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光榮,病殘回城」,多少冤錯假案在知青下鄉中發生。(網路圖片)
看姜文的電影《太陽照常升起》,我費解一些媒體在討論「黃秋生為什麼死」。他們不明白,一個人被昭雪了怎麼還去上吊。對我來說,這個疑問沒那麼難解答,因為當年我當知青時,就經歷過一件真實的自殺事件。說起來業餘宣傳隊的解散,也和這件事有關。
我們業餘宣傳隊的隊長比我大五六歲,當時也算老知青,大哥哥了。能演會寫,還能當導演。樣板戲《沙家浜》中,他是導演還兼演胡傳魁,生活中卻和阿慶嫂好上了。這在現在是多正常一件事。二十四五歲的年齡正是談戀愛的時候,但那會兒就是生活作風問題。結果沒弄好,「阿慶嫂」懷孕了,事情露了餡。這在當年可是天大的事情。好傢伙,師裡派工作組,團裡也派工作組,排練演出一切停止,整風。背對背、面對面地揭發批判。自然「胡傳魁」也被看起來了,不許自由行動,不許串供。
有一天上午,天下起了小雨,等著開什麼會,大家就都待在宿舍打牌。「胡傳魁」說要上廁所,幾個人注意力在牌上呢,就說你自己去吧,快點兒回來。就沒跟著。結果半天不見他回來。再去廁所一找,咦,沒人。大家急了,挨個房間找。找到行李房,門從裡面鎖著,只聽有蹬凳子的聲音。大家心裏就毛了,一位上海知青一拳砸開了玻璃,果然「胡傳魁」把自己吊在行李架上了。
大家伸手掏著拉開門插銷,趕緊往裡沖,這時,只看吊在行李架上的他懸空轉了一個圈兒,頭一揚掉下來了,原來他不會上吊,只是把繩子轉一個圈套在脖子上,沒上死扣,懸空後一轉圈就摔下來。可是懸空那一下也夠狠的,他已經不上氣兒了。有一位天津知青懂點武功,上來用手指夾著喉結往下一捋,算是把他救活了。
這是大事兒,得趕緊向上級匯報,正這時,「阿慶嫂」知道了,她淒厲地一聲慘叫扑過來,把我們每個人的心都劃開了,有人就開始抹眼淚。
上面的人很快也到了,板著臉,看看「胡傳魁」:「怎麼,要自絕於人民?」「胡傳魁」閉著眼躺著。我看到他的眼淚靜靜地流向耳窩子,積在耳朵裡。
命案未遂,團裡也不敢再批判了,聽說領導第二天晚上就請「胡傳魁」「阿慶嫂」到家裡吃餃子。安撫一通之後就讓他們盡快返城回家,宣傳隊也開始下放,一個連一個連地換,每年都輪一次。要說一個團裡這麼多知青,怎麼都認識我,就是因為下連隊下的。
現在回頭想,「胡傳魁」與「阿慶嫂」何罪之有?2008年是知青上山下鄉四十週年紀念,我在想,我們該怎麼回首這段往事。集體語境往往要上升到社會歷史的偉大高度,說一大篇的道理,我們甚至仍會不自覺地將之理想化,重溫那些「淋一身雨水,就讓我們用青春烈火烤乾衣裳」的詞句,但具體到個體的命運,就不可能是一句話、一個大道理所能概括的了。
忘了在哪兒看過兩張照片,同樣一群人,都是當年黑龍江建設兵團的,年輕時手搭肩膀照了一張相,三十年後重聚,又仿著同樣的姿勢照了一張。兩張照片放一起,是被當做一件當代藝術品展示的,我在其中看到了歲月的痕跡,但也看到了一種心理深層的裝飾感。當然,一件作品,一千人有一千個判斷,我也尊重照片中這些懷有美好願望的老知青,不過它喚起我的是一種複雜的感動,同時還有些憐憫與感慨。我們這一代人的人生,曾那麼的真實,又那麼的不真實。
從我個人來講,反映那一時代的作品,我比較認同王小波,也對姜文充滿敬意,他們真正保持了個人的獨立意識,這種個體意識放在當今文化中來看,也是很有價值的。
《太陽照常升起》「黃秋生」為什麼會自殺?我覺得那裡有對生命難以言狀的失望。有人說:不是給你平反了嗎,幹嗎還自殺?在那個把無聊當正經的年代,大家大動干戈地投入抓姦行動,剝了一層皮,審了一溜夠,批判呀,檢討呀,羞辱一番後告訴你,沒事了!馬上你就皆大歡喜,做得到嗎?不久前報紙報導中國人在巴黎老佛爺購物受辱,外國人無理刁難後又說你是清白的,禮節上輕描淡寫道個歉就沒人再理你了,你能想像、體會到類似黃秋生的心境嗎?
這當然是我的解讀啊,姜文自己的意圖是什麼,我並不知道。我只是很自然地想到了「宣傳隊懷孕事件」,同樣有對人性的蔑視與對人格的污辱。「胡傳魁」該不該自殺?他怎麼會想到自己事發之後,最信賴的那個好朋友會起來揭發他,甚至還會有那樣詳細的偵查記錄。哪天、哪時,在何地幹什麼。他怎麼知道自己在初享生命最隱秘的歡愉時,有雙眼睛在盯著……那還是他一直信任的眼睛—「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可以知道」的那種信任。秘密的分享最後都成為筆錄,然後在整風時居然被公開讀出來。而我們,這些當時二十歲上下的小青年,也真的把這件事看成錯事。還有人翻毛主席語錄,「你看,毛主席說十月懷胎,他們現在到幾個月了?懷孕是怎麼回事,接吻又是怎麼回事。呦,接吻就是嘴對嘴,那多噁心啊……」
雖然嘴上這麼說,誰心裏又不想談戀愛呢?之所以不去碰,真的是被這件事震懾住了。想到愛、結婚,感覺是複雜而害怕。到底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命運、愛情,有了這件事後,更令我們感到雲山霧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