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政敵,打蔣介石,不打日本!
1937∼1940年43∼46歲
毛澤東的危機沒逃過一個人的眼睛,這就是張國燾。一九三八年四月四日,他逃離延安,不為別的,只為想把毛推下臺。
張國燾在長征中與毛會師時,擁有雄兵八萬,毛只有殘兵一萬。但幾個月工夫,毛就成功地破壞了他的軍隊,搶先聯繫上蘇聯,被莫斯科首肯為中共領袖。重逢時,張國燾是灰溜溜地來的,軍隊也只剩下一半。毛仍不放過他,因為他仍然是書記處書記,他的四萬軍隊仍然是毛的一倍。
一九三六年十月紅軍打到外蒙古邊境去接收蘇聯武器時,毛用張國燾的紅四方面軍當先鋒,要在蔣介石的重重阻兵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失敗後,紅四方面軍的兩萬一千八百人被隔在黃河彼岸,成為孤軍一支。這時莫斯科詢問中共可不可能改道去新疆接收武器。這一路長達一千五百公里,大部分是杏無人煙的沙漠,控制在極端反共、凶悍無情的穆斯林馬家軍手裡。毛明知前景毫無希望,但他抓住莫斯科的建議,把這支孤軍派去。這就是「西路軍」。
毛把這支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孤軍在沙漠裡調來調去,向他們發出忽而這樣、忽而那樣的指示,迫使他們打一場又一場的惡戰。指揮員徐向前說,給他們的任務是「飄忽不定,變化多端,並大大超出應有限度」。西路軍最後實在無法支撐下去,要求返回延安,毛卻命令他們「就地堅持」,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二日更電令他們「奮鬥到最後一個人,最後一滴血」。
到三月中旬,張國燾手下的這支勁旅幾乎全軍覆沒。被俘的紅軍遭到殺害。甘肅西部的最後一場血戰下來,一千多人被活埋。活埋以前,俘虜們被集中起來照了相。從照片上看,他們還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命運。兩千名女戰士被強姦,被凌辱後殺害,被賣身為奴。兩萬多人中二隻有四百來人在四月底掙扎到了新疆。蘇聯飛機運給他們武器、食物和香菸,另外每人一副碗筷。
少數逃回陝北的西路軍官兵死在自己人手上。當時在延安的司馬璐先生目擊一個當地幹部這樣津津有味地「醜表功」:
當四方面軍從甘肅被國民黨軍隊追得無路可走到達我們關中蘇區的時候,我們首先很客氣的接應他們,又舉行歡迎會招待他們,然後繳下他們的武器,就對他們說:「同志,你們辛苦了,調你們到後方休息去。」再把他們一批批一批批騙到山溝裡,把這些王八龜孫子的四方面軍都活埋了。
活埋的時候,那才好玩呢。開始,我們笑嘻嘻地對他們說:「同志,把坑挖好了,我們要活埋國民黨軍隊了。」他們果真起勁的挖,一鍬一鍬的挖下去,抹抹臉上的汗珠,還笑著說:「再挖深一點,讓這些國民黨軍隊躺在裡面舒服些。」我們也笑笑,挖好了,我們把他們一個個推進去,踢進去,起初他們還以為咱們開玩笑呢,等到我們提起鐵鍬填土的時候,才大聲呼叫:「同志,我們不是國民黨軍隊呀!」我們罵:「媽的,管你們是不是國民黨軍隊,老子要你死,你就死……」
他正說得得意,聽的人憤怒了,大聲呵斥他:「同志,如果你們真的這麼做,你們就錯了……你們太過火了,我相信這絕不是黨的命令。」
講故事的人大聲反駁:「什麼,不是黨的命令,是我們過火了?難道我個人和他們過不去。我那時是個支隊長,咱們團長要我們這麼干的,團長說是高崗同志的命令,高崗同志當然又是奉的毛主席的命令。咱們只認得毛主席,毛主席叫咱幹啥,咱就幹啥。」
西路軍一朝覆沒,毛澤東就對在延安的張國燾下手,說西路軍的失敗是「張國燾路線」的結果,在紅四方面軍幹部面前批鬥張國燾。毛企圖把張國燾趕出政治局,只是因為莫斯科不同意而沒有得逞。
用張國燾後來的話說:他「受盡了折磨,是「毛澤東在後面掌舵」。毛的秘書把他攆出他的住宅,讓給毛住;他的警衛員被捕。一次,張國燾看見兒子在學校演戲時被派演「托派」張慕陶,「扮成奇形怪狀的漢奸樣子……等我走到文藝會場的時候,一群人正在捉弄我的兒子,毛澤東也正在那裡湊熱鬧,奸笑著說張國燾的兒子扮演張慕陶,再適合不過。我恰恰走進去,目擊這種情形,就將孩子所戴的假面具撕掉,牽著他離開會場,一面走一面高聲申斥說:「野蠻、殘忍、禽獸不如。」」
一九三八年春,忍無可忍的張國燾,抓住毛澤東處境不妙的機會,要跟王明等人聯起手來倒毛。四月四日,作為陝甘寧邊區主席,他離開延安去附近的黃帝陵,跟國民黨官員一起祭陵。祭祀完畢,他鑽進一輛國民黨的汽車,到了西安,隨後前往武漢,去找在那裡的王明、周恩來、博古。
項英作為新四軍的負責人就在武漢附近。這是一個天賜良機,書記處中不贊成毛的五個人都不在延安,不在毛的控制之下。張國燾到底跟王明等人說了些什麼,至今是中共的秘密。根據延安向莫斯科的報告,張國燾在武漢時「企圖分裂黨的團結」。可以肯定,張國燾力主馬上倒毛。但是他未能說動武漢三人,最可能的原因是,這三人認為莫斯科不會同意。張國燾是走投無路,只能鋌而走險。但王明正躊躇滿志,察覺不到毛其實只是外表服從。
張國燾在武漢跟三人談了一星期,絕望後,他投奔了國民黨。他接著給留在延安的懷孕的妻子寫信,要她來武漢,把他們十二歲的孩子也帶出來。毛拖了兩個月,等到確定張國燾沒有造成什麼危害,才放他們離開了。張國燾的妻子經過武漢時,周恩來要她轉告張國燾:「不要對黨做得太絕了。」張聽從了周的「規勸」。張國燾曾一度擔任中共軍事部部長,負責在國民黨軍隊裡安插間諜,但他一個名字也沒透露。他的回憶錄千頁之長,但沒有泄漏多少內幕。可說他為國民黨是什麼也沒干,國民黨對他非常失望。中共掌權後,他逃離大陸,後來託人帶信想送兒子進廣東中山醫學院學醫,中共爽快地同意了。一九七九年張國燾八十二歲時死在加拿大多倫多的一家老人院裡,死前一年,他皈依了基督教。張國燾投靠了國民黨,毛正好名正言順馬上將他開除出黨,並在他的舊部面前把他搞臭。據國民黨情報頭子戴笠給蔣介石的報告,駐在陝北邊上的忠實於張的紅四方面軍官兵不少對此「極表不滿」,他們秘密開會,「討論應付辦法」,結果被「全部包圍,隨即秘密悉數解決,當時被活埋者計達二百餘人」。
經過兩個月的考慮,莫斯科在六月份批准開除張國燾。這時,斯大林結束了在共產國際的清洗。毛的黑材料繼續存檔,十年後斯大林還會來翻閱它們。但眼下,毛澤東被「解放」了。
毛一得知這些消息,立即著手對付他的下一個政敵王明。
毛此時在莫斯科安插的人是王稼祥。兩年前,跟莫斯科的電訊聯繫剛恢復,毛就三番五次給莫斯科打電報,要王稼祥去蘇聯治傷,實際上是藉此把王派到莫斯科去。王稼祥在王明回國後當上了中共駐共產國際的代表。一九三八年六月,張國燾被扳倒,毛電召王稼祥返國,目的是帶回一句共產國際對他的地位表態的話。王離蘇之前去見共產國際總書記季米特洛夫,提起黨內不團結,套出季米特洛夫一句話:有問題「在領導機關中要在毛澤東為首的領導下解決」。毛利用這句話,消除了威脅,鞏固了地位--也改變了中共的抗戰政策。
王稼祥八月底回到延安,毛叫他電召王明等人回延安開中央全會,「聽取共產國際重要指示的傳達」。上一次中央全會還是長征以前開的。
四年來,不知道有多少「共產國際重要指示」,毛從來沒有召開全會傳達過。當中國面臨嚴重的民族危機、臨時首都武漢遭日軍進攻的緊急時刻,毛澤東卻要開大會,把中共領導從武漢,軍事將領從戰地統統召回,齊聚遠離抗日戰場的延安。王明質疑這種做法,建議要開會到武漢去開。毛強硬地宣布:「我就坐鎮清涼山,哪裡也不去!」王稼祥打電報威脅王明說:服從中央的意見,否則一切後果由你自己負責。
王明只好在九月十五日來了。在政治局會議上,王稼祥傳達了季米特洛夫的話,毛跟著就把在「七大」上以頭號人物作政治報告的身份,從王明那裡奪了過來。王明沒有抵抗。中央全會二十九日在延安的大教堂召開。主席台上的列寧像下,王稼祥向出席者把季米特洛夫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等於向中共高層宣布莫斯科要毛做他們的領袖。
作為對王稼祥的報酬,毛給了他一連串的要職,包括軍委副主席。毛還為這個三十二歲的單身漢作媒,女方是三分顏色七分嬌媚的醫科畢業生,其父是毛早年的朋友。毛在給張聞天當了月老之後,又再拋紅繩,拴住又一個有用的人。毛喜歡做媒,也熟知人的心理,特別是性拘束的男人的心理。
打倒王明的進程開始了。由於共產國際明令要團結,毛不敢當面整人,怕王明起而反擊。毛故技重施,把會議拖長,拖到王明等人不得不離開,然後讓他缺席受「審」。當時蔣介石把戰時首都移到重慶,定好十月二十八日召開國民參政會,王明屆時將去參加。毛澤東等的就是這一天。
六屆六中全會是中共歷史上最長的中央全會,開了將近兩個月。在這期間,不僅武漢陷落,廣州被佔,中共在敵後的根據地也受到大舉圍攻。電報緊急飛來:「此間情況甚緊,望彭德懷會畢速歸。」但毛扣住彭和其他軍事將領不放。
為了拖時間,毛叫每個政治局委員都作了兩個大致相同的發言,一個在政治局,一個在全會上。他自己的政治報告拖了兩個星期才作,這兩個星期中與會者就在那裡混時間。毛終於作報告了,內容既長,他上午又要睡覺,報告一作就是三天。
十月底以前,毛的主要對手都等不及了,先後離去:周恩來、項英、博古、王明。他們前腳走,毛後腳就攻擊他們,特別指責王明「聽蔣介石的話」,甚至把長征前蘇區肅反的帳也算在王明頭上,儘管王明那時人根本就不在蘇區。
同時,毛著手改變中共的抗戰政策。當時日本侵略軍後方不僅有中共的隊伍,而且也有國民黨軍隊,同中共爭奪地盤。中共的政策迄今是避免打國民黨,統一戰線高於一切。在王明等人離開之前,毛滿口贊同這一政策,他作的政治報告稱蔣介石為「偉大的領袖」,要全民族「誠心誠意的擁護蔣委員長」,紅色根據地都要「集中於中央政府領導之下」」全國必須是統一於中央的」「拿每一支槍口瞄準日本侵略者」。毛甚至宣告:「中華民族是站起來了!一百年來受人欺凌,侮辱,侵略,壓迫的奴辱地位,是改變過來了。」*
(*「中華民族是站起來了!」這句話跟他一九四九年共產黨中國成立時宣告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幾乎一樣。看來,照毛的話,中華民族並不是一九四九年才站起來的,而是一九三八年。一九三八年的中國,用毛的話來說是「在民族領袖與最高統帥蔣委員長的統一領導下」。)
王明等人一轉背,毛就明確告訴中央全會,蔣介石始終是敵人。中共現在就要準備打倒蔣介石,武裝奪取政權,要利用日本侵略大張旗鼓地在敵後發展,必要時堅決打國民黨軍隊。這是毛在抗戰中第一次明確宣布蔣介石依然是頭號敵人,抗戰中可以打內戰。這是中共抗戰政策改變的轉折點。
毛澤東新的主要支持者是負責中共北方局的劉少奇。劉曾去過蘇俄兩次,一九二一年見到列寧,還跟列寧的親密朋友拉麗莎•瑞絲娜(LaisaReysner)有過一段風流韻事。劉是個有遠見的人,明白毛的主張是中共上臺的唯一希望。全會開完,毛就派他去新四軍活動的華中地區,控制項英率領的新四軍。
八路軍副總指揮彭德懷此時也看出,中共如果要發展,要在佔領的地方待下去,不跟國民黨開戰不行。彭德懷站到了毛這一邊。總指揮朱德也贊同毛的戰略。
毛還有個得力幫手是康生。在蘇聯時,康生曾是王明的副手,以緊跟王明著稱,剛到延安時還帶頭呼口號:「我們黨的天才的領袖王明同志萬歲!」但他很快看出毛澤東的厲害遠在王明之上,轉而投靠毛。毛委派康做中共克格勃的頭子,自己的警衛員也由他一手挑選。正是康生為江青擔保,使毛得以堵住批評江的人的嘴。在毛、康之間,這是一條有力的紐帶。
延安成了軟禁王明的地方。毛叫他在國民參政會結束後回來,任命他為統戰部部長。這好像是個重要職位,其實實權在毛的人手上。王明時常獨自在延安街頭踱步,低著頭,不發一言,表情若有所思,帶著幾分惆悵。
毛不敢公開譴責他,因為他同莫斯科的關係很深。對一般幹部來說,王明仍是中央領導。許多人對他有好感,記得他「演說的天才,待人接物的態度」。毛缺乏鼓舞人心的演說天分,擅長在眾目以外的少數人中運籌帷幄搞陰謀。他跟王明的明爭暗鬥還遠沒了結。
在毛為打內戰開綠燈之後,中共軍隊放開手來在敵後與國民黨爭奪地盤,屢佔上風。到一九四0年一月,八路軍從抗戰開始時的四萬六千人發展到二十四萬人。新四軍在劉少奇領導下也翻了三倍,成為三萬人。一個個敵後根據地建立起來,晉察冀擴大到二千五百萬人口。中共已成長為一支擁有廣闊地盤的強大力量。在這時,抗戰兩年多了,從愛國激情中冷靜下來的中共領導們體會到毛澤東的高明。一九四0年二月,彭德懷由衷地讚美毛說:中共「有了富於政治遠見,預見事變,並且善於處理事變的中央,有了英明的領袖」。周恩來也心悅誠服地歸順了毛。
中共的壯大得益於毛。但毛還得小心不被斯大林怪罪。他隱瞞了跟國民黨軍隊的武裝衝突,只是在火拼嚴重到無法掩飾時才向莫斯科報告,辯解說全是出於自衛,因為國民黨一心要把共產黨消滅光。
毛知道怎樣取悅斯大林。一九三九年春,斯大林最喜歡的導演卡門到延安來拍電影,一進毛的門就看見一本斯大林的著作攤開放在書桌上。毛手捧斯大林的書,作凝神閱讀狀,讓卡門盡情地拍,特別突出封面上的斯大林像。酒會上他為斯大林祝酒,說他朝思暮想只想去一個地方:莫斯科,去見斯大林。在窯洞門口為卡門送別時,毛特地問他莫斯科在什麼方向,然後在黑暗中朝那個方向默默佇立,深深地嘆息。卡門果真在文章裡寫道:「毛談到斯大林同志的時候是多麼充滿感情啊!」
毛總是確保在莫斯科有人為他說話。常駐莫斯科的代表先有王稼祥,後有任弼時。六屆六中全會後,他加派使者,第一個是林彪,一九二八年底到蘇聯去治療槍傷。林彪受傷是因為他穿著一件繳獲的日本軍大衣,國民黨軍隊把他當成日本人了。林彪只帶去符合莫斯科精神的全會文件,向蘇聯人保證,毛是「中共可靠的,有決斷力的,有原則的領袖」。毛沒算準的是,林也實事求是地說了一些對他不利的話。林還說了別的人的壞話,說周恩來是「騙子」,朱德是「舊警察」,「不是自己人」。
一九三九年六月,毛的大弟澤民也到蘇聯來「治病」,可蘇聯人注意到他一次也沒去醫院看過病。他的任務主要是打擊王明,報告莫斯科說王明是個「壞人」,干的壞事之一是在斯大林面前誇張紅軍的實力。這等於犯了欺君之罪。報告還說博古是「機會主義者、托洛茨基分子、土匪」跟早期湖南共產黨領導人李維漢二人都有「重大罪行」,應當排斥在一切領導崗位之外。
毛的第三名使者是周恩來,九月十四日住進了克里姆林宮醫院。他倒有病可看,前些時候從馬上摔下來折斷了右胳膊,沒接好,現在來做手術。周這時剛徹底完成了他的忠誠轉移,成了毛的忠實僕人。在莫斯科他孜孜不倦地強調毛的重要性,說中共中央認為毛「必須被選為總書記」。他向莫斯科保證中共的政策仍然是「抗戰高於一切」,仍然致力於統一戰線。他詳細報告了中共的發展:黨員是抗戰開始時的七倍,有四十九萬八千人,軍隊和地盤都大大擴展。他還誇張地說八路軍和日本人打了兩千六百八十九次大仗。
李德跟周恩來同行到莫斯科。毛對他不放心,先下手為強,由澤民報告說李德的戰略戰術是「反革命的」。李德認為這是毛要置他於死地。他把周恩來叫作他的「主審宮」,因為周恩來火上加油,稱這個從前的親密同事是「中國革命的敵人」。
毛澤東愛說他的政敵「告洋狀」但他們中還沒有誰像毛告他們那樣向莫斯科告過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