逃亡的四類分子,拖進被殺的地富及子女行列,準備第二天一早處死,幸虧一名農村基層幹部認出了他才免於被殺。
湖南大學機械系學生蔣曉初,時年22歲,因學校停課鬧革命,從長沙回到家鄉審章塘公社黃土壩大隊暫避。其父蔣勛,畢業於湖南大學歷史系,1949年後在道縣當教師,曾擔任過道縣一中的校長,因出身不好,此時被開除回家,與幾十個地富分子及子女一起被關押在大隊部,其次子蔣曉中也關押在裡面。蔣曉初跑到大隊部宣傳毛澤東思想,「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試圖說服那些喪失了理智的基層幹部,結果被關起來。
半夜時分,蔣曉初和他的弟弟被大隊「最高法院」的劊子手們叫出來,五花大綁押往河邊。鳥銃響了,蔣曉初身上射滿鐵砂,但他沒有倒下,仍然在高聲朗誦毛語錄:「‘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同志們,你們這樣做要犯錯誤的呀!」民兵聶XX不耐煩了,衝上前,手起刀落,砍下蔣曉初的頭顱,接著又砍下蔣曉中的頭顱,屍首被踢進河中。許多在外地工作的道縣人,或因出身不好,或因這樣那樣的問題,被一張「母病速歸」之類的電報騙回鄉,與蔣曉初一樣遭到殺戮。
縣城街道上,氣氛緊張到極點,只要一陣旋風刮起,吹起幾片紙屑和塵沙,或者某人不小心碰翻了一隻洋鐵桶,所有的人立即驚呼著抱頭鼠竄。當地人把這種現象叫作發地皮瘋。一到黃昏,縣城便成一座死城,人們龜縮在家,把門拴抵牢。屋子的橫樑上鋪著棉絮棉衣之類,因為擔心流彈從天而降。
喝慣了河水的道縣人,已無人再敢飲用被屍體污染的河水,縣城僅有的五口水井一時身價百倍。在五星街的戚家井旁,每日凌晨就出現排隊汲水的長龍。水鄉澤國的道縣發生了水荒,因爭井水而引起的糾紛時有發生。道縣人愛吃豆腐,縣城的豆腐店多開在河邊。如今河水不敢用了,全都被迫改行做米豆腐。店家挑著米豆腐沿街叫賣:「井水米豆腐!井水米豆腐!」仍然無人問津。街上貼出「為革命吃河水」的大字報,一些革命闖將現身說法,帶頭飲用河水,希望化解飲水危機。
1967年,整個中國都已瘋狂。道縣的街頭巷尾,觸目儘是「北京來電」和「特大喜訊」,人們手捧「紅寶書」,高舉語錄牌,敲鑼打鼓湧上街頭,歡呼毛澤東的最高最新指示,並很快結成兩個對立的派性組織:一派叫毛澤東思想紅戰士聯合司令部,簡稱紅聯;另一派叫無產階級革命派斗批改聯合指揮部,簡稱革聯。紅聯稱革聯為革匪,革聯稱紅聯為紅老保。
革聯主要由青年學生、市民、手工業者、下層知識份子及少數幹部組成,成分比較複雜,知識層次較高,不少人過去遭遇過政治迫害,對官僚階層和現實社會的不公正更具反抗精神。這一派在縣城勢力較大,以道縣二中為據點,用高音喇叭日夜不停地播送中央兩報一刊紀念八屆十一中全會召開一週年的社論《宜將剩勇追窮寇》。
紅聯與當地政權有不可分割的聯繫,大多數人是既得利益者或名義上統治者的依靠對象,更傾向於維護既有的政權和秩序,對那些斗膽犯上作亂、自稱造反派的人極為反感。紅聯擁有現實當權者和幾乎整個鄉村政權及組織的支持,認為殺人是民主革命的補課,地富反壞右以及21種人現在都活動起來了,正在向新生的革命政權猖狂進攻,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再遲疑我們就會像40前在武漢、長沙那樣被「國民黨反動派」屠殺。兩派在縣城裡相互攻擊指責,時有小規模武力衝突。「在農村殺人,只要貧下中農討論通過就可以了。」
8月11日晚,紅聯在清塘公社營樂園大隊部召開各區武裝部長會議,決定第二天集中各區基幹民兵(持槍民兵),攻打革聯總部所在地道縣二中,由清塘區武裝部長關有志等人組成前線指揮部,關任總指揮。會上強調,必須加強管制四類分子,建立鞏固的「後方根據地」。
與此同時,縣武裝部長劉世斌、縣委副書記熊炳恩召開全縣各區、社「抓革命、促生產」小組組長電話會。熊佈置了各區、社抓緊搶收中稻、搶栽紅薯的任務之後,告訴大家,縣武裝部和縣公安局的槍被搶了,階級敵人要翻天了。他憤怒地敲著麥克風說:「各地要發動群眾採取果斷措施,加強對階級敵人的專政,要把民兵組織起來,保衛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保衛好‘雙搶’。」
8月13日,紅聯進攻道縣二中革聯總部的戰鬥失利,被打死2人,打傷多人。紅聯舉行抬屍遊行,高呼「血債要用血來還!」當天,熊炳恩對四馬橋的王甫昌、一區的武裝部長劉善厚、七區副區長宛禮甫,以及由縣裡派去大坪鋪的張望恥和其他各區的「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負責人說:「告訴下邊,一隊可以先殺一兩個。」
8月13日上午,壽雁公社召開各大隊幹部會議,公社文革主任兼公社紅聯司令徐善明,根據壽雁區「抓革命,促生產」小組組長陳智希的指示,與公社武裝幹事何建錫私下交換意見,決定搞掉曾經當過軍統特務的歷史反革命分子朱勉。會上,公社武裝部長又在講話中重點點了朱勉的名,說他與革聯有聯繫,搞反革命組織,要殺貧下中農。當晚,壽雁公社下壩大隊召集四類分子訓話會,趁機找岔子將朱勉拖到山上打死,成為道縣大屠殺的第一個被害人。
四馬橋區楊家公社聞風而動,公社秘書、現已變成區紅聯副司令和公社紅聯司令的蔣文明,召開會議發布命令:第一,從現在起,各大隊要組織人站崗放哨;第二,要採取得力措施防止革聯下鄉串聯;第三,要發動貧下中農管好四類分子;第四,四類分子如果亂說亂動,要搞暴動,各大隊要聯合起來,採取斷然措施。
蔣要大家討論,鄭家大隊黨支部委員、聯絡員鄭逢格第一個發言:「我們大隊地富活動很猖狂,已經組織起來開了幾次秘密會了。歷史反革命鄭元讚的老婆鐘佩英,串聯一些地富子女,去寧遠參加了‘湘江風雷’,已經領了兩個月工資了,還準備領槍回來,跟貧下中農作對。地主崽子鄭生堯已經在支書鄭逢蛟門口睡了好幾晚了,鄭支書害怕被殺,已經躲起來了。階級敵人這樣猖狂,我們貧下中農不知哪一天會死在他們手裡。」周塘管大隊支部書記接著說:「吃虧了,我們已經落到敵人後面了!」前進大隊支書感嘆道:「階級敵人這麼猖狂,毛主席他老人家怎麼不開口呢?」
蔣文明叫大家翻開隨身攜帶的「紅寶書」,學習了一段最高指示:「蔣介石對人民是寸土必奪,寸利必得。我們呢?我們的方針是針鋒相對,寸土必爭。……他左手拿著刀,右手也拿著刀。我們就按他的辦法,也拿起刀來。……現在蔣介石已經磨刀了,因此,我們也要磨刀。」學完語錄,蔣說:「革命的同志們,其實毛主席早已開口了,只是你們不理解呀!現在的問題是如何組織群眾干!」
鄭家大隊民兵營長鄭會久問:「像鐘佩英這號人,怎麼搞?」蔣文明毫不含糊地回答:「她什麼時候起來暴動,就什麼時候搞掉她!」接著,他們確定了公社的總聯絡員,議定了各大隊的聯絡暗號,同時策劃了殺害鐘佩英的具體方案。有人提出派人將鐘佩英偷偷搞掉,或趁她出工時騙到山上搞掉,被否決。
14日晚,蔣司令帶著兩名隨從到富足灣,主持召開富足灣、老屋地兩個大隊黨團員會。會上,除了介紹他的備戰方案外,蔣又增加一項新內容:討論鐘佩英組織反革命暴動的罪行。15日晚,鄭會久、鄭逢格按照蔣文明的佈置,召開四類分子和四類分子子女訓話會。鄭會久喝問鐘佩英:「你到寧遠去,為什麼不請假?」鐘佩英答道:「我又不是分子,我是子女,為什麼要請假?黨的政策規定,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
他們捆鐘佩英時,鐘的兩個兒子,一個18歲,一個20歲,喊「要文鬥,不要武鬥」。鐘佩英被用鋤頭棍棒打死後,他們想,她的兩個孩子還在,將來肯定要給母親報仇,於是有人提議:「乾脆一起搞掉算了。」於是一呼百應湧到鐘佩英家,把她已經上床睡了的兩個兒子拖起來,分別拉到後面和對面的山上,一頓鋤頭扁擔,活活將兩條年輕的生命打死。
事畢之後,他們又集中到鐘佩英家,既緊張又亢奮,無意回家安息,便將鐘家餵的幾隻雞鴨全部殺掉,一鍋燉了,又打來燒酒宵夜。待到鍋裡只剩下一點湯汁的時候,驀地聽到一聲雞鳴,眾人心裏一驚,趕緊推門而出……
天一亮,鄭會久早飯沒吃就急匆匆趕到公社,將搞掉鐘佩英母子的情況報告給蔣文明。蔣文明說:「好!行動快,有魄力!」鄭會久心底那一點慌亂終於鎮定下來,以後也就不再在乎什麼了。
8月17日上午,蔣文明主持召開各大隊五巨頭會議,再一次高度讚揚了鄭家大隊貧下中農的革命行動。散會後,各大隊急起直追,很快在合作、塘坪、早禾田、陳家、三角河等大隊殺了31人。
現任鄭家大隊支書鄭逢橋回憶鐘佩英時說:那是一個很體面的女人家,四十來歲,念過書,粗活細活都拿得起,還會做衣裳,聽說是藍山縣那邊一家大戶人家的女兒。那陣子,鐘佩英社會關係不好,老老實實呆在家裡也難保不出事,她又去參加什麼‘湘江風雷’。我那時是支委,那天開會,他們講起鐘佩英的事,我大吃一驚:鐘佩英搞了那麼多活動,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死也死得慘,就在路邊那口山塘邊,好幾天沒收屍。還有她兩個兒子,就更慘了。」文革中,大隊在四類分子及其子女中秘密安排了幾個耳機(臥底)刺探敵情,定期匯報。鄭家大隊殺第四批的7個人時,是命令一些沒有被殺的地富分子和子女用繩子把這7個人勒死的。
楊家公社殺掉鐘佩英母子三人的消息很快傳開,全縣流傳起「四類分子要造反,先殺黨,後殺干,貧下中農一掃光,中農殺一半,地富作骨幹」的謠言,加之在此期間有4個區搞出7個反革命組織,逼供出一個綱領,即「八月大組織,九月大暴動,十月大屠殺」,氣氛十分緊張。從8月17日開始,清塘、清溪、梅花等區先後召開社隊幹部會議,動員部署殺人。
8月13日,祥霖鋪區的袁禮甫在上渡公社召開殺人大會,殺掉了7人。緊接著,他又成立了一個百人殺人團,分赴各個公社和大隊,組織更大規模的屠殺。被殺的人,有的是從床上拖起來的,有的是從田裡叫上來的。從8月13日到8月底,半個多月裡,根據宛禮甫上報的殺人名單,共殺掉了1千多人。屠殺的方式駭人聽聞,土槍崩、沉河、斷頭、截肢、開膛、腰斬、投窯火燒、集體爆炸,年輕的婦女則集體輪姦後殺害。
8月14日,橋頭公社公安特派員楊遜卿,到大江洲大隊召開大隊幹部會,督促殺人。第二天,該大隊殺二人:75歲的秦秀容和她5歲的孫子何國新。那麼多四類分子及其子女不殺,何以就殺這一老一少兩個階級敵人?楊特派員召集開會時,有人提到,過去秦秀容家裡光洋用斗量,餐餐煎魚燉肉,還說秦秀容藏有幾本存摺,楊遜卿心裏一動。秦秀容家如今只剩一老一小,某天老的腿一伸走了,那些光洋天曉得會落在誰手裡,說不定就留給蔣介石反攻大陸用了,於是決定把這一老一少抓起來。秦老太太一囗咬得釘子斷:光洋一塊沒有,土改時都交出來了,如今祖孫兩個相依為命,一個勞動力沒有,吃飯都成問題,哪裡還有錢存?楊特派員不高興了。
老的死頑固,就威嚇小的:不交出光洋就要上繩(捆起來),再不坦白交代就要判死刑!說著拔出腰間的手槍,嚇唬小孩。5歲的何國新沒見過這樣恐怖的場面,跪在奶奶腳下,哭得淒惶:「奶奶,你把光洋交出來吧,交出來……」秦秀容如泥塑木雕。何國新又轉向持梭鏢、馬刀的人們:「叔叔伯伯,你們莫殺我,莫殺我。我會做事,我給你們放牛。」「交出光洋和存摺就不殺你了。」楊公安仍然抱有希望。何國新又轉身抱住奶奶的腿,拚命哀求:「奶奶,你把光洋交出來。光洋是什麼啊,藏起有什麼用?」老人伸出乾枯的手掌,撫摸著孫子的頭說:「好細崽,不要以為活在人世上有好大的味道。我走了,誰來照顧你?不如跟奶奶一起走,路上也好有個伴。」
理家坪公社有個地主分子,60來歲,「解放」前做過國民政府的縣糧食局長,雖然活過了土改和鎮反,以後每次運動一來都要被折騰一番。這次逃不過了,群眾大會上被判處死刑。大隊貧協主席兼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院長」宣判後問他:「你知罪不?」他說:「我不知道犯了什麼法。」「你說要先殺黨,後殺干,貧下中農一掃光,中農殺一半,留下地富當骨幹。」「我好像沒說過這個話。」「你還不老實!說,你這樣想過沒有?」「你讓我想一想我想過沒有。」
「你還不老實!」囗號聲驟起。「我想,殺黨、殺干我或許可能想過;但是,殺貧下中農,我確實沒有想過。」「你還不老實!你殺黨、殺干就不殺我們貧下中農嗎?」「你們貧下中農都是做工的,不是說地主是靠剝削貧下中農生活的嗎?把你們都殺了,我剝削誰去?」「你,你死到臨頭還不老實!」「我正因為死到臨頭才特別老實!」於是群情激憤,一湧而上,讓這個嘴硬的老地主跪下,把他和十幾個四類分子及其子女捆在十幾根木樁上;黨員、團員、生產隊長以上的幹部,每人發一根木棍,依次一人打一棍,打一棍問一聲:「還老不老實?」直到把這個老地主打死。
8月17日上午,清塘公社清塘大隊俱樂部禮堂召開清塘區生產隊以上幹部緊急會議。會議由區武裝部長、紅聯營江前線總指揮關有志主持。關說:道縣革聯為了達到反革命政變的目的,8月8日搶了武裝部的搶支,公開散發反革命傳單,要血洗道縣。8月13號又開槍打死我們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我們區也發現了農民黨和新民黨,八區偽縣長鄭元讚的小老婆還組織了反共救國軍。現在公檢法都癱瘓了,階級敵人如果拿刀殺我們,我們就要殺他們,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們要成立貧下中農最高法院,行使生殺大權。
會後,久隹公社的公安特派員蔣白舉,帶領久隹公社與會人員三四十人,衝到唐玉的家。眾人撲上去,一陣亂棒將其打死,丟在禾坪邊的水塘裡。久隹、新塘兩個公社的5個大隊行動迅速,4天內殺了13人。鳳成洞、中文洞大隊殺了40多人,數字報給熊丙恩,熊厲聲斥責:「你們那裡就那麼清白?你們的階級立場到那裡去了?」這些地區的幹部為保自身平安,只好回去補殺。蚣壩區是道縣殺人最多的區,8天殺人1054人,全區50人中就有1人被殺,佔全縣殺人總數的四分之一強。
8月22日,小甲公社召開了一百多人的革命會,各大隊、生產隊主要幹部參加。公社武裝部長廖龍九號召殺人要越快越好。當晚,洞仂口大隊黨支部計畫殺5人,打電話向公社請示,公社秘書楊慶基當即批准。得到批准後,洞仂口大隊民兵將這5名四類分子押到村囗,用鳥銃、鋤頭打死,丟進一眼廢紅薯窖中。
同一天,蚣壩區主要負責人王盛光坐鎮興橋,下令民兵封鎖所有道路渡囗,嚴查行人,不准放走一個階級敵人。晚上又召開宣判大會,叫民兵五花大綁了楊貴清,謊稱要將楊押送道縣公安局勞改。押至上關河邊時,民兵楊飛吉按照指示,從背後一馬刀將楊貴清砍死,拋屍瀟水河。當晚,王盛光又打電話給區武裝部長兼區紅聯司令何昌學,要他以區委和區紅聯的名義打電話給小甲和蚣壩公社,指示每個大隊選一兩個罪大惡極、調皮搗蛋的四類分子宰掉。
何昌學於當晚和第二天把這個指示下達給蚣壩和小甲兩個公社,於是全區3個公社和幾乎所有的大隊都相繼召開殺人部署會。到8月30日,小甲公社的13個大隊已有12個大隊殺了人。公社副書記楊盛芳和武裝部長廖龍九認為小甲大隊行動不力,幾次向該大隊負責人打招呼,進行教育。楊盛芳召開全公社總結表彰大會,表揚了洞仂口等幾個行動快、成果大的大隊,重點批評了小甲大隊;會後派出一個排的基幹民兵,帶著搶支、馬刀、炸藥,進駐小甲大隊,當即將12名地富分子及子女,用一根繩索捆起來,捆成一團,中間放一大包開山放炮用的炸藥,點燃導火索,將12人炸死,這叫「坐土飛機」。
8月23日,柑子園公社成立了貧下中農高級法院,先後開庭審訊13人,其中8人被判死刑。在公社武裝部長敬反修、公社貧協副主席、貧下中農高級法院院長梁域指示下,27日艷旗大隊殺7人,28日紅旗大隊殺6人。
8月25日,油鄉公社武裝部李部長嚴厲批評躍進大隊行動慢,拖了全公社的後腿。
8月26日,蚣壩公社河灘大隊將各個生產隊推出的21名青壯年四類分子五花大綁,由手持馬刀、梭鏢、鳥銃和鋤頭的民兵和積極份子押解至葫蘆岩的洞囗。大隊文革主任、貧下中農最高法院負責人何興盛,代表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判這些人死刑。何興盛叫一個名字,民兵就牽一個到洞囗邊,由負責行刑的人用馬刀或梭鏢、棍棒之類殺倒或打昏,丟下岩洞。有人被丟進洞裡後,居然沒有死,在裡面拚命呼救。何興盛在洞囗邊竄來竄去,急得直跺腳,叫民兵不停地往洞裡扔石頭,又叫人搬來成捆稻草,點燃扔下去燒。最後他還是不放心,又打發人跑回村裡,拿來一大包炸藥,掛上導火索,點燃丟進洞裡。轟隆一聲悶響,岩洞內重歸寂靜。
隨後,何興盛回到大隊部,搖電話向區裡和公社匯報,並請示下一步的工作。區委主要負責人葉成虎指示「全部殺掉」,公社黨委書記指示「一個個都給我搞掉」。當晚,何興盛指揮民兵,又將31個階級敵人趕上一隻大木船,每人身上吊上一塊大石頭,將船划到河的深處,然後一個一個丟進河中,其中最大的74歲,最小的才56天。張秀華一家6口,丈夫、婆婆和3個兒子被殺。貧農光棍蔣癩子是殺人積極份子,殺了張秀華才56天的小兒子之後,苦苦請求組織,得到允許,強逼張秀華與他成親。當晚,大隊成立財產清理小組,將被害人家中的財物分掉,並從被殺人家中拖出幾頭肥豬殺了,又殺雞宰鴨,在晒谷坪上召開慶功大會餐。
8月27日,躍進大隊黨支部書記何方前指揮各隊幹部、民兵和積極份子,召開大會,將全大隊地富分子及子女64人,綁捆得結結實實,押往石頭山水庫。有兩個地富分子年歲太大,走不動,要人拖,大大影響了隊伍前進的速度。押到何家河邊時,幾個民兵拖得不耐煩,請示何支書,用鳥銃將兩個老的打死,扔進河裡。到達石頭山水庫後,因陋就簡開一個群眾大會。大隊貧協主席代表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布何光美、左南方等62人死刑,然後驗明正身,分別推下三囗窖內,將稻草澆上煤油點燃,投入窖裡,熏後,掩土活埋。
道縣殺人的消息傳到長沙,省革委會籌備委員會和支左的47軍,派出劉兆豐副參謀長率6950部隊於8月29日趕赴道縣,召開各區、公社幹部會議,宣布命令停止殺人,敦促他們立即趕回去制止屠殺。散會後,熊丙恩卻授意這些幹部故意在路上拖延時間,有的甚至在路上打電話通知劊子手抓緊時間,在一天內把該殺的人殺光。
8月29日,柑子園公社召開各大隊支書、貧協主席、民兵營長等基層幹部會議,傳達共軍47軍制止殺人的電報,強調不准再殺人,誰殺誰負責。緊接著,黨委書記胡化維講話,卻表揚了那些殺人多、行動快的大隊,點名批評了那些沒殺人的大隊。挨了批評的那些大隊很不服氣,東風、勝利等大隊散會回去就殺了15人。會後,梁域召集衛星大隊的幾個主要幹部碰頭,做出決定,當晚殺掉了朱用進父4等4人。
9月2日,47軍的部隊已進駐道縣三天,制止殺人的精神也貫徹到全縣各大隊。傍晚,梅花公社東風大隊社員何若貝從縣城搞副業(打工)回來,同村的何定信、何若英父子到何若貝家聊天,想聽聽城裡的新鮮事。這事傳到大隊民兵營長何子良那裡,卻成了何若貝從革聯窩裡跑回來搞串連。何子良當即吹響緊急集合哨子,帶上十幾個民兵將何定信父子抓起來,並迅速整理出何定信通匪的十條罪狀,還附帶整了一個漏網富農何喜生的材料,一同報請公社批示,公社同意殺掉何定信。
9月5日上午,何子良召開社員大會,宣布何定信、何喜生的罪行。散會後,他親自帶領民兵20多人,把何定信、何喜生押至獅子山槽古裡殺害,何若英被綁去陪斬。為了讓何定信死個明白,殺他時,何子良說:「慢點,我問你,你還砍不砍我屋裡的樟樹?」1950年何定信任區代表時,曾為一棵樟樹與何子良發生糾紛,此事鬧到區裡。最後,何定信打贏了官司,何子良至今耿耿於懷,伺機復仇。
當天晚上,何子良又以公社來了電話,馬上要把何若英押到公社審訊為借囗,帶領3個民兵把何若英從關押的祠堂裡提出來。何若英向何子良求情:「子良哥,你我都是貧下中農,我究竟犯了什麼錯誤,你給我提個頭,讓我好好想一想。」何子良說:「你還沒犯錯誤?你老子砍了我家的樟樹!」何若英說︰「那是我父親的事。我那時還年輕,不能怪到我身上。再說,我父親也死了,算是罪有應得了吧。」何子良聽得心裏煩,心想照你的說法,那些地富子女也就不該殺了,留著以後翻天?「不要講了,話講多了是水。」何子良喝止道。幾個人將何若英押到盤家石灰窯邊時,何子良叫民兵開槍。大家覺得,不是說公社要提人嗎,怎麼在這裡搞掉呢?都不肯動手。何子良生氣了,狠狠罵了一句,親自開槍將何若英打死,又叫一個民兵用馬刀把何的頭割下來示眾。
祥林鋪公社吊高樓大隊的何代余支書,嘴巴能說會道,嗜好也多,比如好打人,好女人,好多吃多佔。1964年農村搞社教運動,大家都不提對何支書的意見,只有貧農何代井站出來,清了何支書的賬,還打了他一耳光,後來何代余殺了自家一頭豬用於退賠。
殺人風一起,何支書在會上說:「搞階級鬥爭嘛,一要看成分,二要看思想,不光是搞掉幾個四類分子,那些一貫調皮搗蛋的壞傢伙也要幹掉他個把子,讓毛主席的光輝徹底照耀我們吊高樓大隊!」何支書毛澤東的著作學得好,用得活,懂得飯要一囗一囗吃,仗要一個一個打,要利用矛盾,各個擊破,決定安排苦大仇深的何代井出面請求消滅四類分子。何代井不願意幹殺人的營生,何代余就語重心長地批評他階級立場不穩,屁股坐歪了,與他一同學習毛主席的最高指示:「那些最大惡極的土豪劣紳,惡霸,反革命,你說殺不殺呀?要殺。有些民主人士說殺得壞,我們說殺得好。」
何代井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彷彿煥發了青春,提著明晃晃的馬刀,村裡村外趕著去殺人,一時成為令人矚目的殺人英雄,出盡了風頭。四類分子及其家屬差不多殺乾淨了,上面傳來話:禁止濫殺。何代余立即召開大隊民兵營長、革委會主任會議,研究如何除掉何代井這坨毒。何支書知道何代井性子暴烈,敢拚命,就想出一個智取的辦法。那天中午,何代井被人叫去大隊部分花生和紅瓜子,何不知是計,早早來了,坐在大隊部的門廊裡抽煙。何支書看準了,一聲令下,三條漢子衝上來,一頓扁擔打斷了何代井的手腳,然後立即召開群眾大會,當場宣布何代井打人殺人,連小孩也不放過的種種惡行。群眾義憤填膺,一致喊殺。人們趕來一頭雄壯的牯牛,把何的雙腳用一根粗索子套住,倒掉在牛背後,像拖犁拖耙那樣,拖到兩里路外的尖尖嶺上處決。到了尖尖嶺,何代井渾身皮肉全被拖爛,十幾個民兵又用鳥銃打了一陣。
道縣大屠殺中被殺的人,大多是滿門抄斬,有的大隊甚至株連族人。8月24日,楊家公社金獅庵大隊以劉代修為首的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殺了李念德家4口;就在47軍進駐道縣制止殺人的8月29日,劉代修還頂著禁令,又殺害李念德家9囗人。李家14口,只剩下李念德一人逃脫性命。
大坪嶺公社土地塘村蔣漢正全家和同村幾十人,被當做反革命一齊趕下岩洞,摔得半死,活活餓死悶死在岩洞裡,淒厲慘烈的哭叫聲持續兩天兩夜。洪塘營公社的殺人團,把兩百多名反革命綁到附近的礦坑旁邊,殺人團的李波清等先用槍打,然後不管死活,一律推下礦坑活埋。
橋頭鄉橋頭村右派周文楝及其妻陳蓮娥、子周輝在杉木嶺出工,生產隊長指揮青壯勞力將他們一家三口推進一囗多年不用的廢窖裡,搬出早已藏在松樹林子裡的兩捆干稻草,點燃塞進地窖,見裡面喊得淒慘,又在窖囗壓了許多松枝堵住煙子,三條命就這樣結束了。接著生產隊長又派人到周家,將其另外兩個孩子抓到杉木嶺。隊長接過兩歲大的小弟,丟進火窖裡。周大妹嚇得嚎啕大哭,周隊長毫不手軟,抓住她推下去。因用力過猛,周大妹被推過了窖囗,周又追上去揪住她,如此幾番才將8歲大的小姑娘推下火窖,活活燒死。
橫嶺公社小路窩大隊支書唐興浩和民兵營長蔣文,指揮民兵和積極份子,將蔣漢鎮及妻子周軍陽等15個地富及子女五花大綁,押至大隊部倉庫邊的禾坪。唐興浩因借了蔣漢鎮100元錢一直不還,遂起殺人滅門之心,吩咐人到蔣家捉來他的三個崽女,一起押至楓木山的天坑邊。唐興浩跳上一塊石頭宣布:「現在,我代表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宣布你們的死刑!」許多被捆著的人,頓時就癱倒了。民兵們圍上來,用鳥銃、梭鏢對著他們。唐興浩站在高處點名,點到誰,誰就被拖到不遠處的天坑邊處決,然後推下天坑。周軍陽被推下天坑後甦醒過來,7天後被人救起,她家其他5口全死於天坑。1985年,唐興浩被開除黨籍,在處理遺留問題工作組的追問下,他才託人將那100元還給周軍陽。
殺人凶手還對受害人妻女進行集體輪姦。8月26日晚,田廣洞大隊貧協主席陳登義指揮民兵,在大隊部打死陳高肖和另外兩個地富子弟,用馬刀砍下3人腦袋,以示其革命堅決。陳高肖的妻子嚇得逃回娘家朱家灣,大隊民兵營長義正希聞訊帶著民兵追到朱家灣,把她押回大隊部。陳高友決定讓參加屠殺的人「開大鍋飯」,說:「朱家灣、倒水洞一帶,地主婆都給貧下中農開了大鍋飯,我們這裡為什麼就不開呢?殺都殺得,哪裡還有搞不得的道理。」陳錫位招呼民兵們:「大家吃飽些,攢足精神開大鍋飯啦。」陳登義率11位民兵,在大隊部吃飽喝足,把陳高肖的妻子拖了出來,集體輪姦,還從這個女人的衣袋裡掏走20元錢和4丈布票。次日,他們將氣息奄奄的女人抬到老光棍陳高月家,強迫她嫁給這個貧下中農。當晚,她又飽受陳高月的蹂躪。女人恢復神智後,乘人不備,逃回娘家。後來,腹中胎兒早產,產後十天死亡。
在大屠殺風潮中,凶手每殺一人,報酬是二、三元或十斤谷,由大隊或公社開支。胡茂昌這個人,一字不識,好吃懶做,手腳不乾淨,平時村裡人就瞧不起他。即便是殺人風起時,大隊也不安排他去殺人。胡茂昌坐不住了,嚷著要去殺,誰都攔不住,你總不能不讓人家殺階級敵人嘛。胡茂昌為什麼爭著去殺人呢?一是他心裏發沖,想殺,二是殺人有補貼。
所在大隊的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判處21名四類分子及其子女死刑。胡茂昌自告奮勇,跳出來說:「我來一個!」待到把一干人犯押上山就地正法時,一些人又感到下不了手,有點畏縮。胡茂昌上前一步,拍著胸膛:「怕什麼,看我的!」他搶過一個民兵手裡的馬刀,揮起來,眼都不眨一下,一氣砍掉7個。砍到第八個時,刀不快了,殺卷囗了,他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像用鋤頭挖土一樣,硬是把個腦袋挖斷了,弄得自己渾身是血,頭髮都被血漿糊住了。
殺完人,胡茂昌像凱旋的英雄,模仿起古裝戲裡刀斧手的動作,把滴血的馬刀高舉過頭,向圍觀的人示意,頓時贏得一片嘖嘖讚嘆。這時,其餘13名已經被其他民兵砍掉了。胡茂昌想用馬刀尖挑起一個頭舉起來耍耍,弄了幾下沒挑起來。環顧四周,胡茂昌意猶未盡,陡然想起某個被殺的人家中還有幾個小孩子,便向在場的大隊黨支部書記建議,某某家還有三個毒麻仔(小孩子),也一起搞掉算了。大隊書記已被胡茂昌的作為鎮住了,想不到這傢伙還真是個人才,沒等支書點頭,胡茂昌就一馬當先殺回村去。
進了那家的門,也不答話,當頭一棒先敲掉了開門的老大。老二嚇得扭頭就跑,被胡茂昌一把抓住,舉起來用力往下一摔,也沒氣了。他從被窩裡抓起最後一個,正要如法炮製,孩子的奶奶(因娘家出身較好,又與大隊主要負責人有點親戚關係,未被殺掉)掂著小腳,母雞一般撲上來,死死拽住小孫子不放。胡茂昌大為惱火,猛一發力,將老奶奶推倒在一丈開外,順手提起孩子的兩隻小腳,朝下使勁一摔,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胡茂昌那青筋凸暴的小腿上濺滿了紅紅白白的孩子的腦漿。
這一天胡茂昌共得殺11人,得手續費55元,比他去年年底的分紅還多。胡茂昌所在的大隊經濟狀況好一些,每殺一人補貼5元。
殺人團不但殺本地人,外地人也不能倖免。出差的,探親訪友的,做生意的,都一一盤問。查出身,查觀點(是湘江風雷派還是紅高司派),查組織,查來道縣的目的,查探訪什麼人,一旦查出嫌疑,不問青紅皂白,交由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登記註冊,拉出去就槍斃了。被殺的外地人多達700多人。
軍隊進城的第二天,紅聯和革聯又在縣城發生大規模武鬥。紅聯方面指揮失當,被革聯打死2人,打傷7人,俘虜360餘人,繳槍120餘條,梭鏢、大刀、棍棒丟棄無數。紅聯召開400人的追悼會,紅聯頭頭關有志、賀霞等人在會上聲稱:「四類分子膽敢翻天,就斬草出根!」
祥林鋪區區長袁禮甫得知要停止殺人的消息後,立刻召開會議,謀劃、佈置在祥林鋪區來個「大掃除」。區基幹民兵被緊急集合起來,召開殺人誓師大會。袁在總結髮言中說道:「這次任務光榮又艱鉅,我相信同志們一定能圓滿地完成。三天後上來會師,我們等待同志們勝利的消息!」會後殺豬勞軍。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袁禮甫帶領幾名區社幹部為120名雄赳赳、氣昂昂的民兵送行。三天後,這120名民兵遵照指示,準時回到了區指揮部匯報戰果:三天內共殺569人。
9月1日清晨,一架伊二型軍用飛機在道縣上空低低飛行,撒下制止殺人的傳單。次日又撒一次。傳單內容主要有:「禁止殺人!」「殺人犯法!」「要文鬥,不要武鬥!」「不要群眾鬥群眾!」開始制止殺人非常艱難。一天中午,部隊聽說清塘區一個地方要殺人,團政委孫潤清立即派營長劉富安帶人趕去制止。到那裡天已近黑,人也被殺了,屍體擺在一囗水井邊,幾個人手持切西瓜的長刀堵在村囗,不許軍人進村,經再三宣傳,才讓進村。當晚,他們沒地方住,住進一個小賣部。賣主馬上把能吃的東西全藏起來,不賣給他們,說:「不是不給你們吃,是不敢給;誰給了,上面就會抄誰的家,還會掉腦袋。」
9月23日,革聯將衝入二中的紅聯打死12人,打傷多人。這又激起紅聯派的憤怒,將仇恨再次轉移到農村那些無辜的弱者身上,使得部隊制止殺人的工作更加困難。特別在農村,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手持大刀、長矛、鳥銃等凶器進行圍攻,罵這些制止殺人的部隊是「劉少奇的部隊」,是「為地富反壞右效勞」,揚言要與他們拼到底。
道縣大屠殺好比引爆了一顆「精神原子彈」,衝擊波四下擴散,省會長沙的湖南大學也跟著貼出「斬盡殺絕黑七類」的大幅標語,道縣的幾個鄰縣更是跟風殺人。江華瑤族自治縣,從8月29日到10月25日,57天裡殺了898人。寧遠縣8月18日開始殺人,先是梅崗公社小歐家大隊殺了4人,接著麥地公社貧協主席、文革主任王財富指揮民兵把38名地富分子及其子女像柳條兒串魚一樣捆成一串,一個個推下荒廢的紅薯窖,放火燒死,蓋上黃土。曉睦塘公社黨委書記李遠生召集曉睦塘大隊幹部開會研究殺人,有人問他怎麼搞,他笑而不答,很藝術地從地上撿起一根稻草,另一隻手以掌代刀,作了個砍的姿勢。幹部們言聽計從,將全大隊地富及其家小共68人統統推入地窖活埋。這個大隊是零陵地區殺人最多的大隊。
寧遠縣有個彎子裡村,村子不大,多數都姓鄭。中秋節後的第五天清早,該村50多人被亂刀砍死,全部丟進地窖。身材高大的鄭工金被砍死後,身子進不了窖眼,殺手們毫不猶豫地用鋤頭將其身子挖成三段。12歲的少年鄭山藍嚇得跑上山,躲在一棵樹上,被抓了下來。他跪在地上磕頭:「叔叔伯伯莫殺我,我一世替你們做工都要得。」這話成了遺言。剛滿17歲,長得十分秀氣的鄭翠雲,被幾個人按在本村小學裡輪姦,然後砍死。12歲的女孩鄭見品,慌亂中爬進一條又臭又冷的陰溝,在裡面躲了三天三夜,保住一條小命。村裡三個單身漢,趁機將三個有些姿色的女人關起來,殺了她們的丈夫,然後堂堂正正地與她們結婚。寧遠縣殺人的特點是一家家地殺,殺光殺絕,不留隱患,共殺1092人,全地區排名第二。
江永縣界牌公社黨委書記楊修玉,大屠殺期間回老家道縣探親,沿途見河裡漂著死屍,樹上掛著死屍,很受啟發,回到自己的公社就開殺人吹風會。第二天一早,文革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劉自進帶著一些人,敲鑼打鼓地來公社報喜,稱該大隊昨晚已殺了6人(零陵地區殺人報喜的,僅此一例)。其他公社大隊也紛紛部署殺人,先後殺325人。雙牌縣殺人的特點是零星、分散、殘忍,全縣共殺345人(含被迫自殺的48人)。新田縣9月8日開始殺人,動手稍晚,其殺人特點是聲勢浩大,開萬人大會,現場殺人。全縣21個公社,有18個公社先後召開了萬人大會。
零陵縣的永州市,9月的幾天內殺158人,佔全縣殺人總數的二分之一強。南山縣共殺145人,該縣基層幹部階級鬥爭覺悟高,大隊一級自發追查反革命組織,殺掉其中骨幹,實際上全部都是假案。祁陽縣周塘公社逼供出一個黑殺團,公社組織委員李新明進一步擴大戰果,深挖出600多反革命分子,並將追查風擴展到全縣33個公社,共殺218人。
東安縣距道縣較遠,殺人風期間僅殺11人。可是8個月之後,該縣有關部門審查一個有作風問題的婦女,引發全縣追查反共救國軍,挖出一個有2258人參加的龐大的「反革命組織」。追查、審訊中,打死141人,被迫自殺278人,致傷殘1132人。
道縣殺人事件,從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66天裡,10個區,36個公社,468個大隊,1590個生產隊,2778戶,共被殺和被逼自殺4519人。受道縣殺人事件影響,全零陵地區其餘10個縣市也都不同程度地殺了人。包含道縣在內,文革期間全地區共有7696人被殺,1397人被逼自殺,致殘2146人。按階級成分劃分,死者中四類分子3576人,四類分子子女4057人,貧下中農1049人(大多數有不同程度的歷史問題),其他411人。其中未成年人826人,年紀最大的78歲,最小的10天,與殺人事件有直接牽連的14000多人。
殺人手段可歸納為10種:1、槍殺:(含步槍、獵槍、鳥銃、三眼炮等)。2、刀殺(含馬刀、大刀、柴刀、梭鏢等)。3、沉水(沉潭和沉河,沉河又稱放排)。4、炸死(又稱坐土飛機)。5、丟岩洞(一般都輔以刀殺)。6、活埋(基本上是埋在廢窖裡,故又稱下窖)。7、棍棒打死(含鋤頭、鐵耙、扁擔等)。8、繩勒(含勒死和吊死)。9、火燒(含熏死)。10、摔死(主要用於未成年的孩子)。
當時對道縣慘案進行過三次統計。第一次統計,共殺4500人;第二次統計,共殺6500人。第三次調查由47軍劉副參謀長負責,由原檢察院檢察長閻維勝任組長,調查結果顯示,確切數字是兩萬人,包括本地和外地立案在冊的人和本地和外地失蹤的人。
道縣大屠殺接近尾聲時,閻維勝、周志清、蔣良信、何適、王恩昌、周家豐、周賢維、劉香喜等8人,冒著生命危險,走訪了100多名當事人和目擊者,走遍了道縣的村村落落,含著熱淚聽那些孤兒寡母敘述他們親人慘遭殺害的經過,最後寫出道縣屠殺大事紀300多頁,記錄了有名有姓的6千多名死者的全部材料。半年之內,他們用多種方式向上級匯報,控訴熊丙恩等殺人魔鬼的罪行。中央令湖南省委調查上報,湖南省委又批轉零陵地區,零陵地區又批轉道縣縣委。材料就像一個皮球,被踢來踢去,最後又踢回熊丙恩手上。熊丙恩和道縣縣委向零陵地區報告:死人是實,是兩派群眾組織武鬥打死的。零陵返報省委,省委返報中央,花了整整一年時間。
在此期間,8名上書者遭到殘酷迫害。閻維勝,因為姓閻,又是北方人,被扣上閻錫山特務的帽子,關押一年,受盡毒打和折磨。周賢維、周家豐被關在牢裡,遭受迫害。蔣良信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判刑勞改10年。劉香喜被判死刑,後改為20年徒刑,在牢中被打得死去活來。
1985年春,道縣殺人事件調查組詢問一個殺人凶手的殺人動機,該凶手理直氣壯地回答:「他們是剝削過我們的階級敵人。」「他們的子女並沒有參加剝削呀?」「人在心不死,遲早要復辟的。毛主席說的哪裡會錯?」另一個凶手的回答是:「上頭要我殺我就殺,要是現在上頭又要我殺,我也會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