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記者譚曉蔚編譯】(譯者註:本文為11月11日登載在紐約時報上中國大陸作家慕容雪村的文章。原文標題:在中國,一個期待過上正常生活的夢想)
上個月我在(山東)青島大學的一次演講中提到了陳光誠。他是一位著名人權律師,就居住在離我的演講地幾百公里的地方。他是位普通的中國人。由於他的(人權)活動,陳在監獄裡呆了四年多,去年9月才獲釋,但隨後又遭軟禁,儘管當局否認他是一名囚犯。一年多來,陳光誠處於被24小時監視之中,幾百個身材魁梧的打手圍在他家附近。近期將滿40歲的陳光誠,是一位盲人律師,據說現在健康狀況不佳。
演講結束後,有學生問我:是否打算探訪陳光誠。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但長久以來,我感到我們之間有一種特別的紐帶:我們都有法律背景,我非常欽佩他的勇氣。我曾在博客裡談過到他,但除此之外我對他的支持很微薄。我沒有對這位學生的提問作出任何回答,對此我感到羞愧。
我的想法很簡單:我不希望我的書被禁,我不想我的名字被政府的網路過濾器當成敏感詞。我不希望我下次的海外行程受到阻撓。但最重要的是,我很害怕,我害怕被毆打,我害怕失去自由。在我居住的環境裡,自由是稀缺的,我珍惜這點少得可憐的自由。
你可能會問,僅僅拜訪一個人就有這麼危險嗎?這是一個普通人會問的問題。但在當今中國,這個不一樣的社會,一個普通的造訪可能就是危險的。
第二天吃午飯時,四個和我有類似想法的人終於鼓起勇氣,決定到陳光誠的村莊訪問這位英雄。第二天一早,我們抵達陳居住的東師古。
一些男子站在村口附近的房子周圍,一個穿著灰綠色外套的矮個子走了出來,擋住我們,問:「你們幹什麼?」
我微微一笑:「這是東師古村嗎?」。
他重複的問,「你們幹什麼?」
「我們來看望陳光誠。他住在這裡嗎?」我問。
該名男子被嚇了一跳。然後,他側身靠近:「你知道嗎,我們村裡最近出了很多小偷,丟了雞和牛,所以你不能進入村莊。」
我笑了,「放心吧,我們在這裡不是為了偷東西,我們來這裡看陳光誠,看完了我們會離開。」
幾名男子從一個房子出來。其中一名穿著黑色燈芯絨夾克的中年男子粗魯的說, 「這是秋收季節,男人都不在。我們不想丟東西,所以不能讓你們入村。」
「不要擔心,我們不會偷東西。」
他冷笑:「你說你不會偷,我就相信你了?誰知道你是什麼人。」
我回答,「我是個作家,他是一位專欄作家,他是網站經理……」
「我不在乎你是誰,」黑色燈芯絨打斷我, 「我說你不能進去,你就不能進去。」
大家陷入僵局。我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現金: 「如果你擔心我們會偷東西,這是我的押金。」
「把你的錢收起來。」
僵局持續了一刻鐘。我們不想退卻。與此同時,幾個村民無動於衷地從我們身邊經過,彷彿什麼也沒發生,有的甚至停下來和黑色燈芯絨聊天。
網際網路上充滿關於陳光誠的傳言。有人說當地政府派出1200人白天黑夜看守他,進出村莊的檢查站有好幾道。監護他的年預算是780萬美元。有些人甚至猜測,陳已經死了,政府繼續監視是為了賺錢。
我坐在地上對他們宣布:「如果你不讓我進村子,我就坐在這裡,我不會離開,直到我看到陳光誠。」
但黑色燈芯絨男子攔下過路的客車,硬要把我們推上車,我們反抗著,在混戰中,黑色燈芯絨打了我幾拳。我們的抵抗是無用的,最後被他們推上了公交車。
「你等著,」我大聲喊,「我會馬上回來。」
黑色燈芯絨不理我,對司機喊,「快關門,開車!」
司機和售票員似乎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兩輛車在後面跟著我們。一個是無牌照的黑色別克,約十公里後,我們下了車,黑車繼續跟在後面約30或40米的距離。
我們決定走回東師古。走了幾百米後,一輛麵包車向我們開來。一個高大的男子從車上下來,後面跟著六個人。他身穿黑色T恤,半掩著胸口一個月牙形的紋身。他抓住我的喉嚨,另一個在我背後扭著我的胳膊。
「誰給你權力這樣做?你講道理嗎?」我問。
「這是我們的地盤,我們想幹什麼不需要任何理由。」男子說。
「誰在這裡負責?我們能談談嗎?」我問。沒有回答。
「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沒有法院命令,任何人都不能侵犯個人自由。」我用律師的口氣說。
「法律?見鬼去吧。」
另一輛公交車開來,他們揮著拳頭推搡著,強行把我們趕上車。一位年輕的女孩正好從一家商店出來,驚訝地看著這發生的一切,蜷縮在恐懼之中。
後來經過反思,我得出結論:這些打手並不是壞人,也許他們只是相信了他們不該相信的東西,他們的上司告訴他們,陳光誠是叛徒,所以他們對陳的支持者懷著仇恨。但打手也不是善良的人:他們每月拿1600元人民幣(250美元),除了打人,什麼也不做。這些人的道德已經淪喪,他們不關心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們唯一關心的是他們眼前的這點小小的利益。他們並不是邪惡的怪物,但在某些情況下,他們成為邪惡的幫凶,而這是可怕的。
一位中國學者曾經說過,中國有三類人:騙子,聾子和啞巴。他忽略了第四類:幫凶。在中國這樣一個不正常的社會,有無數的幫凶,他們都不需要承擔責任,所以他們沒有悔意。到後來他們可能會說,他們被操縱了,他們也是受害者。這可能是事實,但他們卻參與了犯罪。這些事件證明,在不正常的時代,在一個像中國這樣怪異的地方,有時要付出代價來做正常的事情。但這是不應該的。我相信我有權利,過著正常的生活--沒有恐懼,可以見到我想見的人。這本來是一個人的最基本的期望之一。然而,在某些時候,在某些地方,這種期望只是一個夢想。
事件發生四天後,我們幾個又聚在北京。我們吃著,喝著咖啡聊天。我們回到了我們的正常生活,但我們不能忘記陳光誠仍在東師古,仍然在遭受(監禁)。
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我寫此博客僅僅是盡我一臂之力支持這個世界上的許許多多陳光誠。我看到了陳的一張照片,他穿著一件舊西裝站在他家門口,昂著頭,似乎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的臉上有著燦爛的笑容。
我在寫此博客時,不斷的看著他的這張照片,心想他在經歷了這麼多患難後,怎麼還能有這樣一個煥發的笑容。我意識到他是一個不同於普通人的勇敢人:像其他人一樣,他也害怕困難,他也感到恐怖。但他有著希望,認為這個世界將變成一個更好的地方,這種不正常的時代總有一天會結束。
在變成為一個好的地方之前,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道路將是崎嶇不平的。如果有人為此吃苦遭罪,我願意成為那個人。如果有人要付出代價,我願意成為那個人。如果我的痛苦,可以防止他人再痛苦,那麼我願意犧牲我的生命。我願意放棄一切。
希望,在不太遙遠的將來,我將能夠坐下來與陳光誠一起,舉杯慶賀我們普通人生活的夢想。
(譯文有刪節,點擊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