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朝——一個偶像能與權勢擰到什麼程度?(圖)

發表:2011-07-14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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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2月,上海一家出版社收到了一份手抄的書稿,作者名叫韓,剛從高中一年級退學,這是他的處女作。他花了一年多時間坐在教室的後面寫這部小說《三重門》,在此期間他有七門功課亮了紅燈。小說寫的是一位高中生的故事,主人翁每天面對著無盡的空虛,"從黑板到筆記本到試卷"不停地抄,而他媽媽則不斷地給他吃各種補腦的藥丸子。之前另一家出版社給這份手稿的評價是晦暗、脫離時代的步伐——當年寫給中國青少年的書多數是類似《哈佛女孩》的格調,為人指引進入常青籐盟校之路——但是現在的這家出版社有一位編輯很熱心,拍板印了三萬冊。結果三天就賣完了,再加印的三萬冊也很快售罄。

與描述少年煩惱的世界經典文學作品相比,這部小說並不算突出。但在中國它卻是沒有先例的:這是一篇對教育和權威體系既實在又尖刻的諷刺小說,而且出自一個無名小輩之手。中國中央電視臺甚至特別為其製作了一個小時的討論節目面向全國播出,試圖冷卻這一熱潮。但是在電視上,韓寒體現出了睥睨一切的光彩。他剪了一個偶像男孩組合一般的髮型,前面的劉海長得遮住了左眼。當西服革履的學者怒斥他"可能是造成社會不穩定"的"叛逆因素"時,韓寒微笑著打斷他們說:"從你說的話聽起來,你的人生體驗比我的還要淺薄。"韓寒一舉成名,成為新一代青春叛逆的一位頗具魅力的代言人,中國媒體稱之為"韓寒熱"。

《三重門》繼續熱賣超過二百萬冊,躋身過去二十年中國暢銷小說的行列。後來幾年裡,韓寒出版了四部小說和數本散文集,都圍繞著他一貫的主題:青春、姑娘和汽車。儘管他目前的出版商路金波並不認為那些書是偉大的文學作品,但這些書還是賣出了幾百萬冊。"他的小說經常是虎頭蛇尾,"路金波最近跟我說。五年前,韓寒開始寫博客,他的注意力明顯轉向了那些在中國極為敏感的話題:共產黨的腐敗、言論審查、對年輕工人的剝削、環境污染、貧富差距。這就好比是斯蒂芬妮·梅耶放棄了《暮光之城》系列小說,而開始引導她的粉絲去關注公共資金被濫用的問題。

寫博客的韓寒比寫書的韓寒更為成功。2008年,他超過了一位電影明星而成為中國最受關注的博主。他的博客就是一種簡單的日記格式,淺藍色背景,角上一張黃色拉布拉多小狗的照片。從他開博以來已經有了近五億訪客,在中國只有談股票經的博客能有超過這個數字的訪客。

韓寒每個星期都要從上海市中心通過高速去市郊的農村老家一兩次,他從小在老家的房子里長大,現在那裡住著他的爺爺奶奶。這一天,當我們在車流高峰路段上走走停停時,他說:"自從我通過寫作賺到錢,我就開始買跑車。"同時他也開始參加車賽。我們當時坐在一輛寬敞的黑色"通用"商用車裡,裡面有著高背座椅和有色玻璃車窗,開車的是韓寒的好朋友兼賽車領航員孫強。(韓寒這輛商用車專開長途,他怕坐飛機。)"其他賽車手看不起我,因為他們想,你是個碼字兒的,你開車只會往牆上撞。"他說道。

韓寒現在二十八歲,身高五呎八吋(1米73),體重不到一百三十磅(58公斤)。他有著線條柔和的顴骨,閃亮的黑眼珠淺藏在劉海後面,活像韓國肥皂劇明星。他喜歡灰色、白色牛仔布的服飾——符合中國流行文化的審美。他整潔而又大搖大擺的個人風格是對中國知識份子那種萎萎縮縮形象的顛覆,也同時具有傑克·凱魯亞克【譯者註:美國作家,《垮掉的一代》的作者】和賈斯汀·汀布萊克【譯者註:美國流行歌手】的風範。和別人面對面相處時,他態度溫和,言語簡潔,說話總帶著微笑,但卻綿裡藏針。

在整個中國異議者圈子裡,韓寒具有明顯的領導地位,但他的立場卻又非常曖昧。有時候,他是中國最直言不諱的聲音之一。("多少年來,央視做過多少顛倒黑白,混淆視聽,迫害文化,篡改事實,瞞天過海,助紂為虐,粉飾太平的事情?"——那篇博文像他很多其他文章一樣,被網管刪除了,但是很多粉絲搶得先機,廣為轉載。)但有時候,他也會極具心機地圓滑。去年十月,中國作家劉曉波在監獄裡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時,韓寒跟網管和讀者兜起了圈子,在博客上只發了一對引號,中間一個空格。這篇"博文"吸引了一百五十萬點擊量和兩萬八千多條留言。

他的批評文字使得他經常與中國的網上民族主義大軍對立。去年十二月,一個強烈擁護政府的網站指稱他為"西奴"之一,並且在他的照片上套了一條絞索。到目前為止,他與政府之間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今年年初以來,動盪橫掃北非與中東,中共對言論自由發動了多年來最為猛烈的鎮壓。四月三日,具有政治煽動性的藝術家艾未未因莫須有的"經濟犯罪"罪名被關押以後,作家馬建在海外發表的一篇評論文章裡猜測說,韓寒和其他三位批評家可能就是下一輪的目標。他寫道:"……這僅僅是開始,下一步有獨立思想的作家像艾曉明、戴晴、崔衛平、韓寒等都會受到威脅,直到中國僅剩下那些官方卸用文人如王安憶、陳凱歌、張郎郎之類的為止。"

近十年來,韓寒一直保持著作家和賽車手的雙重職業身份。在上海大眾車隊場地賽和斯巴魯越野拉力賽中成績不菲。賽車是個贊助和香檳雨的世界,與他的寫作生涯風馬牛不相及。總的來說,他的讀者對賽車毫不關心,但是他這兩個身份的重疊產生的卻是一個明星。韓寒的形象經常出現在時尚雜誌的封面,而一些獨立網站,如韓寒文摘、單位、中國奇客,經常翻譯、分析他的一字一句。有時候,他的讀者會在他發言之前就等著他。他有一次在微博——中國版的推特——上敲了一個字"餵",馬上就有七十多萬人關注他,等著他的下一個字,而他卻一直沒有再在微博露面。他最近一次上電視訪談時,在開場白裡說,"只要你會說中國話,你就知道我是誰。"——雖屬吹噓,但其實並不太離譜。

他是唯一一位批評政府但還能拉到商業贊助的人——他和凡客誠品(一家低成本服裝連鎖店)、尊尼獲加(威士忌品牌)簽有廣告合同,後者的廣告把他憂鬱的形象與廣告語"夢想就是實現一個人腦海裡閃現的每一個想法"相結合。他還以他的名字為瑞士恆寶一塊獨特的名貴表做廣告,這塊表上用英文鐫刻著"為自由"幾個字,並被拍賣用於慈善事業。

快到韓寒的家鄉亭林鎮時,我們的車拐上小路,最後開到了一座橫跨小溪的水泥橋前面。橋面只比車身寬幾寸。孫強在方向盤後面有點猶豫。韓寒從前排座椅中間的空隙處望出去,然後用開玩笑的嚴肅語氣說道:"這座橋就是一場考驗。"我們有驚無險地開了過去。韓寒說:"我以前在那裡出過幾次事。"
霧氣籠罩著無精打采的田野,地裡有些橫七豎八的小徑。這裡屬於上海的郊區,和其他大城市的郊區沒什麼不同,散佈著一些不大的農田和工廠,開車不多遠就是繁華的都市。我們來到一座兩層的農家磚樓。樓前有一小片地。韓寒的爺爺奶奶慢步走出來迎接我們。他們個頭不高,身上裹著棉衣。一條黃毛獵狗興奮地跑來跑去。我們穿過一間充滿鄉村陰冷感覺的客廳,來到一個小院裡。韓寒有些難為情地笑笑,指點我爬過一扇窗戶來到他住的那邊。他說:"設計房子的時候有點失誤,我們忘了在這邊開個門。"

他的房間就是一個鄉下少年的夢想之窩:一輛破舊的雅馬哈摩托車靠在一面牆上,一臺巨大的電視擺在另外一面牆前。另外還有一個巨大的顯示器連著用來玩駕駛類遊戲的方向盤和踏板。房間正中放著一張撞球桌,韓寒擺好撞球後一桿將其打散。他一刻也沒停下來。為了表明自己的精力非常集中,他把自己的兩部手機都倒扣在一邊,任憑它們又叫又抖地抗議著。在撞球桌上,我擊中了一球,但錯失了下一球。韓寒把剩下的球都打進了袋裡。

家鄉的變遷在韓寒對中國的看法中佔據著突出的地位。無論是在文字中,還是在交談中,他不斷提起個人抱負和不負責任的地方政府之間的聯繫。在解釋為什麼他爺爺奶奶的很多鄰居接受了政府給的少量金錢而放棄了寶貴的土地時,他說:"為了在城裡擁有一處小公寓,人們什麼都可以干。即使房子只有八十平米,他們也願意。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從農村人變成了城裡人。"他接著說:"然後政府把他們的房子推倒,把地賣給工廠或房地產開發商,由他們再建新的公寓樓賣給別的人。"
換一個環境,這種做法也許可以改善成片的地段。但是因為缺乏監管,地方官員沒有什麼興趣確保新工廠能支付較好的薪水,或能保護土地環境。韓寒指給我看遠處一片高大的工業化廠房。他說那是一座化工廠,它污染了他幼年時曾捕魚的小河。他在自己的博客上寫道:

"我爺爺看河就知道是禮拜幾,空氣中全是氣味,環境監測部門能面對著滿河的死魚表示水質正常……後來,我的老家規劃了亞洲最大的物流港,亞洲最大的雕塑園,亞洲最大的電器城,但是這數千畝土地全部都成為了爛尾工程。"

我們來到寒冷的戶外漫無目的地散著步。我提到說,作為在中國歷史上最繁榮時期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的代表,他所做出的批評與他的名聲似乎有些矛盾。他說中國的發展規模掩蓋了財富是如何被分配的細節。"因為參加拉力賽的緣故,我們各地都去過。拉力賽一般都在土路上,所以常常是小地方、窮地方。那裡的年輕人並不在乎什麼文學、藝術、電影、自由或民主。但是他們知道自己需要一樣東西:正義。他們見到身邊發生的都是不公平的事。"

為了說明自己的觀點,他提起最近看到的一段新聞視頻,說是有一位17歲的農民工為了回家在火車上站了62個小時。在中國的報紙上,經常可以見到對這類痛苦經歷的報導,以彰顯中國人的吃苦耐勞。但韓寒對此卻另有看法。"那個人被逼得要穿上成人紙尿片。"他深惡痛絕地說。三天後,這成為了他下一篇博文的主題,即"被城市化進程所利用的年輕人"。那篇博文最後說:"工作一年,排隊一天,買好原價票,穿著紙尿褲,站著回老家,相當有尊嚴。"

在韓寒寫作的日子裡,他一般睡到中午起床,然後獨自一人飛快地工作到凌晨。他娶了他高中時的朋友金麗華。她是一個別緻而細心的女人。她成了韓寒的助手加管家。"韓寒是很容易相信別人的人,甚至算是輕信的那種人。"她說。"以前他被出版商騙過,還因此蒙受了經濟損失。"他們去年喜得千金。這事曾被中國八卦雜誌如皇家婚禮一般的報導("韓寒當爹了,第一次提起女兒")韓寒接受媒體採訪時,往往會主動說起他還有"女朋友"。比如他會說"我想呆在這個國家,因為我女朋友在這兒"之類的話。但我們很難知道這種男人式的油腔滑調有多少戲謔的成分在裡面。一旦追問其細節時,他卻說"我喜歡觀察別人的生活,但我不喜歡別人窺視我的。"

他很自豪地宣稱自己是個鄉下老粗,例如他說女導演就應該只拍關於愛情和生活的影片(他解釋說這話特指胡玫——黨贊助的傳記電影《孔子》就是她導演的)。不同於其他著名的中國批評家,他和西方沒什麼關係;他曾去過歐洲但從未踏上美洲,而且對西方文學一點興趣也沒有。即使這樣他仍然獲得了海外出版商的關注。西蒙與舒斯特(出版商)計畫要在下個秋季發行一套韓寒的散文及其博文的英文譯本,再接下來會發行他一本小說的譯本。

韓寒很久以前就認為他的那種"叛逆"的形象已是浮雲了。他曾說過:"如果我是個叛逆青年,我不會去開奧迪或者寶馬。"然而這個叛逆的頭銜還是被保留下來了。甚至《中國日報》——一份官辦的英語報紙——都以"永不休息的叛逆"作為頭條標題來報導韓寒緊張的日程。但實際上,在他不比賽的時候,這位叛逆還是很溫和的:他不抽煙,很少喝酒,也不喜歡去夜店。

韓寒幾乎本能地被描繪為一個中國年青人的象徵,這可不是純粹的恭維。他是生在毛時代之後、趕上了一胎政策的"八零後"。這一代人是在討論價值觀和國家角色等諸多問題上的一個分水嶺,類似於"嬰兒潮一代"對於美國的意義:他們是出生在社會變革拐點處的那代人,這種變革使得他們與父輩產生了代溝,也使得他們要麼被說成很有自知之明,要麼被說成是自我放縱——當然這取決於你聽誰講。

韓寒的父母都是公務員:他的母親周巧蓉在當地社保機關任職;他的父親韓仁均以前的抱負是寫小說當作家,但最後無慾無求地在當地黨報做了編輯。"他本不喜歡那種生活。在那裡你不得不每天陪酒外加拍領導馬屁。"身為兒子的韓寒說。韓寒出生前,他的父母在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的情況下,就已經決定要給他(她)取"韓寒"這個名字,這名字曾是他父親以前用過的筆名。最近幾年,韓寒對當局的鞭撻讓父母在政府裡的就職情況變得複雜起來。韓寒提出可以自己出錢來養他們,於是他父母提前辦了退休。

韓寒以前是個好動的孩子,但他父親把家裡最好的文學書籍都放在下層的書架上讓孩子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而把政治類的書籍放在高處。"我常告訴別人我不讀書,但這是不可能的,"韓寒告訴我。"我還告訴其他賽車手說我從不訓練,但我其實也訓練,不過都是偷偷地。"閱讀中國古典文學使得他跟學校裡的課程越來越疏遠。"我不相信有哪個真正喜歡文學的人會喜歡毛澤東,"他說。"這兩者是水火不相容的。即使撇開毛的政治表現,不去計算他做過多少惡事、餓死過多少人、或殺了多少人,有一件事也還是確定無疑的:毛澤東是作家的敵人。"

韓寒有長跑的運動天賦,因此他被松江第二高中錄取。那時他偶爾寫作,當16歲的時候他聽說一家上海雜誌要組織年輕作家參加新概念作文比賽。他以前參加過這種類似的作文比賽。"你會被要求寫一件你做過的好事,例如,幫助老奶奶過馬路,或拾到錢包歸還失主之類的——儘管把拾到的錢包放進你自己的口袋可能更現實一些。"但"新概念"的比賽有些新意。韓寒在最後一輪拿到的作文題目頗為抽象:評委把一張紙放入一個空的玻璃杯裡——這就是作文題。"我靈機一動,於是就用那張紙是如何掉落杯底的這個過程來談人生。"他這樣告訴我。然後又說:"其實那都是扯淡。"但他得了第一。(這篇文章仍在韓粉中流傳)。

如果換到中國歷史上的其他任何時期,韓寒的特立獨行也許會被人們冷落。但1999年的中國正在被新思想轟炸。網際網路的使用已經開始飆升——網民人數比前一年翻了四倍——而且那時候中國正要準備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因此開放的觀念席捲了全國。

那一年韓寒贏了作文競賽,卻因為考試挂科而被留級。當他再一次到了挂科的邊緣時,他決定放棄學業。這也使得他不顧一切地想要出版他的手稿,"來證明我的實力,"他說。"我告訴過我的同學和老師,我是個好作家而且我能以此為生,但他們說我瘋了。"《三重門》發行以及韓寒熱開始之後,這本書不再僅僅是對中國教育體系的批判,更是對年輕人的啟迪——正如上海作家陳村所言,因為韓寒的存在,給了他們"選擇自己偶像的權利"。

韓寒掙的錢已經比父母多了,但他也開始感到無聊。他的同齡人都在學校裡,而他卻迷上了上海的高速卡丁車賽道。按他的說法,這是"除了嫖娼和賭博之外的唯一娛樂"。他的一位北京朋友堅持說自己可以找到贊助去組個車隊。於是韓寒去了北京,和全國各地的有志青年一起湧進了首都——這叫北漂。他們過著叛逆青年的生活,但也有節制。在午夜,他會在天安門旁邊的長安街上開快車,但每遇紅燈他也會停下。

"每天晚上我們聚在酒吧裡,爭論是該買法拉利呢,還是買保時捷?因為我們很快就會是有錢人啦!"但是最後他那位朋友的拉贊助保證變成了一句空話。"兩年中,他唯一拿到的贊助就只有樓下便利店提供的一箱礦泉水。"韓寒說。

韓寒最終在一個車隊中贏得了一席之地,並以在賽道上謹慎行事而出名。"當他準備去冒險的時候,他會做更多衡量。"他的隊友王銳告訴我。韓寒的導航員孫強說,最難把握的時刻是當車手落後的時候:"他們多半會衝動,想追上去。如果這樣想,人就會變得不理智。"2007年,韓寒贏得了中國場地賽車錦標賽的冠軍,使那些曾經質疑過他是否適合當賽車手的人閉了嘴。沒有一個賽車手對他的作家生活有任何興趣。"我寧願知道得越少越好。"孫強說。

韓寒在北京待了四年,一邊賽車,一邊寫作。他的作品包括《通稿2003》,2005年發表的《就這麼飄來飄去》,2002年發表的小說《像少年啦飛馳》(描寫一對兒掙扎奮鬥的槍手作家),以及2004年發表的《長安亂》(講了一個被逼無奈的武林高手的故事)。他的書封面通常以暗色調為主,內容上有些壓抑,描寫很到位。但這些書卻都無法重現他首部作品的神采。實際上,他並不熱衷於寫作。他寫作只是為了補貼賽車所需的費用。"如果我的賽車被撞壞了,那就意味著我不得不需要寫本書去糊弄我的讀者了。"他後來寫到。

2005年,在他發表首部作品的5年之後,韓寒出現了資金短缺,並且正與出版社就版稅和盜版問題處於爭執狀態。這時他遇到了路金波。路以前是作家,後來轉行做了出版商。年長韓寒七歲的路金波是個商人,偏愛穿細條紋衣服,說話嗓門很大。他曾坦誠地給韓寒提過建議。"他那種'問題孩子'的形象已經過時了。人們已經對他失去了好奇心。"路說。他想出了一個誘人的新主意:他為韓寒的下一部新書預支了兩百萬元人民幣的稿費(相當於25萬美元)。在中國人的概念裡,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報紙把這個合同的消息炒成了頭條,並稱路是"天價版稅"的牽頭人。

在路金波的另外一個簽約作者的作品朗讀會之後,我和路在一家書店的茶座裡一起喝啤酒。他的舉手投足讓我想起了拳擊經紀人唐·金(DonKing)。他極度讚賞韓寒的才華,把他跟納爾遜·曼德拉相比,並且預言將來有一天大學裡將講授"韓學"。他還談起了他對(韓寒作為)"品牌"的看法。"韓寒是一個社會現象,一個文化偶像,甚至帶一點半宗教領袖的意味。"路說。"所謂宗教的意思,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你喜歡韓寒並沒有什麼特定的理由。"他歷數韓寒的粉絲和姚明的粉絲之間的區別:姚是第一個加入NBA全明星隊的中國人。"姚明的才華有一天會褪色,但是韓寒的粉絲呢?他們喜歡有關他的一切。"

"我希望他能成為一個評論家和思想家,同時還能有一個好孩子的形象。"路金波接受中國雜誌《青年週刊》採訪時這樣說道。首先,他們不再使用暗色調有藝術感的封面,而採用白色系的亮色調。他還敦促韓寒繼續他在流行音樂方面的興趣。對於那些傾向於把韓寒看做沒有後勁兒的半吊子的人來說,韓寒在2006年發行的流行音樂專輯《18禁》證明了他們的觀點。在中國,"18禁"的意思相當於"限制級"。裡面的歌詞也絕對是家長輔導級("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只一種。")而現在,路金波說塑造新形象並不是他的主意。他告訴我說,"韓寒對任何事情都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會因為別人而改變自己,哪怕錯的是他。比如他非常懶散,總是遲到,但是他拒絕改變。他交了不少女朋友,哪怕是被他妻子抓了個正著,他也不肯改變。他浪費了很多錢,財務狀況一團糟,但他也不願改變。所有這一切都表明他很固執。或者有些人會說,自在。"

路金波總結韓寒的特點時說,他與其他公眾人物不同的是,他擁有一項中國人少有的特質。"中國的傳統文化使得我們老是口是心非。如果我說'明天到我家來吃飯吧。'實際上我並不是真的想請你來。你會說'你太客氣了,但是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忙,所以去不了。'這是人們已經習慣了的溝通方式,不管是常常見諸報端的領導,還是普通民眾,都是這樣。所有的中國人都明白嘴裡說的和心裏想的有時候並不是一致的。但是韓寒不這樣。他會直接說出心中的想法而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否則他就什麼都不會說。"簡而言之,陸說:"如果韓寒說'這是事實',那麼他上千萬的粉絲也都會跟著說'這是事實'。如果他說這是假的,那就是必假無疑了。"

當韓寒五年前開博時,他主要是把網路當作辯論場。文學評論家白燁質疑年輕作家的作品,韓寒便以一篇名為"文壇是個屁,誰都別裝逼"的長文予以回擊。他嘲諷歌星、嘲諷現代詩人、也嘲諷中國文聯的僵化。最早一批支持韓寒的人當中,有一位名叫解璽璋的文化類作家倒戈了,並說"如果我是韓寒的家長,我絕對大嘴巴扇他。"(隨後解璽璋的博客充斥了韓寒的粉絲所做的嘲諷評論)。韓寒說,"我被捲進這種吵群架的奇景中。我後來才漸漸意識到這些爭吵毫無意義,很多跟你爭吵的人實際上跟你有著相同的敵人。"

然而,真正觸動韓寒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2008年6月,在俄羅斯的一場比賽中,他的師傅徐浪(當時中國最好的賽車手)在試圖把一輛賽車拖出泥漿的過程中被拖車鉤擊中面部身亡。在家鄉,徐的妻子正懷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韓寒備受打擊。儘管此事與他的寫作關係甚遠,卻使得他把注意力轉向了社會上的各種不公。他說:"死的都是好人,壞人卻逍遙法外的享受生活,這讓我想要生活的更加充實,讓我想要作一個好人,去懲罰那些壞人。如果我們想讓中國變得更好,就不能坐等。"

在網路上,他嘲諷官場的自大作風,質問政府為什麼在政客死後會降半旗,但是在那些造成重大傷亡的災難發生後卻不這樣做;("我有一個中國式的辦法,可以把旗桿的高度增加一倍,這樣就兩全齊美了。")他影射了高官花大錢包二奶的傳言;("有人花一百塊嫖娼是低俗,有人用一百萬去玩藝人就是高雅")。他也嘲諷了共產黨試圖在網路上到處張貼五毛言論給自己造勢的行為。("因為你不會看見一堆人圍著吃屎而擠進去吃一口。")

他擅長打擦邊球。中國的網際網路是一塊黑色政治幽默時代的試驗田,在這裡沒人要求他假裝手中握有治國良方。他那些形象生動而又帶點葷的帖子並非因為其原創性而受到了大家的歡迎,而是因為他說出了別人敢想卻不敢說的東西。

儘管韓寒批評了中國對言論自由的壓制,但他能被世人所看見這一事實,已經足以反映出在過去的10年間,當代中國人的文化生活空間已經擴大到了何種範圍。每當一個作家被禁止出國、一部小說被禁止出版同時,總會有另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新人或新作,從曾經是文化荒漠的三級,甚至四級城市裡湧現出來。截至2007年底,中國的博客數量比前一年翻了一倍。儘管他們冒著因言獲罪的風險,但他們積蓄起來的能量仍不可忽視。在2009年,當政府宣布新上市的電腦都需要安裝名為"綠壩"的過濾軟體時,中國的電腦用戶反擊了。他們爭辯說綠壩的黃色內容過濾功能非常差,以至於國家領導人的肖像如果暴露過多皮膚都會被過濾掉。另外電腦廠商也表示不滿。最後政府只好做出讓步,被韓寒稱為"家中警察"的"綠壩"迅即全面退出市場。

韓寒的注意力集中在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他抱怨(上海政府)將納稅人的錢浪費在更換道路指示牌上。他在一場嚴重的高層建築火災後指出,一個遍地摩天大樓的都市竟然只有"只能夠到六、七層樓高的水槍"。當憤青們遊行抗議日本時,他寫道,"一個對內不能和平遊行的民族,他的對外任何遊行是完全沒有價值的。"他一次又一次的使用平民化的文字鞭笞政府鼓吹的說教,以民粹主義立場去戳破中國官方所弘揚的那些陳詞濫調,忠告勞動人民不要去盲目地歌功頌德,因為他們廉價的勞動只不過為他們老闆的勞斯萊斯奉獻了一顆螺絲釘("為什麼我們的政客能在世界的政治舞台上挺起了腰桿,還能來幾下政治博弈,耍幾下政治手腕,是因為你們,每一個廉價勞動力,你們是中國的籌碼,GDP的人質。")一位47歲的婦女以自焚來阻止拆遷隊清拆自己的房屋,韓寒就此寫道"如果你本人沒有燒焦,……全家老小全部健全,那就是幸福生活。"

要"和諧"韓寒並非易事。它不像封殺一位非著名學者的宣言那樣簡單,和諧韓寒的博客會讓很多平時不會翻牆的普通網民冒險去牆外探個究竟。正如韓寒向我解釋的那樣,這意味著"有一些事情你特別不想讓我知道,那我就一定要知道"。他的一代追隨者們都學會了"凡是你竭力隱瞞的即是真相。"在2010年2月一次廣為流傳的演講中,韓寒說道:"我已經算是一個自我限制很少的一個同志了,但是在我落筆的時候呢,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這個警察不能寫,領導不能寫,政策不能寫,制度不能寫,司法不能寫,歷史不能寫,西藏不能寫,新疆不能寫,集會不能寫,遊行不能寫,黃色不能寫,封殺不能寫,藝術不能寫。"

他的言論吸引了一批讀者,其中有些人或許以前也曾視他年少輕狂,如今對他刮目相看。知名專欄作者、小說家李海鵬對我說,韓寒"掌握了另一個交流渠道",使他吸引了更加多元化的聽眾群體。李海鵬坦言:"你要知道,像我和我朋友一樣的人大概不願承認我們被韓寒影響了。但我們必須承認。"由北京學者組成的法制改革公益機構——公盟在2008年授予了韓寒首屆"公民責任獎"。參加評選的公盟律師許志永告訴我:"我們視他為現代公民的典範。"在2010年4月,《時代》週刊將韓寒列為年度全球最具影響力人物候選人。選拔的關鍵一環是公開投票。他的支持者們自發組織了一場宣傳活動,包括一份使不懂英語的讀者也能夠在《時代》週刊網站投票的圖解指南。很快"韓寒"和"時代"兩個詞的組合就被中國的搜索引擎屏蔽了。同時,《人民日報》的新聞頭條還質問道:"《時代》週刊高度近視?"韓寒卻在他的博客上寫道:

"也許我的文章讓人解氣,但除此以外又有什麼呢,那虛無縹緲的影響力?在中國,影響力往往就是權力,那些翻雲覆雨手,那些讓你死,讓你活,讓你不死不活的人,他們才是真正有影響力的人……我們只是站在這個舞台上被燈光照著的小人物。但是這個劇場歸他們所有,他們可以隨時讓這個舞臺落下帷幕,熄滅燈光,切斷電閘,關門放狗。"

他收到了兩萬五千條評論,其中一些帶著不顧一切的獻身精神("我甘願為擁護韓寒獻出生命——一個勇敢正直的人"),而獨立敢言的媒體《南方都市報》也邁出了非同尋常的一步,刊發社論鼓勵讀者為韓寒投票,因為他"製造了一個人的喧嘩,襯托出無數人的沉默"。該文結尾說道:"怎麼指望作家或賽車手韓寒拯救你呢?韓寒是落寞的,他始終是一個人在戰鬥。韓寒不缺乏崇拜者,他只是需要同路人。"在最終的線上投票中韓寒高居全球第二,僅位列伊朗反對派領袖米爾·海珊·穆薩維之後。

2009年5月,隨著知名度的日益升高,韓寒宣布了一個計畫:他要做一本比報亭出售的任何雜誌都更灑脫更自由的雜誌。最初,他選擇了《文藝復興》作為刊名,但是當局對此皺起了眉頭——"'復興'這個詞令當局感到擔憂。"他說——他自己也覺得這名字確實有點虛張聲勢。眼看一連串的耽擱接踵而來,他最終將雜誌改名為《獨唱團》,英文刊名叫Party。

他雇了一名員工,並在一棟粉紅色高層樓房的二樓租用了一個三居室作為辦公地點,用他寫書出版及賽車比賽的收入支付相關的費用。幾個月後,最初的樣刊及封面草圖——一張裸體男子手握機槍端放在腹部的圖片——被新聞界曝光了。韓寒回憶說,一位審核雜誌的人擔心這個擋住自己中間部位的男子會讓人誤解,因為這暗喻了"黨中央"。而針對另一個專欄,審核人員勸他刪除提到"吃羊肉"的部分,因為它可能被誤認為是在暗示維吾爾族在新疆的騷亂事件。據韓寒估計,總的算來雜誌的原始內容大約有50%為了通過審查而被抹掉了。但書海出版社依然對他表示支持——該出版社擁有正式出版這本雜誌的權利。

與韓寒的博客相比,去年7月出版的《獨唱團》創刊號的內容有些折衷,調門也並不尖銳:一共有128篇散文和短篇小說、照片和漫畫,包括一個盲人音樂家記述了自己他的火車旅行,一位6歲的小女孩發表的四行詩歌。其中最富有創意和特色的是"所有人問所有人",以一種極富喜劇色彩的形式反思了人們得到(或得不到)信息的途徑:讀者可以隨便想像問題——有關男朋友的,有關政府機構的——然後編輯們會記錄下他們為了尋找問題的答案而做出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努力。在為數不多的幾篇政治色彩濃厚的文章中,有一篇用整版刊登了艾未未在被警察打傷之後去醫院檢查腦外傷時拍下的腦部CT片。

根據中國媒體的報導,《獨唱團》創刊號於發售的10個小時後即拿下卓越亞馬遜網站銷量第一名。書店設立獨立銷售專櫃來接待瘋狂湧進店內的人流。3天後,根據一家記錄國內審查命令的海外網站——"中國數字時代(ChinaDigitalTimes)的報導,中宣傳部責令北京新聞媒體封殺有關獨唱團熱銷現象的報導。但這並沒有阻止仿冒者:報刊亭隨即便擺放出了《小開本獨唱團》、《獨唱團》第二期、第三期和《明天獨唱團》等山寨之作。

去年12月,當出版商接到停止印刷的命令時,第二期《獨唱團》已經開始進廠印刷。結果已印好的100萬本雜誌被化作了紙漿。韓寒說,"有關部門"打來電話命令他們停下,但對方不願意告知自己的身份,這著實激怒了他。"我在明處,你在暗處",他在博客中這樣寫道,並宣布了《獨唱團》的終結。他還解散了自己的員工。而幾週以後,當我們在他已經半廢棄的辦公室裡見面時,前期的樣刊和照片依舊掛在辦公室的牆上。一瓶本打算用於慶祝新刊發行的香檳酒原封不動地躺在桌子上。"電腦還在這裡,所以我們就用它玩玩遊戲,"他說。玩得最多的遊戲是《使命召喚》,一個射擊類遊戲。

《獨唱團》的辦公室裡暖氣效果不太好。韓寒戴著圍巾穿著毛衣,顯得有些灰心。他說,這本雜誌的停刊,是它取得的成功所帶來的後果。"有人開始感到不安了。也許他們在想。好嘛,你一開始不過是個作家,在我們管的雜誌上發表文章,現在你想自立門戶?"他又補充說:"哪怕當初這是本釣魚雜誌,也還是會出同樣的問題。"

他的妻子從辦公室外探頭進來,遞給他一個麥當勞的外賣袋。他打開一個漢堡。"假如辦(這本)雜誌的是別人,而不是我,他們可能會得到更多的自由。"他說。他的漢堡肉餅掉出來落在了沙發上。他撿起來重新把它放回麵包裡。他最難過的是,雜誌的被停刊反映出了中國文化活力的現狀。"我們不能總拿熊貓和茶說事兒。"他說,"我們還有什麼?絲綢?長城?這不是現在的中國。"

那次我們交談時,中東亂局正愈演愈烈,中國當局則迅速採取行動,封殺在網際網路上的討論,並毫無理由地逮捕了一部分作家、律師和維權人士。韓寒在他的博客裡迴避了這個話題。不過,據說上海市委宣傳部在3月12日還是給當地媒體下發了指示精神,其中規定了禁止報導除賽車以外的任何有關韓寒的事情。類似這樣的命令當然會給人留下很大的解讀空間——各種傳聞不可避免地會滲透開來——但卻可以作為解讀官方想法的線索。

最終,韓寒還是忍不住評論了國外發生的戲劇性事件。在上個月,中國外交官員在聯合國對制裁穆阿邁爾·卡扎菲政權的決議投了贊成票,但對設立禁飛區的提案投了棄權票。像往常一樣,他們重申中國不願意干涉他國"內政"的說法。韓寒寫道,"獨裁者沒有內政,殺戮者當被侵滅。"

知識份子圈子裡對韓寒的看法兩極分化得比較嚴重。在一篇廣為流傳的文章中,香港作家和電視評論員梁文道認為韓寒是"另一個魯迅"——魯迅是中國最著名的社會批評家。艾未未在他被捕前幾個月更是對記者說:"韓寒的影響力比魯迅還大,因為他寫的東西可以被更多的人讀到。"但也有人持相反的意見。哥倫比亞大學文學與媒體專業的學者劉禾(LydiaH.Liu)就表示,"韓寒只是他的粉絲們的一幅鏡像。你自己的鏡像能怎麼改變你呢?做不到。"她補充說:"你去他博客首先看到的不是他寫的東西,而是斯巴魯的廣告。"

對韓寒的作品和人格最令人意外的批評來自於中國其他年輕的自由派。比如作者兼編輯許知遠就說,韓寒的大受歡迎代表著"庸眾時代的勝利"。34歲的許知遠猶如韓寒的審美對立面。他有著吉姆·莫裡森【譯者註:美國搖滾樂隊"大門"的主唱】式的亂髮,以及哈維爾【譯者註:捷克作家】和米沃什【譯者註:波蘭詩人】一般的氣勢。"韓寒叛逆了,成功了,還賺了不少錢,"他在一次午餐的時候說,"他有那麼多機會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去學習更多的東西,但是他卻拒絕了。"許知遠認為網路雖然有推動民主的潛力,但是它過於重名而不重實。他把韓寒比作youtube上的歌手。他說:"儘管那些歌可能是垃圾,但他的唱片還不是照樣可以大賣。"

韓寒對批評他博客的人的回答很簡單:"如果你喜歡看,很好,謝謝。如果你不喜歡,那就再見吧。"然而事實是,成為他粉絲心目中的"鏡像"可能正是韓寒最大的優勢。中國最大膽的知識份子和持不同政見者常常由於過於張揚的特立獨行而顯得十分與眾不同,而韓寒卻勝在他表現得猶如普通人。這能讓他的粉絲與他產生共鳴,從而使他擁護的那些原則都顯得平易近人。他作為當代中國蠢蠢欲動的典型年輕人之一,經歷過了各種微小的成功和糗事,並因此或雄心勃勃,或玩世不恭。正是這一點都讓他變得非常強大。近二十年來,中國的年輕人已經不再關心政治,這不光是因為基本生活條件已經改善,也是因為他們感受到了政治的可怕與絕望。​​韓寒寫的東西並沒有給中國年輕人的政治生活帶來變革,也沒有影響上層決策者,但他卻是一個推動懷疑精神的有效廣告。

今天春天,當韓寒的粉絲們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講起他寫的東西的時候,他們說那種感覺正如醍醐灌頂——"就好像有人給無動於衷的我們打了一劑腎上腺素",一位中國的博客用戶最近這樣寫道。在賽車場上,一小群精力旺盛的粉絲在賽道邊等待著希望能看上韓寒一眼。這群人中有來自安徽的魏斐然,一位頭髮像刺蝟一樣豎起來的19歲小夥子。由於滿心期待,他整個人看著就像是要飛起來了一樣。魏斐然在他高一的時候讀到了《三重門》,並被這本書深深打動了。他從韓寒創辦雜誌的想法中得到靈感,也與他的幾個好朋友合夥準備在長沙創辦一份雜誌。"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我真的非常想(把這份雜誌)做好,"魏斐然說,"我們現在就是靠自己動手,沒有其他公司或者其他人讚助我們。"他們想在創刊號中採訪韓寒。所以魏斐然坐了14個小時的火車來找他。

有一段時間,魏斐然還幫著維護了一個韓寒粉絲的網站,這個網站專門收集韓寒的博客文章和評論。"後來寧夏的網監處強迫我們關站,"魏斐然說,"我們網站上有韓寒寫的所有帖子,網監處的人說那些內容太敏感了。"旁邊一個穿著橘紅色毛衣的靦腆女孩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也跑過來插話說:"韓寒代表了我們想成為的那種人,他代表了所有我們想做,卻沒有勇氣去做的事。"

韓寒說他還沒有被請去喝過茶——這是被國保接觸或提審的委婉說法。在他辦雜誌的事情上,這種接觸是間接的:政府機構去找他的出版商或者他的博客運營商。他舉了個例子說:"我有一次接到一個警方人員打來的電話,他說,'不好意思,我們必須刪除你博客裡的一篇文章。'我問,'哪一篇?''你兩年前寫的一篇,有關某市市長在全市範圍內殺狗的事情。'"韓寒估計,他的那篇文章讓某地的某人難堪了。他說:"當年,那個人對此鞭長莫及,但是現在他可以做到了。"

想琢磨出一個人在中國千變萬化的政治生活中到底能走多遠,就好像於黑夜裡在退了潮的沙灘上劃線,因為政治形勢一直都在不斷變化。韓寒的言行一向保持在安全線內。他從未把他激進的思想從網路上帶到街頭,並且他也反對過早進行多黨選舉。他說:"反正共產黨最後會贏,因為他們有錢,他們可以收買其他人。(我們要)讓文化更具活力,讓媒體更開放。"局外人常常把對開放的訴求錯當成對民主的訴求,但是這種區別對中國的國內政治局面是至關重要的。韓寒也清楚他苦心經營的獨樹一幟不能走太遠。"如果他們不高興,你就倒霉了。"他說。

在他的雜誌被封殺之後,韓寒花了數月時間來考慮他的下一個投資項目。他的出版商路金波出了一個主意:"我們想讓他做一些科學教育期刊,比如裡面的話題可以是'恐龍是什麼樣子的?'或者'人是怎麼感冒的?'"這實在很難想像。韓寒還依稀談到涉足電影。他最喜歡的電影之一是《地下》,這是一部由塞爾維亞導演埃米爾庫斯圖裡卡執導的戰爭史詩片。而韓寒想拍一部沿襲《地下》那種黑色諷刺風格的作品。

安靜下來後,他也承認在自己狂亂的創業模式下,有著由來已久的不安全感。"我一直覺得自己在害怕著什麼,不是怕政府,而是怕自己能拿出來的太少了,"他說。"我一直認為我應該做得更多:創作更多作品,贏得更多比賽。"他最近允許自己在一個領域慢了下來,那就是他的小說創作。他最新的一部小說《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比起以前的作品來更專注,更富有激情。這部小說收到了良好的反響。過去,他筆下的人物都強調對這個世界的不滿是光榮的,而他最近的小說主人翁——一個上路去接他獄中朋友出獄的人——卻滿懷欽佩地講述著"熱血之人"是如何散發著激情,而且從來不逃避責任的。"我希望我能成為其中一員,"書中的主人翁說。韓寒承認這種風格的變化。"在過去的書裡,我總是希望我的讀者能對每一頁都愛不釋手,為每個笑話發笑,對每一個細節都印象深刻,"他說,"那些我已經做夠了。現在我要寫真正的小說。"二十好幾的他現在已經不再像青少年一樣裝腔作勢了。儘管他依然津津樂道自己的風流,但他卻對當父親這件事相當嚴肅。四月份的一場賽車之前,當別人問起他的女兒時,他這樣說到:"我已經完成了作為人類的使命。哪怕是我知道我會死在今天的賽道上,我也感覺毫無壓力了。"

四月的一個週日,汽車場地錦標賽的賽季首戰在上海郊外的天馬山賽車場拉開帷幕。場地賽賽車看起來像一輛增強馬力的普通汽車,而不像輪子外露的一級方程式賽車,韓寒駕駛一輛大眾波羅的掀背版兩廂車,代表上海大眾333車隊參戰。

在比賽前幾天,韓寒在車隊帳篷裡,蜷縮在一把棕色扶手椅裡,一邊在一個黑色iPhone上發簡訊,一邊在對著一個白色諾基亞輕聲細語。空氣中瀰漫著汽油和橡膠的味道,還有遠處的賽車過彎時發出的嘯叫,像憤怒的蜜蜂的聲音。他穿著一套銀色的賽車服,中間是大眾的廣告,袖口上是紅牛的廣告,上臂上是Homark鋁合金輪轂的廣告。車手們大搖大擺的進進出出,一把撩開帳篷的門帘,就像舊時電影裡的伊斯蘭皇帝一樣。

韓寒剛剛過完動盪的一個月。他和其他一群作家一道,指責百度允許用戶上傳數百萬盜版書到其"百度文庫"服務,併發表了一封致百度CEO李彥宏的公開信。李彥宏是中國的首富。韓寒斥責李享受著"私人飛機和豪華遊艇",卻"從我們手中搶走了知識產權"。韓的信以對抗的姿態結尾:"倘若百度文庫始終不肯退一步,那我可以多走幾步,也許在不遠的某天,在您北京的辦公室裡往樓下望去,您可以看見我。"一週以後,百度從文庫中刪除了數百萬的書籍。"韓寒贏了",一篇出版業的博文這樣說。

但韓寒關於"多走幾步"的言論並非沒有引起注意。一位韓寒身邊的人說,他接到一名政府官員的電話,對方問到:"他那句話("多走幾步")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是要上街麼?請告訴韓寒,如果他在室內抗議我們不管,但不能走上街頭。"

韓寒說,百度只是小菜一碟,然後舉了一個更嚴肅的例子。"對於艾未未的失蹤,我們什麼也做不了。"他說。艾未未在此前的一個週末被逮捕,這是自中國政府最近一波鎮壓開始以來最引人矚目的逮捕行動。中國政府尚未透露艾未未具體的關押地點以及受到了怎樣的對待。(上週艾未未已經回到家中)。韓寒措辭謹慎,"如果政府認為艾未未是個大問題,他們就該直說他們有權逮捕艾未未。如果大家能知道個前因後果,那就沒有問題。他們聲稱艾未未被捕的原因是'經濟犯罪'。艾未未是一位著名的藝術家。如果你們想說艾未未犯有經濟罪行,你必須拿出證據來給大家看。"

一篇廣為流傳的以韓寒的名義寫的文章中問道"我們誰來為艾未未說話呢?",但這篇文章是冒名之作,韓寒並未撰寫此文。此文的傳播速度雄辯地證明了他人期望值的力量。(韓寒對我說,用中文寫艾未未被捕一事是沒有用的,因為中國的互連網已經自動屏蔽了"艾未未"這個名字。)此外,將韓寒和艾未未進行比較將會模糊了他們兩人之間的重要差別,他們各有自己的受眾群體和戰術。韓寒說:"艾未未的批評更直接,他更專注在某一特定問題上。而我,如果我批評的某件事讓他們感到很難受,他們就會叫我閉嘴。那我就轉而批評別的東西。我們有無數的東西可供談論。"

在艾未未被捕後的日子裡,北京的藝術圈在私下談論中常常認為艾未未和劉曉波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而對普通中國人的生活影響不大。但韓寒認為通過流行程度來評判他們倆人是幼稚的:"這與'影響'無關,因為中國政府不允許他們產生'影響'。"

比賽當天烏雲密佈、讓人窒息,但賽道上的情景卻彷彿節日一般。魔鬼身材的模特兒們成群到來,她們的打扮很清涼——大眾汽車的迷你裙和起亞的露臍上衣,再配上時髦的長靴。模特兒們邁開大步遊走於那些在遠處略帶羞澀的愛車人士的手機鏡頭前。賽前,韓寒和他的團隊應邀出席大眾汽車的媒體見面會,會上充滿耀眼的燈光,轟鳴的舞曲,碩大的屏幕上寫著"波羅,你的生活"。霹靂舞的舞者們在一輛兩廂車周圍舞動身軀,車手們則像相親節目中的單身漢一樣一字排開,與主持人進行交流。後來,我向韓寒問起贊助商會不會影響他作為圈外人的立場,他回答說,商業關係與"我博客中反對的權力利益"是有區別的。隨後,他反問起美國的新聞業。"難道你們不就是既獨立、不受外界影響,又同時獲益於廣告宣傳嗎?"韓寒說雖然他不喜歡在他的網站上植入廣告,但是,如果將他的作品委託給傳統的中國出版公司,會使當局得到另一個讓他閉嘴的權柄。

比賽即將開始,韓寒戴上了黑色的紅牛頭盔,敏捷地進入車內。車窗上的印花寫著他的編號15和他的血型O。車手的座位是一個狹小的黑色筒形空間,上面有一個紅色的六點安全帶。賽車呼嘯著從起點出發,在第一個轉彎處便遭遇撞車。比賽重新開始時,韓寒位列第八,後來則落後更多,先後被21號,8號和5號趕超。他的車出現了機械故障,不得不在第五圈進入維修站。

後來我找到他時,他正在維修站旁的圍欄外觀看比賽,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一樣。他解釋說,他的團隊測試了新引擎,但沒成功。不過,這只是賽季的第一場比賽。他說,"我們還有時間。"這讓我想起那天他向我提起他的雜誌停刊時的情景。他說,"現在是別人領先,不過只是暫時的。"他亮出了一個發言人似的微笑,大氣而沉著,"再說,我比他們都年輕。我會看到他們玩完兒的那一天。"

原文:《紐約客》雜誌(2011年7月4日)
作者:歐逸文(EVANOSNOS)
翻譯/校對:網路譯者志願團隊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譯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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