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蘇民講述譚松記錄
講述人:魏蘇民(1934年生)
採訪時間:2005年元月30日
採訪地點:重慶萬州南通賓館
記錄整理:譚松
魏廉周之死
我是雲陽縣南溪鎮青山鄉人(1949年前叫二臺鄉),我父親魏廉周在當地是個有影響的人物,家裡有幾十畝田土,是我父親從我爺爺那裡繼承下來的。爺爺我沒印象了,只知道人們叫他魏三爺,我見過他一張照片,穿著清朝的官服,我想他在清朝當過官。在我爸爸幾兄弟中,我爸爸最能幹,又有文化,到「解放」時(指1949年共產黨奪得政權),家裡除了田地,還開得有酒廠、鹽廠(熬鹽)和磨面作坊。爸爸有個侄子,叫魏炳全(音),他早年加入了共產黨,快「解放」時,他勸我爸爸要認清形勢,不要死守那份財產等等。其實我爸爸很看得開,錢財身外之物,要拿去就拿去。所以共產黨一來,爸爸主動把所有田土家產統統上繳。上繳時怕路上不安全,還把金銀財寶捆在我的身上,走幾十里路送到雲安鎮去。爸爸繳得徹底呀,連他嫁出去的女兒陪嫁的金首飾都追回來繳給了政府,同時還積極為新政權徵糧。另外,他還動員他的大哥(也是一個地主)把所有的財產交出來。由於爸爸繳得主動、積極、徹底,共產黨把他評為開明地主,還讓他到縣城開「先進」會,我就親自陪他去過兩次。所以,從1949年10月雲陽「解放」到1950年秋,爸爸人還算平安。
1950年秋後,上面派了一個工作組來到南溪,我記得帶隊的姓馮。他們突然把爸爸抓來關起,關了一個多月,給他安了三條罪名:一、砍伐樹林;二、轉移財產;三、欠一條人命。這三條罪名都是不實之辭。首先,家裡的田土、山林都作為果實分給了農民,農民去砍樹與我家無關;第二,我們把家裡磨面的機器搬到雲安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搬的,當時共產黨主要搞土改,對工商業還是保護,並沒有說要收繳機器。如果當時要,拿去就是了,不存在轉移。最後一條最可笑!在批鬥會上,他們動員了一個農民上來控訴我爸爸逼死他老婆。為什麼可笑?因為鄉里大家都清楚,那個女人是因為家裡吵架鬧矛盾,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農民還是樸實,逼他當眾說謊相當困難,當著我爸爸的面,他在批鬥會上很狼狽,結結巴巴話都說不清楚。但是,他們還是把我爸爸殺了,用槍打的頭。
我當時很想不通,財產全部繳了,總該免災吧,但還是要殺!不過後來我想通了:如果他們想通過殺人來鎮住其他人,不殺我爸爸殺誰?我爸爸在當地是最有影響的地主兼工商業主呀。
收我爸爸屍的是一家姓裴(彭)的農民,收得很仔細,把打出來的腦漿都捧起來入了棺。(陳沅森在《談談「土改」「殺地主」》一文中寫道:「殺地主,沒有任何標準。每個村子都要殺,不殺是不行的,上面的政策規定:‘戶戶(地主家)冒煙,村村見紅’。假設那個村子裡沒有人夠資格評上地主,就將富農提升為地主;假設連富農都沒有,就‘矮子裡面拔將軍’,把某位倒霉的富裕中農提上去……總之,至少要殺一個,殺一儆百嘛!當年殺地主是用槍頂著後腦杓,從背後斜著向上開槍。一聲槍響,天靈蓋便被打飛了,紅色的鮮血、白色的腦髓,撒滿一地……血腥、殘忍、恐怖,目睹者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慄,甚至嚇得好幾個夜晚從惡夢裡尖叫著醒來,掩面而泣……殺多了,嚇怕了,反抗者都縮頭了,新生的紅色政權便鞏固了。」《大參考》2005.03.17)
其實當時農民和地主並沒有深仇大恨,並不是像所宣傳的那樣。比如我大伯,他對佃戶非常好,哪一家夫妻吵架,他都請到家來,招待吃一頓飯,好言好語相勸,所以後來工作組發動農民鬥他,總斗不起來。最後他們找些不懂事的年輕人把他壓倒,跪在地上,但是年紀大一點的主動跑上去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如此反覆好幾次。在鬥完回家的路上,我大伯自嘲地說:我都六十多歲的人了,今天還拜了堂(註:舊時結婚時要跪拜三次)。
我爸的墳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因修學校搬遷過一次,後來修公路被壓在了公路下,再看不見了。
魏律民夫婦之死
爸爸死後,農協(農民協會)和工作組的人把我們全家趕到我家大院後面的舊房子裡,農協的人則佔據了大院的新房。這本無所謂,要命的是他們把我們所有的被蓋都收繳了,緊接著就是冬天。我們一家十幾個人怎麼過?救我們命的是一個叫袁培君的農協會員,他看上我的一個妹妹,晚上悄悄從唯一的窗口塞了幾床棉絮。如果不是這般「愛情」,我們活不過那個冬天。
後來他們認為舊屋也要收繳,又把我們趕出來,驅到山上,我們無家可歸,在山上住岩洞。實在活不下去了!我年輕,無家無室,於是獨自離家出走到奉節縣當了個小學教師,後來又被調到一個劇團。
我說說留在鄉下的我的大哥魏律民夫婦的事。
我共有兄弟姐妹11人,其中兄弟5人,除我以外,4個哥哥全部讀了大學。大哥畢業於黃埔軍校,因為婚姻回到鄉下。新婚期間,蚊帳上的鐵絲刺傷了他的眼睛,他因此留在鄉下照看田產,沒有再外出。「解放」時,我把他的中山劍等黃埔軍校的東西統統沉到河裡,怕惹禍。
「解放」後,他在鄉下的日子很難過,實在過不去時,就走路到奉節來找我要點錢。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1956年,他又來奉節,我給他30元錢,我當時月工資28元,還借了2元。我對他說,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你把大兒(魏京宇)送出來,在奉節找個事做,減輕一點家裡的壓力。於是,魏京宇來到了奉節。(魏京宇後來成了三峽地區有名的文物專家,2003年筆者為出版三峽專刊曾在奉節採訪過他。)
1958年到1959年大哥被叫到山上去砍樹煉鐵,勞動強度很大。他是地主子女,更得拚命干,又吃不飽。1959年,他實在活不下去了,外逃到雲安鎮。逃走前,他偷了一件雨衣。在雲安鎮時,他去賣雨衣討個飯吃,人家看他戴個眼鏡,舉止斯文不該像個落難的。追問他,大哥畢竟是個讀書人,人家一追問,自個兒就慌了神。人們把他扭到派出所。在派出所,大哥一一招認了。你想,地主出身,又偷了雨衣,就這樣,他被送進監牢,不久就死在裡面。
再說我大嫂。1960年,她在鄉下活不下去,走到奉節來找兒子魏京宇。當時我已調到了劇團,外出演出去了,沒見到她。大嫂在奉節,把親戚給她的幾件衣服和一點錢全部留給了兒子,然後獨自沿著梅溪河往上走。在這個時候她已經萬念俱灰了。她跳進了梅溪河……
朱化成(音)之死
朱化成是我姐夫,是一個很有文化、很有修養的人。他「解放」前擔任了雲陽縣江口鄉(現江口鎮)的鄉長。雖然是個小小的鄉長,但是他竭力造福百姓,在當地口碑很好。「解放」後,凡當過舊政權鄉長的都要殺。我姐夫也被抓起來,前後陪了兩次殺場。那時一殺就是十多個,二十多個。比如,殺縣長張之甫(音)那次就殺了21個人。為什麼沒殺他?說來你不信,當地幾百農民(包括鎮街上的人)聯名上書保他,為他求情。在這種情況下,姐夫逃過一劫。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姐夫被抓進了勞改隊。
我姐夫練過功,身體很好,在勞改隊他拚命勞動,多次被評為積極份子。但是,他的身體因此拖垮了。大約在(19)70年,姐夫死在勞改隊。
採訪後記
偶然聽一個朋友說起,她的一個朋友的祖輩,在土改時被槍殺了,我便請她幫我聯繫,說我想去找她聊聊。她的朋友很爽快地答應了,於是我從重慶趕到萬州,在賓館裡先同她溝通之後,再請出了她父親魏蘇民。
我們邊吃邊聊,老先生盯著我直截了當地問:為什麼要來瞭解土改和地主的事?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打算寫一部關於三峽地區的小說,想收集一些素材。我既不便筆錄,更不敢錄音,只得以擺「龍門陣」(聊天)的方式瞭解那一段往事。遇到關鍵的人名地名時,便借上衛生間趕快記在小本子上。
外面,江水正一步步逼來,把一段段歷史永沉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