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我在山莊度假。一陣雨過後,天空放晴了。便出門一路東行。約二三里,忽然眼前一亮,一團翠綠的煙雲,一股清新的氣息,一串靈動的音符,夢一般掠過眼球,穿過耳鼻,融入了我心臟的跳躍。我顫抖了幾下,夏日的恍惚煙消雲散了。
定睛一看,那宛如兒時常來嬉戲的一個小池塘。多年的熟視無睹,而今它竟以如此的秀美令我痴狂。
高柳玉立,葉潤澤青翠,干玲瓏秀拔,夾著沁人心脾的水汽,和著立體聲式的蟬鳴,渾然化入了湛藍湛藍的天,牽手了綠草如茵的地。在這天和地之間,是一塘豐盈的水。波光夢一樣地搖曳,蛙聲交響樂一般地迴盪,它們的旋律和諧而恬美,讓我的思緒彷彿在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或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裡徜徉。塘並不大,卻滋養了柔美秀逸的葦草,放映著天光雲影的徘徊。
再次來看小塘,已是第二年秋季。滿地盛開的野菊為小塘披上一件彩色的繡花夾襖,遠遠看去,又好似忽然打開一個色彩繽紛的梳妝匣,小塘便是裡面那攝人心魂的寶鑒。塘水雖較單薄,但清澈溫婉,時有魚兒躍上,別有一番情趣。菊的清香,天的高遠,雲的爽潔飄逸,構成一個絢麗的夢境。
當然,欣賞者只有我一個。
當然我知道,這是她今年最後的一段美麗,接下來,便是嚴冬的徹底的蕭索。
那次回去後,我心裏久久不能平靜。人常常這樣,會不自覺地蔑視身邊所有的美好,從而使我們的生活充滿人為製造的單調和苦澀。
孟子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哲人本是一片好心,提醒我們,生活中要注意居安思危,安定的時候要有憂患意識,不然就會有很多隱患。可後來,便被無限曲解了。憂患、孤獨和痛苦似乎成了雄心壯志者的標籤和入場證。一代代,一次次,人們立志,求索,立大志,有壯懷……以一個個淒楚憂鬱的黑夜,去換取一個個風景單一的白天,這黑夜和白天,如一組在淒風冷雨中孤苦地咬合併旋轉著的齒輪。每當生命中出現秀麗的風光,美好的情感,我們總是下意識地先衡量自己目前的處境。夢想實現了嗎?事業順心了嗎?看自己配不配享受這生命中難得的陶醉。大部分情況是,自己取消自己的資格,繼續讓生命沉淪在這一片恣肆的單調中。
就在這一次次的取消和放棄中,花開了,水綠了,鳥兒歡唱了,蝶兒翩舞了,愛人的心扉敞開了,夕陽中的炊煙升起了,母親的笑容綻開了……然後,所有的一切都在我們冰冷輕蔑的銅牆鐵壁般的心門面前霎時失去溫度,遁入虛無。讓成人變成一種冰冷的機械,讓孩子用豐富多彩和幸福快樂做祭品去祈求成為這種機械的資格,整個世界都凝固了,除了老人的兩行濁淚,一聲嘆息。
如此一來,我們為理想而奮鬥的道路,便注定漸由一幅畫省略為一條線,一條在荒蕪的坐標系中行進的拋物線。
這世上還有像勾踐、豫讓那樣苦苦折磨著自己的人,還有像賈誼、納蘭性德那樣在孤獨憂鬱中消磨生命的人,還有像尾生、範進那樣終其一生都在「等待戈多」的人……我在這裡不想對其事跡作任何評價,我知道,他們各有各的價值觀,他們的人生自有其特定的意義。我只想說,我們能不能生活得豐富一點,再豐富一點?我們常任性地說「天荒地老」,然而天行有常,地運有時,又如何會荒老?經常荒蕪和蒼老的,不過是我們脆弱的內心罷了。每一種美好在無私美化我們生命的時候,都有權利獲得我們的青睞和觸動我們的情懷。我們當懷感恩之心,充分享受之。不要平時輕易錯過,到了生命的最後,才像朱元璋那樣喟嘆一聲:「吾乃淮右布衣,天下於我何加焉!」
少做單調的工具,多賦予心靈以紅潤的人性美;不要單調地旅行,要詩意地棲居。生命不要像一支復仇的箭,在一片蒼白和寂寞中射向未知的終點;不要像一條洶湧的瀑,心無旁騖地飛流直下,滑進宿命的深淵。而應當像高山上一棵偉岸的樹,其志在與天公比高,然而芳草點綴之,蝶鳥靈動之,幽夢交融之,心靈朝聖之……每天的成長都是一段獨特的風景,每一種風景都是一個水月洞天,都被容納於枝枝葉葉,唇齒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