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競人將軍的血淚書
我離開第一個游擊基地前,周競人將軍特地把他過去寫給華僑朋友的一封信的底稿,交給我看,他說:「你看過這封信後,將會瞭解到我為什麼在山區中打游擊」。信的原文是:
「××兄:神洲陸沉,瞬已四年,大陸洗劫,亙古未有,而親戚家人,死難之狀,迄今猶見於夢寐之中,令人傷痛欲絕,此恨綿綿,焉能忘報。故前年冒死犯難,遠走異城,置身於深山窮谷中,與自然環境奮鬪。
此間大樹蔽天,潮濕遍地,日則蟲蛇密集,環繞於茅廬左右,夜則虎嘯猿啼,山鳴谷應,側耳遠聽,其聲哀而壯,淒而厲,適足以激發復國復仇之心、鼓舞臥薪嘗膽之志、豈鳥獸亦同情國破家亡也耶?
弟前年來此後,曾病瘧疾,惡性也。高熱不退、不食不眠者逾旬,雖幸獲痊癒,然以營養不良,體力迄未恢復。瘧為此間通疾,初來者水土不合,十九罹之。此間瘴氣尤重,晨昏大霧迷濛,罕見天日;武侯征巒時之毒水啞泉,信有征矣!……」
我離開周競人將軍的基地時,他替我換了一匹新馬,並派了參謀徐漢棟和幾名士兵隨行,他則在一個小山坡前,和我握別,當我們一行走了很遠一段路時,回頭看他,他還站在山坡上和我們招手。那情景現在想來,猶歷歷在目。
十年前,周競人將軍,患了高血壓,病逝臺北,說他壯志未酬,抑鬱以終,應該是適切的。
找到了國魂和黨魂
十月九日晚,我抵達另一個游擊基地,第二天就是雙十國慶紀念日,在基地上我遇到了雲南省黨部的書記長李先庚先生,他在基地上舉行了一個紀念儀式,參加國慶紀念儀式的有地方駐軍,雲南省黨部的工作人員,還有來自附近各寨子上的土人,以及反緬甸政府的克欽族代表。
當國旗在軍樂聲中徐徐升起時,我的眼淚,情不自禁的流了出來。在國內我參加過許多次國慶紀念會,但沒有一次像這樣的感動過。特別是那位身材不高的書記長李先庚,站在一個用竹竿搭的棚子下面致詞時說:「我們要向大陸同胞贖罪,做為一個國民黨黨員,我們失去了整個大陸,讓成千成萬的善良中國人民,受共黨宰割,我們實在愧對先烈,因此我們現在在山區中,所過的艱苦生活,一半是帶罪圖功,一半是砥礪革命的志氣。……」
李先庚在台上講,許多人在台下揩眼淚,面對著叢林中飄揚著的許許多多的大小國旗,我喃喃自語著:「我找到了,我在山區中找到了,那是我們失去了很久的東西,它是國魂和黨魂」。那兩樣東西,從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時起,就失落了,因為沒有了國魂和黨魂,所以派出的接收大員,一回到過去的淪陷區,便以主人自居,他們所接收的是黃金、美女,以及漂亮的宅第。還有派系間的傾軋。於是東北的失敗,華北的淪陷,西北的撤守,西南的變色,一幕一幕的在我的腦際出現。
我特別喜愛土檯子上邊用柏樹飾成的雙十字,雙十字上,揷了許多朵野玫瑰,一位克欽族的領袖,登臺發表演說:他呼籲山區中的各民族團結起來,一致反對極權的共產黨,另一個流亡的印度人,稱道孫中山先生,主張聯合世界上的弱小民族共同奮鬪的遠見。白夷土人則圍繞著檯子唱著山歌。中午大家就在附近的一座古剎內聚餐,人們席地而坐,吃糯米飯和燉牛肉。
一轉眼又是二十年了,但那年在山區中,所度過的國慶紀念日,使我永遠不能忘記。我翻開四十二年十月十日的日記:上面記載著:‘今天我參加民國四十二年國慶紀念日,與會人員,沒有坐食革命果實的「紳士」,和「說話是個巨人,做事是個矮漢」的羅亭式人物。有的則是流亡在叢林中的一群孤臣孽子。他們面對著中山先生的畫像和總統的畫像,悄悄的流淚,情景太使人感動……’
李彌部隊的總部猛撒
爬爬爬,爬過了石頭山
四十二年國慶日過後的第三天,我又開始艱苦的「採訪旅行」。也是那次在游擊區中,過著最艱苦的一段生活,更是我過去三十三年的人生旅程中,從未受過的苦難。我們一行,曉行夜宿,有時住在古廟中,有時露天過夜,晚上就燃燒野草和樹枝取暖。
大約是我進入游擊區第九天日程,在一個古廟中歇了一夜之後,天還未亮時,我被隨行的參謀徐漢棟叫醒,匆匆上馬,徐漢棟告訴我說:當天的路程,全是「絕壁」,走晚了便趕不到前面的寨子,而這一段路虎豹特多,路上常常鬧事。
在我們登程後,不到四個鐘點,頭上突然出現了緬甸的飛機,在叢林的上空盤旋。我們將馬放入更密的林叢中,人則躲到幾株四五個人合抱不住的老樹下。同行的馬幫商人安國強則在樹下大罵:「狗養的,將來打到仰光時,非賠老子的一匹騾子不可。」因為在十天以前緬機轟炸時,轟死了他的一匹騾子,因此他一看到緬甸飛機時,就咬牙切齒。同行的士兵,也將一枝步槍對著上空,準備要開槍射擊,被徐漢棟參謀喝止,告訴他打不到目標,徒惹它來掃射。……不久飛機飛走了。
我們把馬拉出密林,從新踏著山上的小徑時,天又開始落雨。在前面,一座筆直的山峰擋住去路,那便是士兵們所稱的石頭山。
我望著山峰,嘆著氣,山頂被白雲封鎖著。其實我們現在所站著的山嶺,已經夠高。當時我想到幾年以前,從西北的寶雞到重慶時,經過秦嶺和五丁關那段險路,在當時坐在載棉花的汽車上,念著「蜀道難」。如今再望著這個石頭山,那段蜀道眞該是最不難的道路了。
我騎著馬,頭伏在馬的脖子上,右手緊握馬鬃,兩隻腳把鐙踏得緊緊的。爬了兩華里,馬走得渾身大汗,稍遇可以立足的地方,馬便停下來休息,喘個不停。回頭看徐漢棟參謀和送我們的士兵,都面色蒼白,停在一塊石頭上喘氣。全山路都是石頭,石頭的旁邊是深陷的黃泥,騾馬是從石頭的縫隙中穿過,馬蹄上的鐵碰到岩石上,時時冒著火星。
馬在石頭中,夾住前蹄,安國強告訴我不能騎了,前邊的路更險,一不小心,掉落馬來,連骨頭也要碎掉。這時,我的頭在冒汗,心在發跳,因為在這千鈞一髮中,我的生命,隨時可以結束。被人扶下馬來時,向南望瞭望臺灣,眞不知道我能不能平安歸去。我把短筒膠鞋,換成長筒膠鞋,手抓著石畔的樹籐,攀緣而登,籐上的刺,刺得滿手是血,在兩塊大石中間,黃泥陷到股際,我拚命拔腿,但拔不出來,回頭看,一行四人,個個陷入黃泥中。很久很久我才被人從泥中拉出來,但全身的衣服,已經完全變成水洗,這套水衣中,一半是身上的汗,一半是雨。
身陷泥土突發瘧疾
同行的士兵趙志強兩腿陷在泥土中,發著瘧疾,我們把他從泥土中拔出來以後,放他在大石頭上發燒。我們則打開竹簍,啖糯米飯糰,一邊喝著水罐中的涼開水,一手把鹽粒送進口內,不知道什麼時候螞蝗又爬進腿肚,等發覺腿部奇痒時,螞蝗已吃飽了血液爬了出來,剩下的是腿肚上的血流不止。
螞蝗:狀似蚯蚓,較蚯蚓稍小,刺入皮膚中吮血食飽後,才爬出來。滇西山區的樹叢中,到處皆是,下雨天更多。
打瘧疾的夥伴,發過高熱之後,從大石上爬起來,一聲不響的攫食著竹簍中的糯米飯;馬的鞍子卸了下來,在林叢中吃草。馬伕安國強則繼續在大石上呼呼大睡,四五隻螞蝗也就在他的腿上吮吸著他的血液。
遠處有不知名的野獸在怪叫,近處的山澗水在嘩嘩的流動。馬頸下的銅鈴,叮噹作響。風過處,臭氣扑鼻,原來在距我們不遠前面的山路上,便躺著一匹死馬,肚子腫得像一個大鼓,全身叮滿了綠頭蠅子。
我們喚醒安國強告訴他別再大睡,附近的死馬,可能傳染我們這兩匹健康的馬。
爬!爬!路愈來愈險,沒有人扶著我,已經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愈爬!碰到的死馬愈多,在十華里左右的小徑上,我們看到了六匹死掉的騾馬,被蠅子與螞蟻叮咬著。
雨漸漸的停下來,我們在一株大樹下,架起朽木,燒火烘烤衣服。突然從前方的山谷中傳來「咕!咕!」人打的呼嘯聲。馬幫商人安國強,立即以「咕咕」回報。再過二十分鏤,三十多匹騾馬隊,從山谷中走出來,垛子中駝滿了藥材和其它商品,那些人不和我們打招呼,殺氣騰騰的走了過去。安國強告訴我:方才「咕咕」的「呼嘯聲」是問路,前邊如果是自己人時,便應報以「咕!咕」。否則對方便要準備,防備遇到壞人了!但咕咕的呼嘯,也分成若干種類,和誰該給誰讓路的信號。
爬呀!爬的!在一片深澗中,在筆直的岩石上,我們喘著氣,終於到達了山頂,向下望,那尖銳的岩石,像刀山,我舒了一口氣,感到又撿了一條活命。
下起山來,照樣是那樣的直坡,更不能騎馬。石頭雖然少一些,然而泥土卻照樣滑,我們幾個人輪流滑倒,再繼續爬起來。徐漢棟參謀不斷的挽著我的手,有時我滑倒了連他也跟著滑下去,等這道山路跑完時,已經是薄暮冥冥時候,看看身上的軍裝,已經全變成泥球。
手上的血跡和泥土混和起來,刺傷的手,反而不覺得疼痛。在山澗下,我們又埋鍋造飯,預備晚餐。雖然我們唯一佐餐的東西,還是那幾粒鹽巴。
在星斗滿天時候,我們到了一個叫做扶余的小寨,大家的「老盾」──老盾為印度銀元──花完了!我把五塊錢美金交給馬伕安國強,托他替我買一些雞蛋;但不久之後,他跑回來說:白夷人不認這種錢,他們認為它還不頂紙盧比好用──盧比為緬甸之紙幣──我告訴他:即便不頂紙盧比好用也好,祇要能買到雞蛋就行,結果五塊錢美金,祇買到三個雞蛋。
這一晚上,我們睡到白夷的家中,我屈指計算著離開臺灣的日子,眞的沒有再繼續前進的勇氣了,但是回去嗎,卻比到達猛撒的路程更遠,咬咬牙齒,看看棚外的天空,天空沒有雲,星光很亮,我希望著明天是個晴天。
来源:滇緬游擊邊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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