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談我的家庭在我兒童時期給的幫助,那麼該談論的應該是家母,而不是家父。我父親實在太忙太累,回家通常沒有多餘的力氣管我,因此幫我看功課,問我學校好不好,安排學什麼才藝,這方面是全權交給母親負責。
然而,有幾件父親以身作則的「道德教育」,我倒是印象深刻,一直忘不了。
「叮咚──」星期六的下午,我家的門鈴突然響起。那一年,我大概十歲左右。
打開門,一對憂愁的中年夫妻就站在我家門口,是找我父親的。
「請問您們是哪一位?」他們回答是病人的家屬。我關上門,傻乎乎地扯開嗓子往屋裡叫:「爸!家屬找你!」
老爸輕輕地開房門,張望了一下,皺著眉頭,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噓」的姿勢,壓低嗓子說:「不要那麼大聲啦!你去跟他們說爸爸不在,快去!」然後又偷偷摸摸地關上門。
原來病人家屬算是不速之客,於是我走回玄關,打開門,擠眉弄眼做出抱歉的表情,「對不起噯,我爸爸不在家。」配合一個虛偽的傻笑,心想:哼!道德潔癖的老爸竟然慫恿我說謊!
那對夫妻對看了一眼,有點為難的樣子,然後由太太開口:「那,小朋友,可以請你把這個東西交給你爸爸嗎?」手上拿了一袋看起來很貴氣的禮盒。
「不可以喔,不好意思,請你們再跟他辦公室聯絡好嗎?」這是我被教導的標準答案。
就這樣推托了兩三回,本來以為對方會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們堅持得很,依然不肯離去。就在僵持不下之際,那位太太見我死都不肯開門,心裏一急,竟然就地哭了起來!
我的天!小孩在大人面前哭是稀鬆平常,大人在小孩面前哭到泣不成聲,這是哪一門子的劇情啊?我完全傻眼,慌了手腳。爸爸媽媽教我不可以隨便開鐵門,可沒告訴我如果客人掉眼淚該怎麼處理。
她扶著鐵門,聲淚俱下地說,孩子生病住院,現在把命都交給了黃大夫。他知道黃大夫很清廉,堅持不收紅包,可是做父母親的實在擔心難受,徹夜輾轉難眠,希望黃大夫能收下這份心意,讓他們心裏平安一些。
就在腦袋一片空白,半推半就之下,禮盒莫名其妙的就到了我的手上,這對夫妻鞠個躬,就下樓了。
我像個戰敗的士兵,拎著禮盒走回屋內。父親從房門出來,看到我拿了東西,勃然大怒,叫我立刻追出去退還。我試著解釋當時的狀況,他完全不想聽,把我推到門口,命令我沒有還給那對夫妻不准回家!
抱著一肚子委屈,我穿上球鞋,拿著那不知道是什麼的禮盒,在街上狂奔,一路追到了巷口。
運氣很好,我就在隔一條街看見那對夫妻的身影,一個箭步衝向前,顧不得剛才謊稱父親不在家的事,告訴他們爸爸要我不可以收,請拿回去,不然我會回不了家。這對夫妻可能見我狼狽的模樣,竟然破涕為笑,接過了袋子。既然任務達成,我趕緊一溜煙地跑走,結束了這場送禮鬧劇。
回家之後我還滿生氣的,心裏抱怨,只不過是個禮盒,老爸有必要這麼誇張嗎?他自己還不是偶爾會帶水果禮盒回家。
長大以後,我才粗略明白一些過去臺灣醫師的紅包文化。原來以前看病,家屬是要送禮到醫生家裡的。紅包直接拿來拿去不好看,會藏在禮盒底層,打開了才會看見。
我父親原則是:如果病人還在住院,他一律不收禮;病人若是已經出院,家屬送禮物到門診,他一定馬上拆開,紅包當場就退還。這也不是誰定的規矩,只是無愧於良心,榮耀歸於上帝罷了。
現在很少人看病會送紅包了。就算有,也可能是不懷好意,一旦醫療上有疏失,收紅包的醫生很可能會被送上法院。然而,除了醫生之外,看看商場,政壇,到處都有收回扣的骯髒事,這跟醫生收紅包,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然而雖然有人因此而坐擁金山,卻也不乏晚節不保,鋃鐺入獄的例子。
感謝父親,那一場兒時的紅包大作戰,給了我一個放諸四海皆准的良心原則。做上帝所喜悅的事,不管後來我有沒有當醫生,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