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初到澳洲時,正趕上早春季節,到處都是盛開的鮮花。親戚拉著我們到什麼企鵝島、大洋路等「著名」景點一一逛過去。照理,面對南太平洋那一望無際的深深堪藍,以及危岩邊「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波瀾壯闊,我這個來自內陸的很少見過海的「土包子」,應該激動不已才是。但不知為什麼,我對這一切很麻木。
第一次感到澳洲與中國有所不同,是在坐公共汽車時。那是在墨爾本的一個小站,我上車後,很快到了下一站,有那麼十幾個人排隊等候上車,多數是老太太。這些人慢悠悠的排著隊,一個一個慢悠悠的買票,買票時還跟兼當售票員的司機慢悠悠的說話。
我無比詫異的看著這一切:這麼慢!司機居然也跟他們有說有笑,後面等候的,和車上的坐著的乘客居然也沒有一個人催:「快點!」想當年咱在北京時,追趕公共汽車時的百米衝刺那叫一個快啊,奮不顧身往車上擠時,身手那叫一個敏捷啊,就是這樣,還時常有眼看就快上車了,卻被「啪」一下關在門外、眼睜睜看著車絕塵而去的事情呢。
這時候,看著慢騰騰的澳洲公共汽車, 和慢悠悠的澳洲人,腦子中不知怎麼突然閃出這麼一句話來:「這麼慢!‘四個現代化’何時能實現啊?」
這句話閃過之後,自己轉念又啞然了:「什麼呀,人家澳洲,不是早已進入發達國家之列了嗎?」這麼一想,才突然驚覺:「唉喲,原來實不實現現代化,並不取決於是否人人都在拼了命似的往前趕呀!」
可以說,這是我到澳洲後受到的第一次思想衝擊,而且是來自於這麼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後來,類似的情況經歷多了,慢慢也就「見慣不驚」起來。也聽過別的華人朋友感慨:在澳洲,人是被當作人對待的。就像那公共汽車司機,他非得把每一個人都服務好之後,才去招呼下一個人。也許,這才是「四個現代化」的一部分?
第二次心靈大衝擊,發生在幾年後的高速公路上。那天我駕著車,以近百公里的速度在悉尼的一條高速路上奔馳著,要去趕一個重要約會。當開過一個出口時,我突然驚覺:「糟糕!應該從剛才那個口出去!」
我一直很怕上高速,就是因為一旦錯過一個出口,下一個出口不知有多遠,更不知何時才能掉頭。在擔心遲到的恐慌中,我猛一腳踩住剎車,然後猛一打方向盤,硬行停到旁邊的一條支線上,拿出地圖準備查看是否真是錯過了我事前看好的那個出口。
這時,我後面一輛車也帶著刺耳的剎車聲,「嗖」的一個弧線從我車邊劃過,在我前面十多米的地方才停了下來。一個中年西人男子打開車門,朝我走來。
我的汗一下子流了下來,想起出國前在北京開車的一次恐怖經歷。那是一個大雪的早上,路上積雪很厚,開在上面感覺跟平時完全不一樣,覺得很害怕,因為隨時都有可能打滑或失去控制。
路上的車很少,我前面是一輛白色麵包車。大家都小心翼翼的開著。不知何時,一輛小車從我後面超過來,又超過前面那輛麵包車,並很快的「平移」到麵包車前面,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時,那輛小車突然一個急剎車,後面的麵包車猝不及防,也只能急踩剎車,結果一下失去控制,「嗖」的一下橫了過來,在馬路中間團團打轉,眼看就要翻車;而我呢,如果不是天幸跟麵包車保持了比平時更遠的距離,絕對也只能一頭撞上去了。而前面那輛小車,在成功的完成這一高難度「雜技」動作後,一踩油門開跑了。
我當時嚇得魂都沒有了,完全不知後來那輛麵包車怎樣了,而我又是怎樣越過那輛橫在馬路中間的麵包車,繼續前行的。晚上回到家定下心來,我才開始猜想:一定是之前麵包車車主惹著那輛小車了,因此小車司機才刻意報復,險些釀成一場連環車禍。
回想起這次經歷,我忘了迷路後的恐慌,開始意識到:自己剛才那一腳剎車一踩,肯定讓後面的車險些撞上。如果車主要找我打架,或臭罵我一頓,沒得說,只能忍了,誰讓自己理虧呢?
正思忖間,那名男子已經走到我車前。他一臉笑容的蹲下來,以便跟坐著的我一樣高,然後把頭伸到車門玻璃邊,和藹可親的問:「請問你是迷路了嗎?你要去哪裡?把地圖給我,我告訴你怎麼走。」
那一刻,我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自認已經是一個道德水準很高的人了,但如果我和他互換位置的話,我頂多不去罵他就是了,我絕對不會去想:他為什麼這樣急踩剎車?是不是因為迷了路才如此?我更不會跟著他停到支線上,冒著回不到高速路上的「危險」,去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感動中,我把地圖遞給他,告訴他自己需要去哪裡哪裡。他說,哦,你是應該從剛才的出口出去。不過沒關係,看見前面那個鐵路橋了嗎?你上到那個鐵路橋上就可以掉頭回來了,不會遲到的。祝你好運!
寫到這裡,我已經又一次熱淚漣漣了。後來時間長了,慢慢「適應」了澳洲人的善良和好心眼,也慢慢開始向他們學習。比如,有一次在朋友家聚會,正玩得開心,突然聽到外面有敲門聲。原來是一個路人來問:外面有一輛車的車燈忘關了,是誰的?
我跑出去一看,正是我的車。還好有他提醒,否則玩到夜深回家時,電耗沒了打不著車,豈不糟糕?
從那以後,我如果在路上看見沒關燈的車,也會去敲人家的門,提醒他們。原來,好心眼,和「多管閑事」的「毛病」,也是可以「傳染」的。
有不少澳洲人問過我:澳洲跟中國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我總是說:「在我看來,最大的不同是,在澳洲,你可以信任一個陌生的人;而在中國,你絕對不能信任陌生人。」
聽到這樣的回答,許多澳洲人會「恍然大悟」似的看著我直點頭。然而,我心裏卻真不知道,他們到底能不能理解、能不能體會活在一個不能信任陌生人的社會,是什麼滋味。比如,我在中國時就有這樣的經歷,問路時,有人問你要錢,不給錢不告訴你,也有人故意給你指錯路,讓你黑燈瞎火的在山裡多轉幾百公里還上不了正道;還有騎三輪的老頭,在很窄的小路上故意擋在馬路中間不給你讓路,讓你只能一路悶著離合器,以烏龜爬行的速度乖乖做他的「跟屁蟲」,直到你小腿因踩離合時間太長而開始抽筋,心中惱得直想開車撞翻了他……這樣的經歷多了,心情真是很難陽光起來。「四個現代化」就算實現了,又有什麼用?
幾年前在網上開一個博客時,有一個預設的關於自己的問題必須回答:「最喜歡的地方」,我毫不猶豫便填上:「好人多的地方」。
而澳洲,正是一個「好人多的地方」。
註:此文獲悉尼《看中國》時報「美麗澳洲行,情系《看中國》」五週年報慶徵文三等獎,發表時筆名為蔣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