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的人們會用什麼來稱呼我們這個年代?「維穩」是再合適不過的了。「維穩年代」會變得如同「大飢荒」、「文革」、「改革開放」一樣,用來標明某個歷史時期。
維穩著眼於當下。因此,對於我們民族來說,從來沒有像這個年代,喪失了任何對於前景的期待。不論是「平等」、「自由」、「不受支配」這些現代展望,還是「耕者有其田」這樣古老樸素的願望,都變得無從談起。沒有未來,便缺少了信心。
維穩著眼於效果。只要達到維穩的目標,哪怕不惜一切。於是,在維穩所「不惜」和「不屑」的對象中,受到傷害最深的是我們民族的價值觀,是能夠將我們民族凝聚起來的精神力量。利益總是分化的,分化的利益組成了一個陌生人的社會。但是通過認同某些價值觀,依據某些共同的價值觀,人們互相之間可以找到辨認,找到聯合。
維穩著眼於少數人。他們人數的數量,在我們民族當中,也許是一個可以省略的百分比。然而他們像某個「神聖家族」,可以不顧絕大多數人們的利益和意志,拒絕社會進步的要求,乃至鎖住我們民族朝向明天的腳步。2010年關於「政改」的話題不了了之,談論政改甚至遭到強力壓制,結果堵塞了這個體制所能夠釋放的進步空間,切斷了與社會對話的最後紐帶。
維穩最終訴諸於暴力,從而結束了從前那段「意識形態的歷史」。無論如何,「意識形態」還是希望通過一套言辭,編織一些華麗外衣,哪怕與實際不符,但其中多少還有一些說服人的意思。維穩年代,意識形態的面具滑落在地。
暴力是從結束言辭的地方開始的。政治的方式主要是言辭,是不同背景、不同利益的人們之間的互相商談,是通過對話、協商,讓種種分歧得到呈現和整合。衡量一個好的政治秩序的標準,看它是否能夠給不同利益訴求提供釋放的渠道,尤其是給那些因不同原因在不同時期受到壓抑的人們提供空間。因此,運用暴力來維穩的年代,則是一個取消政治的年代,是排除任何政治途徑的年代,是將政治丟棄到垃圾箱裡的年代。
我用過一個權力「內卷化」的說法。在廣大社會面前,它向內捲縮萎縮,而不是向外延伸延展。維穩則是它的集中體現。一切朝向自身內部,一切集中在自身內部,一切歸納為自身內部。不打算面向社會,面向公眾,體現人民群眾利益的要求。
這就產生了清華大學學者分析報告中所指出的「越維越不穩」的現實。所謂「不穩」,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也可以視為社會仍然顯示出蓬蓬勃勃的景象,社會各界仍然通過自己不同的方式,努力發出自己的聲音、自身的利益訴求。人們每天不管是打開報紙,還是坐在電腦面前,都會感到一個海洋般湧動的社會,無限的潮汐和能量,各個不同的起點、出發點,五光十色的喧響,包括持續的、毫不客氣的批評。
需要有人想一想——這個世界的根基以及權力的根基,不可能在某個深宮之內,在某個「神聖家族」的手上,那是一個顛倒了的幻覺,是一個頭足倒置的世界觀。恰恰相反,根基在於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的生活意志,每個人的利益要求,每個人的基本權利。最大限度地滿足所有社會成員的要求,而不是少數人的要求,平等地對待所有社會成員,而不是給少數人以特權待遇,提供這樣的背景和秩序,才是今天名副其實的政治行為。
因此,「政治維穩」是一個毫無根據的說法。有維穩就沒有政治,維穩年代就是一個沒有政治的年代。是政治的就不是維穩的,是維穩的就不是政治的因為維穩取消了政治,所以應該取消維穩。
在某種程度上,如果說「人性」與「個人」是八十年代的關鍵詞,「經濟」和「市場」九十年代之後的關鍵詞,那麼,從現在開始,「政治」與「社會」將重新回到人們當中來,重新成為人們關注的重心和中心。那將是每一個人「同意的政治」,是建立人與人之間互相連結和共同分享的社會。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