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末中國五大國有上市商業銀行公布中報,顯示五大行上半年共實現淨利潤3435 .87億元,平均同比增長31.88%;年化平均資產回報率1.46%;每股收益分別為工行0 .31元、農行0 .21元、中行0 .24元、建行0 .37元和交行0.43元。
與燦爛的業績增幅相比,五大銀行A股股價今年上半年乏善可陳。與1月初相比,五大行幾乎沒有漲跌(其間股價最高時是4月初,與1月相比集體漲了10%,但同期大盤漲幅20%左右,其中交行按照復權價計算)。雖然此刻五大行板塊勉強跑贏同期大盤,但活躍程度比熊市的大盤還要萎靡不振。
市場普遍分析認為,雖然五大行目前的估值幾乎是有史以來週期性估值的最低水平(五大行平均靜態市盈率為6.3倍,最高為工行的6.7倍,最低的交行只有5.7倍),但是否值得投資還是備受懷疑。疑慮焦點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五大行對地方政府融資平臺的貸款問題;二是五大行的資本管理問題——但這兩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
截至6月末,五大行對地方融資平臺的貸款餘額為28809億元,其中工行9310億元,農行5301億元,中行5315億元,建行5800億元,交行3083億元。對應於它們的資產規模,看不出誰的問題更為嚴重些。
對此市場差不多形成較為明晰的觀點:即暫時看不存在債務風險,但長遠看總有爆發的一天;且誰也不知道這一天何時將會到來。因此五大行股票漲不上去,也在情理之中。但這結論與其說是分析的結果,倒不如說是對現象的描述,對解決問題沒有實質性的貢獻。
筆者認為所謂五大行地方融資平臺貸款問題,其實就是中國地方債務問題。
對地方債的風險評估,今年以來似乎都不看好。尤其從4月份雲南省最大的政府平臺公司——雲南省投資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資產重組時宣布「只付息,不還本」開始,市場就充滿了對地方債務的焦慮。二季度銀行間市場和交易所市場的城投債信用利差已整體上行至少15個到20個基點,有的交易品種甚至上行了50個基點。城投債在交易冷淡之中甚至大面積出現恐慌性拋售而並無接盤人,市場恐慌心理的確存在。
地方債對中國國有商業銀行到底構成多大的威脅?說實話,直到目前為止還無法確切計算。由地方債有風險看空五大行,不乏謹慎之處,但要由此認為地方債會導致五大行出現財務風險,包括現金流問題和巨額不良資產,恐怕還為時過早。退一步說,即使地方債導致五大行出現系統性經營風險,要解決、甚至迴避這個問題,也許都不是就五大行本身可以做到的。這涉及到中國整個金融體系的改革,而這肯定不取決於五大行的單獨行為,儘管它們看上去是中國金融體系裡巨無霸。
實際上,中國地方債務和五大行之間的關係互為表裡。地方債務有風險,五大行肯定也有風險。反過來,如果五大行出現系統性問題,中國地方政府不僅會有債務問題,還會有更嚴重的其它的經濟問題,比如無法取得必要的現金流維持日常的經濟運行。
中國金融資產的形成與其說是市場交易的結果,還不如說是政府支持和分配後結果。從這點說,地方債敞口並不取決於銀行的經營能力和風險控制能力,而首先取決於政府的償還能力。政府償還能力背後是中國各級政府控制經濟運行的能力。目前看中國經濟,雖然問題很多很尖銳,可要是說中國各級政府對經濟運行缺乏控制力,恐怕也為時尚早。
不可否認,中國一些地方政府可能會出現債務風險,但不太可能出現大面積地方債務危機,並導致像「歐豬五國」(希臘、西班牙、義大利、愛爾蘭和葡萄牙)那樣的國家信用危機。
這是因為,首先,中國包括地方債在內的公共債務的比例沒有這些國家那麼大,即使對比遭遇信用下調的美日兩國,無論規模還是佔GDP 比例都小得多。
與這些國家相比,中國的地方債幾乎沒有負債過度的風險(國債就更小,基本在10%以下)。根據中國央行6月1日發布的《2010中國區域金融運行報告》,截至2010年底,全國共有地方政府融資平臺1萬餘家,平臺貸款在人民幣各項貸款中佔比不超過30%。對照央行此前公布的數據,2010年底,人民幣各項貸款47.92萬億元,由此可以推出平臺貸款上限值約為14.4萬億元,相當於2010年全國GDP的36.2%。 全部中國公共債務相加的數額截止到現在也不到29萬億,而2010年中國的GDP超過39萬億,這樣算下來中國政府的債務佔比不超過70%。
其次,中國公共債務償還的能力和方式也不盡相同。就中國地方政府而言,它們雖然不能發新債還舊債(按照中國《預演算法》中國地方政府財政不能有赤字),但上可以依靠中央政府轉移支付,下還可以依靠自己財政收入和財政收入之外的賺錢能力償還。因為中國各地政府手裡的經營性資產很多,不僅有利潤可觀的公司,而且最好的土地、礦產資源絕大部分也集中在政府手裡。從這個角度說,中國地方債可能會在一定的時間遇到現金流緊張的問題,但從經營能力角度說,償還卻不存在問題,不會像明星施瓦辛格擔任州長的加州,碰到政府財務危機告貸無門,無法解決現金流問題。
不存在根本性危機,並不意味中國地方債沒有問題。中國地方債的首要問題是舉債容易,而之後投資效率不高,這個現象是很普遍的。
這一問題的本質和中國經濟轉型有關,因為不僅公共債務有投資效率的問題,即使其它公共資源在政府主導下進入市場也有效率問題,比如公共商業公司,公共基礎設施等等。只要是以公共名義進行的資金活動,無論是福利、商業還是用在行政方向上都存在著效率不高的問題——這不是約束地方負債就可以解決的。
仔細分析地方債對金融體系,尤其是中國國有商業銀行的影響,結果也是一分為二的。中國商業銀行利潤主要依賴公司信貸(佔信貸資產餘額70%-80%左右),其中,對地方融資平臺的貸款無疑是公司信貸資產形成的主要來源。
不僅五大行會竭盡全力維護對地方融資平臺的貸款,即使其它商業銀行也會絞盡腦汁尋找這樣的「優質客戶」。這樣形成的信貸資產規模效益明顯、成本最低,儘管系統性風險可能很大,但這不在日常經營考慮之中——這屬於政府宏觀調控的範圍,即便是日常經營性風控,大約也只是銀監會的工作。
中國商業銀行的經營風險不是沒有歷史經驗。如今,中國商業銀行有著全球最高比例的風險撥備(中報顯示,五大行的平均撥備超過230%)和要求最為嚴格的資本充足率,這都拜中國國有商業銀行的利潤來自公共債務信貸、公共投資信貸傳統所賜。1997年前後,中國啟動國有銀行改革,正是糾正了當初只知道公共信貸有利潤而不知道風險也很大的弊端。儘管如此嚴要求,要讓中國商業銀行真正建立起市場化的風險意識和風險制度,恐怕還相當遙遠。
至少從今年五大行的中報來看,五大行的盈利模式過於依賴信貸資產、尤其是機構客戶的信貸資產。如此盈利模式對資本金的消耗不僅速度快,而且還無法遏制。不改變這樣的經營格局化,中國銀監會的日常風險監管越嚴格,五大行的經營可能越不知所措。
今年8月中旬中國銀監會起草了長達23萬字的《商業銀行資本管理辦法(徵求意見稿)》(以下簡稱《辦法》),目的就是要求中國商業銀行能夠貫徹執行最巴塞爾協議III的原則。首先,《辦法》是一個符合國際標準,並達到國際通行監管條件的辦法;其次,它要求商業銀行無條件執行,不僅需要商業銀行將此監管標準作為是否合法經營的最低標準,還需要商業銀行的將此作為戰略發展和日常管理最為根本的框架;最後,這種監管的日常性來自三個方面的約束,即市場交易約束、商業銀行自身經營的約束和監管機構監管約束。
說起來容易,要做到恐怕就很難。別的不說,僅《辦法》對資本金充足率的高要求,就已直接挑戰中國商業銀行的持續經營能力,尤其是持續高成長的盈利能力。
以工行為例。工行2008年以來一直是全球最為賺錢的銀行。2011年的中報顯示,今年上半年該行實現營業收入2,326.88 億元,增長28.1%。增長的根本原因,是生息資產規模增長和淨利息收益率持續回升。這個原因在工行2010年年報裡也有所提及。
而更為不變的陳述是,利息淨收入1,745.04 億元(其中公司信貸收入佔比71%),佔比75%;非利息收入581.84 億元,儘管增長幅度達到驚人的51.5%,佔比也僅有25%。而該行2010年全年營業收入中,生息資產帶來的利息淨收入佔比80%;非利息收入只佔20%。可見,工行直到今年上半年也無法否認它是一家基本靠信貸資產、尤其是公司信貸資產支撐的銀行。而這樣的商業銀行發展得越快、越賺錢,其資本的消耗就越大,就越需要在市場上不斷融資。
這從近三年工行資本充足率的變化中,可以明顯看出。2009年工行的核心資本充足率和資本充足率分別為9.90%和12.36%,到2010年變化為9.97%和12.27%,而2011年6月為9.82%和12.33%。
這是一個值得分析的變化。表面看,工行這三年的核心資本金處於較為穩定的狀態,但其實不然。因為補充核心資本只有兩種途徑,其一是擴大利潤留成比例。雖然近三年工行利潤可觀,2009年為1286億元、2010年為1652億元、今年上半年為1095億元,但這還是趕不上銀行對資本金的要求。於是工行只能採取另外一種補充核心資本金的方式,即在市場上進行股權融資,直接補充核心資本。工行曾於2010年進行過A+H股的股權融資和債轉股融資,合計融資金額超過710元人民幣,相當於2010年核心資本淨額的10%強。
但即便如此,今年上半年工行核心資本充足率比之2009年還是下降了8個基點,比2010年下降了15個基點。看起來幅度不大,但如果扣除這710億元股權式融資的資本補充,工行今年的核心資本淨額不到7300億元,如此一來,核心資本充足率可能要下降97個基點,而只有9%了。
總之,按照這種變化,工行未來的經營如何滿足中國銀監會對系統重要性商業銀行達到11.5%資本充足率的最低監管要求,將是一個難題。
銀監會新《辦法》將中國商業銀行資本充足率的監管提高到「視為嚴重違規和重大風險事件」的程度,從市場制度建設的角度說,非常容易理解,也很容易得到各方支持。這既是歷史經驗教訓的結果,也可以看做對未來的未雨綢繆。
但假如要執行新《辦法》,中國商業銀行必須把調整盈利結構、創新金融服務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否則就會陷入兩難境地——要不為了達到監管要求,必須經常到市場上補充資本金;要不就不能提供以信貸為主的盈利服務,否則就會「嚴重違規」而被視為「重大風險事件」。
撇去《辦法》執行過程之中所有其它的日常財務成本,我們可以認為,假如《辦法》在2012年開始執行,最大的成本可能是中國商業銀行經營模式的轉型成本,而這樣的轉型目前看來還相當遙遠,至少從今年中報裡完全看不出來。一旦出現監管對象大面積不適合監管標準的情況,一項制度得以成立的基礎就會被動搖。
因此,如何討論並保證執行新《辦法》恐怕將會是今年五大行最大的任務。而對比這個任務,控制地方融資平臺的貸款風險真是遙遠得很。但如果五大行真的按照新《辦法》調整經營模式,不再把地方融資平臺作為優質客戶,銀行各項指標完全市場化,政府的經濟利益得不到金融隨時提供服務的保證了,到那時會有什麼樣的風險和震盪?此刻做全面估計不僅很難,而且也無可著手。這不是經濟問題,也不是金融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