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那些父兄是高官的人,進人官場,就會飛黃騰達;進入商場,就會財源湧進。政府機關,外國公司,大型的國有和私有企業,也爭先恐後地吸收高幹子弟,並給予高位高薪。有人說,當今,高幹子弟是集體世襲。
平心而論,「集體世襲」的說法有點以偏概全。高於子弟千差萬別、良莠不齊,有依賴父兄權力的紈褲子弟,有出類拔萃的優秀人才。就是已進入高位的,也不全是靠父兄權力的蔭護。高幹子弟向上流動的機會超過平民子弟,也是任何社會難以避免的現象。不過,在民主國家,家庭背景只給他一個起點,他的上升是依法的,是按程序的。小布希能當總統,與他的家庭背景不能沒有關係,但顯然不是出於「讓我們的子女接班,不會挖祖墳」的意願。他是按程序選舉上來的,不是老布希或老布希的朋友提拔的。
領導幹部不可能不讓自己的子弟當官、經商。高於子弟也是獨立的公民,他也有自由選擇職業的權利。問題的關鍵在於,他們當官、經商,是不是藉助了父兄掌握的公共權力。不能限制高幹子弟進入市場和官場,但必須限制公共權力進入市場。一旦公共權力進入了市場,藉助權力陞官發財就不可避免,高幹子弟就有近水樓臺之便利。
在公共權力不受制約的條件下搞市場經濟,權力就會進入市場交換領域。兩千多年的專制社會,在中國形成了權力至上的傳統。在權力崇拜的社會,權力一旦進入市場,就會成為極其昂貴的商品。我是主張搞市場經濟的,但我反對公共權力進人市場。在中國將市場經濟體製作為改革目標的時候,我發表了一篇評論:權力不能進入市場(載《經濟參考報》1993年2月11日),我寫道:
搞市場經濟並不是什麼都能進入市場的。權力就絕對不能進入交換領域。我這裡說的是公共權力。公共權力應當在更高的層次上體現大多數人的利益,它應當公正地對各種利益個體進行管理,監督,協調,不能參與到利益個體之中。權力一旦進入了市場,它就失去了公正,也就失去了管理社會的合法性,社會就會出現極大的混亂。設想一下,如果球場上的裁判員一邊吹著口哨一邊踢球,球場會亂成個什麼樣子?權力進入市場以後,權錢交換,權權交換,權色交換,必定腐敗叢生,民怨沸騰,這還能搞什麼市場經濟?
很不幸,我國現實的發展和我的期待不一樣,進人九十年代中期以後,權力真的進入了市場。經濟市場化了,公共權力的運作方式還基本保持計畫經濟時的狀態。權力高度集中,政企不分,大量的經濟活動需要官員們審批。辦公司,申請營業執照得審批;向銀行貸款要審批;進口商品要審批;地皮需要審批。審批的權力掌握在官員手中。對經營者來說,需要審批的是發財機會。得到了批文就得到了財富。所以,手中有審批權的官員如果沒有高尚的情操和堅強的意志,就無法抗拒「糖衣炮彈」的進攻。何況,我們的審批有相當大的隨意性,他可以批給這個人,也可以批給另一個人。這樣,沒有認真改革的政治權力,在市場上可以兌換成大量的黃金白銀。市場化的過程是利用政治權力聚斂財富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在這種情況下,與高官有關係的人,是接近審批權的通道,他們就成了一種極為寶貴重要資源。有了他們的幫助,就有了貸款,就有了訂單,就有了地皮。高於子弟最接近權力。高幹子弟親自出馬經商,很快就成億萬富翁。商人們有高幹子弟參加他們的商業活動,也會日進斗金。經濟權力部門在權錢交易中獲得了實惠,黨政權力部門也不能「守著大餅挨餓」,官員任免權也隨之進入了市場,成為高度壟斷性的「商品」,賣官鬻爵頻頻發生。高幹子弟不需要花錢買官,人家會送給他官帽子。今天我送給他官帽子,明天他父兄會給我更大的官帽子。給高幹子弟送官帽子是風險最小,收益最大的買賣。
因此,只要權力參與市場交易,只要幹部選拔缺乏民主制度,高幹子弟即使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也會有人千方百計地找上門來。於是,高幹子弟依靠權力陞官發財就有了一種利益機制:公共權力參與市場交易——要陞官發財必須親近權力——拉攏高幹子弟,讓高幹子弟陞官發財——讓高於子弟陞官發財者,自己升更大的官發更大的財。20多年前,身居高位的一位老人曾經有過「讓我們自己的子女接班,不會挖祖墳」的說法,這一說法對世襲當然會起作用。但是,如果僅有這句話,沒有利益機制作為動力,世襲現象不會普遍、持久。有了這種動力機制.不僅是高幹子弟,連高幹的跟班、司機、情人,也有了陞官發財的機會。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後,中國社會出現了不公平問題。社會不公平的主要表現是,對改革成本的承擔和對改革的收益分享不對稱。獲益最大的是各級掌權者及其親屬和朋友,收益較小的是工人和農民和中下層職員。而對改革的成本的付出,工農和中下層職員比官員大得多。產生不公平的原因很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市場交易不公平。交易不公平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權力參與交易。我曾提出過「權力場」的概念。像「物理場」一樣,「權力場」也是一個能量場。在這個「場」的每一點的能量都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都生活在「權力場」的某個位置。中國的改革還沒有破除計畫經濟時代的「權力場」。在原有的「權力場」的基礎上建立了經濟市場。這樣,處在「權力場」高能位置的人與低能位置的人進行交易,必然是前者勝,後者敗。不公平的交易就是這樣發生的。一個有趣的例子,有一項技術成果多年無人問津,某公司得到這個技術之後,聲稱這是某公子的專利技術,結果訂單如潮。為什麼能產生這樣的效果?因為這家公司把這一商品從「權力場」的低能位置移到了高能位置。與這商品搭上關係的買主,就有可能和某公子搭上關係,就有可能接近公共權力的高端。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批評「紅頂商人」(《市場經濟不需要「紅頂商人」》,載《經濟社會體制比較》1997年第2期)。我說的「紅頂商人」是指用行政權力發財的商人。他們有的沒有「紅頂」,而是與「紅頂」有親密關係。「紅頂商人」是高度集中的政治體制和不完善的市場交媾的怪胎,是權力和金錢的私生子。在這篇文章中我提出,要防止「紅頂商人」破壞市場經濟,必須改革上層建築,使上層建築適應經濟基礎,即盡快建立民主政治體制。沒有民主政治的市場經濟會發展成為「權力市場經濟」。
1998年,印尼蘇哈托下臺,當時的報導說,蘇哈托家族在全國1247家公司中擁有重大股權,這些公司分屬20個財團。蘇哈托的三子三女、女婿、兒媳、孫子、異母弟弟及其它親屬都各有財團,業務遍佈全國,涉及公用事業、金融、地產、通訊、交通運輸、石油化工。建築、傳媒、超級市場,等等。蘇哈托家族在許多外國公司中也擁有股權。蘇哈托家族帶頭,印尼「廉潔官員鳳毛麟角,要找一個手腳乾淨的官員難似大海撈針。」蘇哈托政府自身不乾淨,怎麼能站出來清除腐敗?退一步講,即使印尼中央有廉潔的人站出來反腐,下面誰來執行?法不責眾,腐敗就成了常態。這些腐敗官商們還是國家商業活動的主體,打擊他們,商業活動就要停頓,經濟就要遭受損失,沒有人敢下這樣的決心。想清除腐敗,還要涉及到很多外國投資公司。在蘇哈托家族聚斂財富的過程中,外資公司起了不少作用。蘇哈托家族在這些外資公司中擁有大量股權。沒收蘇哈托家族財產,就要影響這些外國公司的利益,外資就可能退出。蘇哈托家族的公司有一些是上市公司。如果將這些上市公司清盤,就要涉及一大批小股民的利益。這也為反腐敗增加了難度。
我借蘇哈托下臺的機會,發表了一篇題為《權力市場經濟的教訓》的文章(載《方法》1998年第8期)。我寫道:
蘇哈托家族聚斂財富的手段主要不是貪污,而是利用權力經商。他們的公司可以享受種種優惠政策,可以取得政府合同,可以取得某些緊俏商品的進口權。印尼經濟市場化了,但政治並沒有民主化、蘇哈托搞的還是鐵血政治。在這種情況下的市場經濟只能是扭曲的市場經濟,即權力市場經濟。權力市場經濟的一個重要特徵是權力進入市場,權力可以轉換成金錢,金錢可以買到權力。權力大的人不僅自己很容易成大富翁,他的親屬也可以分享權力之惠。
還應當說,蘇哈托執政時期,印尼經濟發展還是比較快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從1966年的70美元增加到1996年的1160美元。誰是經濟發展的最大受惠者?是各級大大小小的掌權者,其中以蘇哈托家族為最。隨著經濟的發展,貧富差距不斷拉大,社會矛盾也越來越尖銳。老百姓生活比原來是提高了,但不滿情緒也增加了。亞洲金融危機引起社會矛盾總爆發,老百姓的怒火燒燬了蘇哈托的王冠.也燒燬了他的金權王國的漂亮外部裝飾,把一切醜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印尼表面上是法治的。蘇哈托下臺的權力過渡,雖然是在群眾風暴中進行的,權力交接卻還按照法律程序。但是,印尼民主化程度低。權力不受制衡。看來,沒有民主的法制只不過是掌權者的程序遊戲。民主和法治,二者不可分,在某種意義來說,只有有了民主.才有真正的法治。
時間又過去了10年.被腐敗官司纏繞的蘇哈托逝世。只要靠他陞官發財的人還有勢力,他的官司肯定是打不清的,為他舉行國葬也不會出人意料。此時中國改革進入了第30個年頭。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經濟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國民經濟的蛋糕已經做大。與此同時,一方面市場化加速,一方面原有的權力體系沒有大的改革,甚至更加強化。在權力政治加市場經濟的格局下,權力和金錢往往私下結盟,權貴資本急劇膨脹。結果,改革中造就的既得利益群體形成了強勢,強勢群體不僅佔有了蛋糕中最甜美的部分,還吞噬了改革前勞動者創造的。以國有名義存在的大量財富。他們還企圖利用這種強勢左右改革的政策,企圖在改革中得到更多的利益。「改革目標部門化,部門利益政策化」,就是既得利益者們扭曲改革的一種形式。黨和政府一些有損既得利益者的改革,出臺都是困難的;而有利於既得利益者的改革,出臺就相當快。
以公車改革難為例。上世紀90年代後期有一個統計數字:當時有350萬輛公務用車,每年耗費3000億人民幣,這些公車消耗高於當時國家財政對國防、科研、農業、公共衛生、教育等方面的投人。而這些公務轎車只有1/3用於公務,l/3被官員家庭私用,l/3被司機私用。所以,黨和政府1996年就提出了公車改革的問題。1998年國家正式啟動公車改革。但是,公車改革喊了十年,試驗了近十年,沒有進展,到新世紀,公車繼續大量增加,2005年我國公車轎車保有量超過了500多萬輛,每年為此消耗6000多億元。而據國家統計局數字,2005年「文教科學衛生事業費」為6104億元,「社會保障補助支出」為716億元,國防費用為1817億元。為什麼政府推動的公車改革這麼難?主要是觸動了乘車官員的利益。公車改不動是因為「公權」沒有改革。住房改革又是一例。住房商品化是中國住房改革的目標。1996年政府硬性規定,到1998年7月1日止,停止福利性分房。但是,到了截止日期,不少單位還沒有吃完「最後的晚餐」,新世紀過去了幾年,福利性分房還在進行。1998年以後,按每平米1480元出售給個人(北京價格,當時市場價格平均6000元左右)。2007年,北京市蓋了一批檔次很高的住宅,市場價格在15000元左右,卻以「經濟適用房」的名義,以4000元的低價賣給中直機關的高級幹部。「經濟適用房」本來是照顧窮人的,買「經濟適用房」必須對其家庭收人經過嚴格的審查。人們無奈地說,說房改是‘吃不完的最後晚餐」。
鄧小平以後,強人政治轉化為常人政治。進入中國高層領導的是普通人。他們能走上高層是因為機遇、性格、能力和人品。常人政治的一個特點是,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既定的理念行事,只能按照社會現實需要行事;他不能憑藉自有的政治強力來推行某些主張,他只能在各種政治力量合力的推動下作為。而在社會合力中,強勢群體的力量有著更大的權重,它常常左右著社會合力的方向。如果按這個社會合力的方向走下去,社會就更加不公平,社會危機就更加深重。常人政治既不能違抗社會合力、又要防止強勢群體左右中國的發展方向。這是常人政治的困境。常人政治的領導人要走出這個困境,必須建立憲政民主制度,用民主來制衡強勢群體。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