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已去,魂歸來
41年前的1月27日,北京工人體育場十萬民眾被組織起來參加「公審」20人,殺聲震天。除遇羅克於3月5日就義外,其餘19人皆於當日慘遭殺害,其中之一,即是被定為「現行反革命犯」的55歲的王佩英,那時她已喪夫九年,被專政迫害五年。她留下噤若寒蟬的六子一女,無人撫養,街坊鄰居可憐這七個孩子,微弱的人性光芒穿梭於那個近乎瘋狂的階級仇怨和恐怖殺戮,孩子們僥倖活了下來。那時未滿22歲的第三子張大中,此後為母親平反之事多次上訪,且緊記母親「要為社會進步多做貢獻」的教導,於多年後奮鬥成為大中電器創始人、大中投資及國美電器董事長,而其創業資金竟然就是1980年第一次平反王佩英時國家發的7000元撫恤金當中的1/7——1000元。至於那張平反判決書,則是以「王佩英有精神病」為由,「不負刑事責任」。現已查實,王佩英當年沒有精神病,但確已揹負被殘忍殺害的嚴重刑責,故「不負」之說實屬荒謬。
2011年6月9日,蒼天開眸,王佩英被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終審判決無罪,此前的1970年、1980年判決書被全部撤消,北京高院院長向王佩英後人致歉。這第二次平反,在網際網路引起轟動,眾網友在微博、論壇等奔走相告,感天動地。維基百科網站裡的詞條「一打三反運動」,記載著「在該運動中以現行反革命分子罪名被判處死刑的,包括北京的遇羅克、王佩英等人」;另一詞條「北京工人體育場」,則記載著「1970年,遇羅克、王佩英等20名‘現行反革命分子’被宣判死刑,並立即執行」。僅此,即可說明王佩英已被永久載入史冊。斯人身已去,但她並未隨41年前勒死她的那條繩子一起淹沒於史海,如今反倒是魂兮歸來,以鮮血和生命換來了41年後公眾與日俱增的覺醒與反省。王佩英本身的歷程和吶喊之源,以及今天我們對於這段歷史所做的每一點微小的貢獻,未來勢必發揮秉筆直書的作用。
清醒於災難年代
縈繞了張大中幾十年的疑問「我母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在張可心(王佩英之女)、郭宇寬、胡傑一遍遍重新尋訪當年的大批當事人後,被陸續揭開。雖然至今仍有關於王佩英的諸多原始材料未解密,但眼下所掌握的,已足以令天下人愴然淚下,同情者、崇敬者、反思者、支持者遍佈海內外。在廣東汕頭,由汕頭市原常務副市長彭啟安在澄海塔山風景區推動建立的塔園文革博物館,那裡王佩英的肖像紀念碑傲然挺立,張大中的演講和一批詩人的紀念詩亦被銘刻於上。胡傑拍攝的記錄片《我的母親王佩英》、郭宇寬寫下的《王佩英評傳》,以及2010年3月27日北京500人公開紀念王佩英就義40週年的紀念會現場實況光碟,由王佩英慈善基金會廣泛免費贈送社會各界,數萬人執於手中,眾多圖書館亦紛紛收藏之,以期「鮮血不可白流,歷史不容忘卻」。
這套被視為「搶救歷史」的書碟,我至今不知反覆觀閱並推薦他人觀閱和免費索取了多少遍,遍遍屢有心得,最初的滿臉淚水和振聾發聵之感,記憶猶新,似在昨日。縱觀王佩英的一生,從接受「遇事反省,破除盲從」的靜宜女中(今開封八中)教育,到與張以成一起為地下黨情報工作出生入死、舍盡家產;從35歲成為黨員、40歲當托兒所保育員、44歲當宿舍勤雜工,到親眼目睹三年飢荒之慘、老鄉求助之悲;從1962年她對國家災難再也看不下去,認為毛澤東在當時領導國家有誤,到1965年被關進精神病院,被吃精神病人吃的藥,被打精神病人打的針;從「被精神病」三年之後又被醫院診斷為「無精神異常」,再被關進「牛棚」,反覆遭受批鬥和折磨,到被逮捕……截至此時的歷程,至少她還是活著的。某網友評論說:「如果她真有精神病,或許還能活命,可她就是太清醒了,是災難年代裡一個偉大的、不屈的、拒絕撒謊和盲從的清醒者!」
殺心之後再殺身
王佩英之死,無疑與她在公開場合呼喊擁護劉少奇的口號、書寫詩詞標語反對發動文革有關,那一年是劉少奇被定為「叛徒、內奸、工賊」的人人必須表態「打倒中國的赫魯曉夫」的1968年。一直到被殺害為止,王佩英從來不曾低頭,堅持立場。就算她被反綁雙手、套上口罩連想用力回頭看一眼自己的女兒張可心都辦不到,就算她在北京市各區及郊縣被像牲口一樣戴著嚼子遭受多次游鬥、毒打,就算那個罪惡的1970年1月27日她被石頭塞得滿嘴皆是以至於下巴被卸去乃是何等的痛至骨髓……她都沒有屈服,舍家為國,決意殉道,以生命維護心中的真理。在即將押往刑場槍決的囚車途中,她仍在奮力掙紮著,但她的滔天冤屈與浩然正氣終究抵抗不過那條狠狠勒進她喉嚨的繩子。如今被終審判決「無罪」的這兩頁紙,倘若焚為灰燼,也不知是否能讓她那淌著血淚的大睜的雙眼微微閉上?她的屍骨至今不知尚在何方,但至少她的硬骨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也存在於人民心中。歷史會證明,就算她的骨頭今後化為粉末,她也會在每粒粉末裡微笑!
王佩英殉難於極左年代登峰造極之時,即文革最具殺氣的「一打三反運動」,該運動重在「一打」(打擊反革命)。從時間上看,她死於該運動正式開始的前四天。1970年1月18日,北京市革命委員會主任謝富治等人向上請示要有計畫、有步驟地殺一批人,名單中就包括王佩英。1月22日,請示被批復。怎麼定罪?交給各單位「討論」,北京市公法軍事管制委員會炮製了一份所謂的「判決書」,再組織十萬人來看一起把這些人「喊死」,以暴民輿論殺心,以國家子彈殺身。荒唐的是,謝富治這樣的人竟然殺人有功,扶搖直上,殺害王佩英等人後,1971年任中共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北京軍區第一政治委員,此外,還擔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公安部部長、國防委員會委員、中央軍委委員等職。結果1972年他就病死了。不少人命慘死其手的謝富治,終究被開除黨籍,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在1981年確認其罪。
恢復鐵骨與丹心
當2011年王佩英被終審判決無罪後,張大中激動地在《炎黃春秋》寫下大大的14個紅字,「告慰英靈於泉壤,昭彰正義於神州」,並在公開信《蒼天有眼,善惡有報》裡呼喊:「為人民吶喊的母親永活我心中!為社會正義獻身的精神永垂不朽!」,張可心在網上沈重地寫下:「我們不能沒有歷史地活著!如果能換來千千萬萬人的覺醒,母親的死值得!」共同反思文革,追溯精神,沉思內心。我輩幸逢其中,恢復記憶,拒絕遺忘,為多災多難的中國留下精神的火種;弘揚正氣,傳播良知,為成長中的公民個體注入信念的勁力。涓涓細流,匯成江海;微微光芒,映作晴空。無論是推薦介紹、發表評論、組織觀看、描繪圖畫、小說劇本、影像音樂,抑或其它林林總總,都是公民體悟與創造力的展示,都是思辨是與非、善與惡、功與罪的昭彰。
深度拓展王佩英這個傳奇女性的寬度、長度與高度,橫向之於當代,縱深之於歷史,審視之於災難,反躬之於自身,無一不是益事,乃是真正的公益。寬度,即橫向,當代的、社會的,由單一推向大眾深層,無限循環延伸,主要是「量」上意義的;長度,即縱向,是歷史性的,關聯過去、現在與未來,即相同或類似性質的追溯、審視、反思與展望,主觀認識,法治思考,主要是「質」上意義的;高度,即立向,超越了時間與空間,向上攀登,追尋信念與信仰,精神價值內核,人文涵義根本,具有文明景觀意義和思想上的繼承與傳播,是「質」中的最高質。王佩英已從塵封的歷史中復活,她41年前的那雙堅定、悲憫、憂憤的眼睛,仍在我們頭頂上空俯瞰著此刻的人間。我們將為今天的人民留下一個怎樣的國家,為未來的後人留下一種怎樣的精神,為血肉之軀的自己留下一股怎樣的信念,每個人或許都可將這位真正的「巾幗不讓鬚眉」的普通的勤雜工視為參照,乃至標竿,從她身上尋覓到為真理和正義獻身的勇毅與根源,繼承和發揚中國人原本就有的錚錚鐵骨與熾熱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