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跟大家談的題目是《百年清華千秋功罪,兩種文化下的清華園》。
這個題目本應該在四月份清華百年校慶的時候就來談。這個問題我覺得是重要的,因為我們中國人常講:一年之計,莫若樹谷;十年之計,莫若樹木;百年之計,莫若樹人。談請華的問題實際上涉及的是一個樹人的問題,而這個樹人的問題又是不僅影響到中國的當代,而且影響到中國的未來。
我之所以在這裡談這個問題也是因為我雖然一隻腳已經跨進了清華大學,還沒有完全進入清華大學的時候暴發了文化大革命,但是實際上我在清華園一共生活了八年,從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九。八年的時間在於一個人來說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尤其是在他一生中最寶貴的那一段,從十二、三歲到二十歲,在成長的時候,在各種身心成長的時候,因此那八年對一個人的一生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八年。而在這八年裡我在清華園學習了八年,所接觸的我的師長、我的朋友,以及那塊土地,那裡的空氣都是清華的空氣。也就是說實際上在我人生最重要的那八年是在清華園的培育下、撫育下長大的。那八年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很寶貴的時間,對於我來說也是我的最寶貴青春、青少年時期。因此有很多像我一樣的朋友和同學,像我這樣年齡的, 也就是說我的同輩人,他們在回憶那八年的時候常常是帶著對自己青春、對自己生命的那種回憶,充滿了感
情。
但是那八年到底給我們留下的是什麼呢?當我們拉遠了來看的時候,當今天我們再來談百年清華它的歷史,來從更遠的角度來評價它的千秋功罪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就更清楚的看到那八年對我一生的影響。
現在來回顧那八年對我的影響,我首先來對大家談一下我對清華的看法。在我離開清華園之前,也就是說在一九六九年之前,整個我自己腦子裡是一整套的大清華思想。在我一九六九年離開清華以後去插隊,在其後的四、五年裡頭,我開始了我獨立的人生的追求和思索,開始了我的反叛,開始了重新審查過去那八年給我的一切。為此在六九年以前我一腦子大清華思想,但是在六九年以後經過了四、五年自己的獨立成長、獨立思索和獨立的探索以後,我重新認識到的清華,或者說我今天對清華的認識還是基於那四、五年的思索的基礎上繼續的發展。在那以後我突然的認識到,清華在過去的,也就是說在四九年以後到六九年的這二十年裡頭,它已經變了,和四九年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它培育的學生使我看到是一批沒有研究能力的人,它培育的學生使我看到是一批工具。從此以後,也就是在七十年代初期以後,我對清華園的那些教師是看不起的,我對清華培養出來的學生是有看法的。
我認為基本上在經歷了清華園的這個改造過程以後,很少有學生有獨立的研究能力,有獨立的思想能力。也就是說經過了清華園的那幾年以後,基本上出來的學生都已經只是一個傲慢的、自大的工具,而他們自己無論在研究能力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已經缺乏了很多人的東西。
那麼我為什麼這樣來說呢?在下面我將從兩方面:一方面我想從我自己在清華園的經歷來談一下、總結一下;另外一方面,我再拉遠了距離,從清華園的歷史來看一下為什麼我說清華園在四九年以後變了。也就是說我今天講的東西,我所看到的清華園和清華大學它是分成兩截的。這個清華百年它的前一截是四十年,或者說將近四十年;它的後一截到今天是將近六十年。
對於這四十年和六十年的區別,在這裡第一個我想從我自己的經歷來談一下我在清華園,在清華究竟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為什麼我說我雖然是在清華上了八年的附中,就是初中、高中和一年的預科,我有資格來談清華。在開始的時候我已經跟大家講了,就是我們從開始就住在清華園裡頭,到後來還是緊緊貼著清華園的校牆。另外就是我的老師他們很多都是在清華大學工作,然後派到附中來的。還有很大一批人是在清華大學被劃成了右派,被劃成了右傾分子以後被放到清華附中來的。而這批人在當時的清華在業務上都是骨幹。例如教我物理的張三慧,還例如教我數學的呂森老師。叫我化學的王洪奎,他們都是在五七年的時候被劃成右派。張三慧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在清華的普通物理教研室裡頭就是業務能力很強的老師,然後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以後他又擔任了清華大學普通物理教研室主任。呂森在當時是機械系的副主任,後來又擔任過清華的教務長和清華大學副校長這些個職位。還有就是當時清華大學的教務長邢家鯉,以及其他的很多人他們都經常到清華附中來,包括當時清華大學很有名的馬約翰教授也是經常到附中來,或者參加活動,或者來講話。所以實際上清華附中裡的很多的老師,比如說我的英文老師就是張光斗的太太,就是為中共服務的那個水利學專家張光鬥他的夫人錢枚蔭,另外我的其他的老師也有很多是這樣的,在清華里他們或者任職,或者是跟清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那麼我就想來談一下我在清華這八年裡頭都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首先一個我還是按照我們中國傳統這種方法來講,就是所謂德智體來看。
首先在德上,我在清華附中,進入清華附中的時候我是一個孩子,十二歲什麼也不懂。當時我自己的思想裡頭有一些,因為看過一些傳統的古書,也經常跟父母去聽戲,受到了很多傳統的教育。而我母親對我的教育則是你一定要比別人強,是這種中國傳統的所謂「生當作人傑」式的這樣的教育。在其它,作為一個孩子我腦子裡就沒有什麼其它的。
但是到了清華附中以後,在初中、高中所受的那個政治教育,而且在回家的時候,家裡頭對這些也都是希望我順著學校走,順著這一切走。因此在經過了這八年,或者說從六一到六六經過了這五年的時候,在德上的教育,我整個的教育使我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被共產黨黨文化所教育出來的,就是所洗過腦的那麼一個少年。正是這一切使我我腦子裡頭幾乎沒有了別的東西。從我們進入清華園開始,我們的老師教育我們就是跟黨走,就是劉胡蘭、黃繼光。然後你背的就是毛澤東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考試也是這一些。然後到了初三、高一所謂文化大革命的前期,那麼我們所聽的、講的就更都是這一些,都是大批判、革命化。而且當時的清華園非常的突出政治,是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典型。
在清華附中這一方面走的甚至更遠。每天下午我們要一起聽廣播,廣播裡就給我們講各種所謂國際形勢,集體聽廣播這個形式,單從表面上來看,清華附中的學生比起那些個其它校的學生,他們知道的所謂天下大事還更多一點,關心的也寬闊,但是所有的天下大事都是經過過濾的,都是經過導向的。所以我們那個時候只知道美帝國主義,只知道在美國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只知道在臺灣還有很多人受著蔣匪幫的迫害,和也是生活在貧窮、水深火熱之中。所以這些個形式恰好相反不是開拓,而是封閉了我們的心靈。
正是在這樣一種思想下,所以到了六六年開始搞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們這些青年人腦子裡沒有了別的東西,所以才能夠搞那些個人崇拜,所以才能夠跟著共產黨搞那個反對一切傳統的破四舊,才能夠去搞那些沒有人性的那種打砸搶。以及破四舊的時候給人剃陰陽頭那些常人難以想到做出來的事情。對於這些事情雖然我當時自己沒有親手參加過,但是我必須承認的是,如果要是給我一個這樣的機會,我當時也會跟著大家一起這樣做的。只不過我的個人的性格可能決定了在當時沒有更往前走,能夠在旁邊來觀看這些。
但是整個六六年以後的文化大革命,跟著毛澤東搞文化大革命,緊跟、堅決擁護中央文革,以及後面的所謂武鬥,大批判這些我是都是積極參與了的。所以到了六九年以後我才突然的發現在很多的方面共產黨、毛澤東的出爾反爾,我們受了他們的騙了,在很多方面這才發現自己應該獨立的思索,因為就是用他們自己的那套邏輯來想,他們也經不得推敲。
這也就是說在整個道德上,我在清華附中所受的,在清華園所受的這八年的教育,在六九年到七零年的時候就全部崩潰了。這也就是說前八年的教育,這種「德」,這種思想上的教育,對我來說到六九、七零年間的時候突然間發現完全是一個騙局。然後,我發現,經過了十年、二十年,在我自己的心靈上那八年所寫下的東西,我如何想把它們給擦掉,但是始終是有痕跡,這些痕跡乃至一直存在到今天。比如說我們談話的口氣,比如說我們在很多方面的神情都實際上是那八年階級鬥爭,那八年文化教育,那八年的氣氛等的一些影響的產物。
第二我想談談那八年在我的智力上所留下的。那個八年恰好是我人生之中就是說最好的學習階段,在那個學習階段,確實我自己也是在那個清華附中學到一些東西。而且我自己在清華附中也是一個好學生,因此在那裡的學習一方面自己也覺得在當時如魚得水,而且在當時也覺得老師們的那些個教育,那些好像是從上往下的、有點高屋建瓴式的教育是非常成功的,它也給了我一些聰明靈活的,如何分析問題的方法。但是到了我後來的時候才發現,當時的教育,那些年的教育只是教了你一個方法,而且把所有的知識的靈魂都已經抽掉了。
這裡要講來話長我就不多講了,但是我舉一個例子就可以知道。大家都能夠看到,在美國在五七年的時候由於蘇聯的衛星上天,他們展開一個教育革命,所以編了一套新PSSC的物理學來教導中學生。那套物理學裡頭有大量的人文的內容,有大量的物理學家是怎麼去探索世界,怎麼去想,也就是說大量思想性的這樣的東西,他教學生去獨立思考。但是在清華附中,在我所經歷的清華附中的教育裡頭,從初中到高中是把教材所有這樣的內容都刪去了,而且把教材確實經過了一些精簡,有很多公式的那種教學和公式的運用比較簡練了。但是這些東西的靈魂和內容和方法它是從哪來的都給抽去了。因此實際上在這個八年裡頭我學到的是一些方法,而失去了的是一些自然科學的知識的根本的靈魂。那就是人應該如何看世界,如何對世界提出問題。以及那些科學家們留下的人的傳統。
人文科學的靈魂就更不必說了。在這八年開始的時候,在初一的時候,六一年我曾經試圖想把唐詩三百首都背了。後來接著在我背了幾十首以後,在語文課上的那些革命烈士詩抄,革命詩選的教育就佔據了上風。在那個氣氛下顯示你的才學的是那些思想和文字,於是我在那時候就開始蒐集革命烈士詩抄,蒐集各種革命詩歌,於是在當時開始就轉向去抄、背誦革命詩歌。所以到後來一直到現在,所謂賀敬之的、郭小川的、臧克家等,還有很多其他一些革命烈士詩抄,不僅抄寫了四五個筆記本,而且背誦了很多,到現在還是能張口就來。而對於唐詩宋詞這些只背誦了近百首就放下了。後來到了七十年代,當我從新覺悟的時候,當然又重新補了這方面的課,但是它使我深深的感到在最好的時期我走錯了路。而我背下的這些所謂賀敬之的,所謂郭小川的這些革命詩抄,這些東西由於它的那種宣傳性、那種意識形態性,共產黨那種大批判和戰鬥性,則恰好是在我最好的時光滲入到我的血液中了。因此實際上那八年對於我思想和其它人文這些訓練的影響一直存在著,一直在我血液中還殘留著。
所以今天想來這八年裡頭,雖然我的一些老師他們都是受以前的教育長大的,他們也給了我們很多的以前留下的知識。而這些東西到現在我對這些老師給我們的這些東西還是很感謝的,例如張三慧老師他在物理課上教我們的那些方法。但是同時這八年在智力上我也失去了很多,失去了很多本來可以更豐滿的成長的、根本東西。這些東西無論就做人,還是知識基礎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但是我們沒有,甚至是相反方向的一個黑洞。
至於在體育上,這八年裡我要講確實要感謝清華附中,因為清華附中它繼承了清華的傳統。而清華的傳統非常重視體育,而這個清華的重視體育它是從美國的那些大學辦學的傳統,也從中國古代的那種重視體魄的傳統來的。所以這個傳統也傳給了我們這些學生。但是有一點,美國的大學的那些重視體育,和中國傳統的那些重視體魄,它們都是有著靈魂和人文的內容。而當時清華園的這個重視體育乃至到今天,他是要給共產黨當螺絲釘,要給共產黨健康工作多少年,就為這個的。因此在清華附中的體育活動中實際上也潛移默化的抽掉了它的人文內容。
那麼從剛才我所講的大家可以看到,我自己也看到,也就是我在清華園成長的這八年裡頭,給我的影響有兩種文化的影響:一種文化的影響是傳統文化的影響,是西方和東方這兩個社會所帶來的那種傳統影響;而另外一種影響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後的,也就是說當時執掌中國的統治者,統治階層,也就說專制政府的這種影響。
遠一點談,四十年與六十年的清華究竟有哪些區別?在兩種文化影響下的清華園究竟我們怎麼來看它們的區別。
對於這兩段時期,前四十年這裡我不想多說了,大家都知道前四十年清華園、清華它培養的是人,它為的是人、人組成的社會來服務的。前四十年的清華培養出很多的人才,這裡頭既包括後來的諾貝爾獎物理獎等一些獎的獲得者,也包括後來散佈到中國社會各處,乃至世界各處的很多的自然科學人才、人文的人才。這個是前四十年的清華。
這個歷史事實也就是說今天在紀念清華的時候,紀念清華百年歷史的時候,實際上清華的重要性全在於前四十年。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可以看到在它的後六十年,清華在最根本的人的問題上,在最根本的學術問題上,基本上沒有培育出什麼像樣的人才。
但是,後六十年,清華今天在中國社會引以為傲的是什麼呢?它培養出來一批中共的幹部,這一點恰恰是它後六十年清華的特點。
這裡我要重點講的是後六十年,後六十年清華園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們究竟怎麼來看後六十年清華的歷史。
我首先想說的是,我們現在大家都知道,在一九二七年北伐軍將要打到北京的時候,當時著名的學者陳寅恪和吳宓兩個人就說,如果北伐軍打到了北京以後,那麼他們就決不再在大學裡工作。因為那時候黨文化就會進入大學,因為到那個時候知識份子就會失去了他們研究的自由,就會必須得為黨文化服務。因此兩人相約到那個時候就離開大學去另謀職業。這個例子就是說,一個大學和黨文化是格格不入的東西,黨文化它一定會扼殺大學裡的獨立研究,扼殺大學那種人的靈魂。
那麼一九四九年的清華,到今天六十年,這個清華它的變化的最大的特點是什麼?這個變化最大的特點就是清華在一九四九年以後,也就是說它在這個後六十年成為了一個為專制政府、為極權專制服務的這樣的一個工具,成為一個黨文化的大熔爐。
我想跟大家講的是,這也是蔣南翔執掌清華大學以後從來也沒有迴避過的、否認過的一點,也就是說,清華他們是教育為政治服務的典型,也就是說一九四九年的清華它已經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大學,而是一個意識形態的工具。首先它是作為一個專制的工具,為專制服務,為政權服務的工具來出現的,而不是作為一個大學來出現的;第二點就是這個所謂大學它的目的也變了,它培養為專制服務的工具,而不是有獨立思想、有見解的人。
在這樣一個目的底下,清華實際上在後六十年的歷史裡,它是一步一步走向這個目的的。
在這裡我們大家可以知道,就是它要使得學生成為專制的工具,也就是說要使學生能夠服服帖帖的為專制服務,它有兩方面的事情要做:一方面就是思想、精神及倫理道德。在這個方面它要把學生徹底改變;另外一方面就是智力,在他們的智力探索上要讓學生失去問問題的智力,失去求真、質問專制的這個智力。這樣的話這批學生就能夠服服帖帖的在思想精神上、靈魂上、在智力上能夠服服帖帖的為一個極權專制服務了。
那麼這樣一個目的它如何來達到的呢?我們大家可以看到,反觀清華後六十年的歷史,它是經過了幾步來達到這個的。第一步就是四九年以後文、理分家,理、工分家,這是它的第一步。為什麼文理和理工要分家?文理分家實際上就是把自然科學的那些人文的東西給抽掉,把人文科學,也就是說精神科學的東西把它們分出去以後,把這一部分把它徹底給意識形態化。這樣兩個步驟就把兩個學科的學生都給孤立、閹割了。這裡頭第一個階段大家可以知道,清華大學在五七年以前經過了這樣兩個東西,就經過了一次大的變化。
第二,清華大學在五七年的反右,以及反右以後又經過了一次徹底的思想的清理。這第二階段徹底的思想清理就把清華大學和以前的那些傳統的東西完全徹底地切割了。而這個切割和整肅,在整肅後還不能讓他們很放心。在五七年以後,每年的新生進入學校他們都要進行這種反右教育,這個教育一直進行到六六年。因此實際上五七年那個最後的切割的那一步的教育實際上一直貫徹到六六年,甚至再往後。這也就是清華附中為什麼會有很多的大學老師來兼課的一個客觀原因。這就是,在五七年很多大學的老師、很多有業務能力的人被整肅了,變成右派了,而被下放到附中來教書了。
那麼第三,經過了這樣一個文理分家、理工分家,又經過了反右以後,以及在這個過程的同時清華大學也進行了它自己的所謂「教改」。
現在在回過頭我們來看,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教改,我是覺得如果你是一個研究教育史,甚至研究具體的物理學,數學教育史的人,如果你是說實話的話,那麼你今天來去看清華當年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些教改,你就一定會看到這些教改的很多的問題。
當然這些教改裡提到了一些所謂少而精,或者其它的一些或許是有意義的問題。但是整個的這些教改改掉的是教材裡的靈魂,而且整個這個教改的方針就是要把學生培養成一個工具。當我後來懂事以後,走向自學的道路,後來走向大學以後再反過來看的時候,因為後來我自己的自學和後來在大學裡學數學、物理的時候,我都曾經對比過不同的教材:我把清華大學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那些物理教科書、數學教科書。對比過後來的教材,對比過國際上通用的教材,乃至臺灣的吳大酞教授編的教材。以當時清華大學的高等數學教材為例,那個高等數學是教我們附中數學的老師裡頭有人參與的,以及清華大學的物理教科書為例,對比以後你就會發現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清華大學教改以後的那些數學物理,還不如八十年代以後的北京市的電視大學的教材。
這樣一個對比你就可以看到當時的教改到底它的最重要的方面它改向了什麼地方。
當時在清華附中的教改也是,確實在教改以後少而精了,學生在課堂裡的負擔少了,學生甚至可以在上課的時候到圖書館去看書或者是怎樣了。但是我們能看到的是什麼呢?那個教材裡頭又是什麼內容呢?
所有的內容都已經經過那種意識形態像梳子一樣的梳理。在這種封閉和這種清理過以後的知識生活中,你再也看不到什麼更多的東西了。你能看到的東西十分有限,而你大量的接觸的,讓你業餘時間去做的是大批判。例如當時清華附中的所謂北國江南的討論,所謂人性論的討論,還有其它的一些個東西。所以這種教改儘管改的少而精了,但是說到底它培養的是工具。
那麼第四個階段就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中的清華就更不必我來講了,在文革中清華是一個重災區。而這個重災區,工宣隊進校、教改、大批判,清華整個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十年又被深耕了三番。因此這個清華經過了文化大革命以後,就連四九年以前留下的那點元氣也幾乎蕩然無存了。那點元氣經過五七年第一次泯滅,第二次又是經過六六年以後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六六年以後那十年很多的老老師被整死了,很多老老師的資料散失了。
因此實際上經過了文化大革命以後,清華已經徹底的被變成了一個共產黨統治的工具。經過了文化大革命以後,到七十年代末期在恢復高考以後,清華園的師資也罷,清華園的設施也罷、氣氛也罷,已經徹底變化了。清華園再也不可能,再也沒有四九年以前的那個氣氛了。這個就是清華園坐在了滑梯上,每況愈下的必然結果。
在這裡我想要講的也就是說清華在後六十年的整個的所謂的它的這個學校的變化,它的行政上的變化、教育的變化,這些個變化結果的目的是什麼呢?也就是它整個的這種政治挂帥它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呢?如果我來舉例對比說明的話,整個清華在四九年以後,它所謂進行政治教育,教育改革,它的目的就是培養工具,培養為共產黨服務的這樣的一批人。而這樣的目的說白了就是像把豬給閹割了,讓它只長肉;把馬、驢給閹割了,讓它性情溫順,好好的去幹活;或者說給推磨的驢,幹活的牲口戴上眼罩,讓你看不到;兩邊的東西;或者說是給婦女裹上小腳,把你的腳裹了以後你再也不能隨便跑了,你就要依附於這個政權,依附於統治者。
這樣做的目的是否達到了呢?反觀從四九年到其後這六十年清華的歷史,我覺得清華的這個變化它的目的也達到了。因此清華培養出來的人基本上可以跟你講,我從遠處來看他們是一些失去了獨立的人格、研究能力的人。
這裡清華儘管有很多的中央委員,但是坦率的跟你說,所有的這些包括中共現在最高層胡錦濤也罷,和其它的那些清華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的畢業生也罷,所有人的知識框架,他們所看過的東西,他們所受過的訓練就決定了他們是一批只能夠因循爬這個階梯,沿著共產黨這個車軌往前走的人。這也就是說到今天為止,大家也看到中共的這批領導人毫無想像力、毫無新意,只能夠沿著冷戰時期的共產黨那套思想框架來往下走的原因。
清華是社會的一個縮影,也就是說更廣義說包括我們今天看到的所謂那些唱紅歌呀,回憶共產黨的傳統的各類人物,都是被極權專制工具化了的,毫無想像力的人。
為此,我們來對比中共的這一代領導人和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東歐國家的那些共產黨領導人,來看他們的差別你就能夠更清楚地看到清華培養的這批人的特點。
那麼「清華」,它的所謂後六十年歷史特點究竟是什麼呢?這個就使我想到了我在研究極權主義的時候,德國的極權主義專家達倫道夫他對極權主義的看法。他認為極權主義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反對一切人類文化傳統,第二個是反對近代的人權自由思想。這樣兩個特點它就使我想到清華一九四九年以後的歷史恰恰就反映了、代表了,或者說具體的是實施了的達倫道夫所說的極權主義的這兩個特點。因此清華園在一九四九年以後兩個特點,就是第一個它是反中國傳統;第二它是反西方現代傳統。
這個如果要展開的話會有很多的談的,在這裡我只想簡單的跟你講幾句。我們為什麼說今天清華在四九年以後它是反中國傳統的呢?
我自己在那八年的清華園的生活中對此深有體會,我舉幾個例子。第一個例子,比如說我們中國的教育傳統是教育我們要尊師愛友。而當時的清華並不是這樣,它教育的是你要為政治服務。那麼也是正是由於這個在為政治服務的前提下,所以在清華園才發生了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以後的那些對老師的迫害,對老教授的迫害,很多的人被迫害致死。而且這種對老師的毫無尊重,這種迫害在五七年反右前後就已經在清華園是這樣的了,也就是說尊師愛友這個傳統在清華園早已經不存在了。
我再講一個,我們中國的傳統講有教無類,也就是教育是要為所有的人開放的。但是大家可以看到在清華園裡頭不是有教無類的,在清華園裡越來越厲害的是階級路線,出身好的能夠考上清華;出身不好的進不了清華的門;出身一般的考入清華以後,在清華園裡頭,在學生裡頭你要受到巨大的壓力。在清華園裡當然關於家庭等所有的倫理教育和要求,也都是反中國傳統的。這個我想大家都清楚,不用我多的,就是用不著來辯駁,只要你睜眼說實話就能夠看到。
而這個東西直到今天,在清華園裡雖然不再像五十代、六十年代那麼表面化的激烈,但是它依然是這樣的。比如說如果清華園裡頭,如果哪一家裡出了一個法輪功學員,那麼家庭成員,同學朋友、老師就要來揭發的,劃清界限。如果哪個老師是這樣的話,那麼學生也會去揭發他。因此所有中國傳統這些東西,有教無類、尊師愛友這些東西,只要是清華園它以突出政治,以政治為先,這些傳統的東西就不可能夠存在。這一點,實際上更廣義地說,就是中共所謂尊孔,建孔子學院,但是只要你是政治第一,只要你是黨派專制高於其它的東西,那麼所有中國傳統的東西都被你閹割了它的靈魂,都實際上沒有它存在的餘地。
那麼為什麼說它也是反對西方近代傳統的?西方近代傳統是尊重人權,是尊重知識份子這種自由主義思想,是尊重這些探索。在美國的物理教科書裡頭、美國的數學教科書裡,也不光是美國的,大家去看一看在吳大酞先生的物理教科書裡頭,首要的都是思想的自由探索,是思想前提的隨意的假設的可能,是各種哲學思想來爭鳴的那種可能的東西。但是今天在清華它不可能存在的,它只能存在的是唯物主義的意識形態。單從這點來說,唯物主義它自認為它自己佔有了真理,它就不會允許其它的近代思想、近代的這種哲學、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來存在。
因此實際上在今天的清華里,它在後六十年不單培養不出人文的人才,也沒有培養出自然科學的人才。很重要的就是它今天在清華園裡實行的教育是沒有靈魂的教育。
這樣兩個反傳統就造成了清華在今天已經和前四十年的清華截然不一樣了。因為前四十年的清華是中國傳統的產物,例如陳寅恪、王國維他們曾在清華園裡執教,它是西方傳統影響的產物,例如像胡適同代的那些人,那些自然科學家。但是四九年以後到今天的清華,不管共產黨講多少所謂的民族主義,所謂的民族傳統,實際上到今天的清華它的六十年的歷史,它所實行的是不要人類的傳統。所以這個就是後六十年的兩個特點,而這兩個特點就變成了清華不僅是把人文科學意識形態化,變成一種宣傳,而且把自然科學也變成了只是一種工具,甚至可以說也成了宣傳唯物主義的一種產物。
所以今天的清華在教育上它的特點就是「意識形態化」。所以今天的清華大學和前四十年的清華大學是不一樣的。前四十年的清華大學是一個「人」的大學,是一個一般社會的大學;後六十年的清華大學它是共產黨宣傳部領導下的產物,它是一個宣傳機構、一個專制機構的螺絲釘。蔣南翔非常有目的把清華要變成這個,而這個目的在後六十年他們的確也做到了。而這點就鑄成了跟清華前四十年最根本的區別。
最後一點我想談就是過去我自己對於清華的看法,後來我對清華看法的演變。清華到底給了我什麼,毀滅了我什麼。
到今天為止,實際上當我回顧我在清華園的八年的歷史的時候,一方面由於那是我最美好的青春,所以留下了一些所謂甜蜜的回憶。而且在那裡可以跟大家講我應該說是順利的,因為在清華附中,在功課上我自己不費任何力量,從考進清華附中的時候就是名列前茅的學生。到初中上高中的時候,那個時候甚至就是我的分數萬一考不夠我也會上清華附中,因為我的體育和我以前的成績已經決定了這一點。另外到了高二我自己又被分配到預科班。而在體育上從我到了清華附中,初二以後就是被清華附中在乒乓球隊裡,一直我做為主力隊員是海淀區的冠軍,後來是北京市的冠軍,那在清華附中也算是出盡風頭。在高中的時候,我游泳在我們年級裡頭,在清華附中整個高中裡頭又是數一數二的。在文藝上,我曾經指揮過初中的我們班和高中的我們班歌詠比賽,獲得學校第一名。在清華附中的第一屆校運會上,我是做為四個升旗的孩子,扯旗走在入場式的最前面。
所以在清華附中整個實在的說我是非常順利的,風頭出的也是很多。但是這個順利當我懂事以後,說句實話,留給我的回憶卻又是苦澀的。本來按我自己的素質,按我自己和很多的那些進入清華大學的學生的素質,我們這些人本來可以做很多的事情,本來可以取得很多的更大的成就,但是我們這一代人卻沒有做到。比起二、三十年代那批人來說,你做的成就也是另一類型的。
儘管我自己覺悟了,在以後一直都在補課,一直力圖提出一些有用的問題,但是很多的東西本來在十歲到二十歲的時候你就應該去做了的事情你沒有做。
例如我自己常常講,和陳寅恪比,我自己的智力我不覺得比他差到哪裡。但是陳寅恪掌握九門外國語,而我自己呢?
陳寅恪的史書、史料能夠背誦的很多,幾乎二十四史哪件大事他隨便就能夠指出來在哪一頁。而我自己呢?
我拚命的在後半輩子不斷的努力,而這不斷的努力就給我留下很多苦澀。今天我來回憶那八年,本來那八年人生最美好的時光我們可以學很多的東西,它可以使我們更有獨立研究的能力,更開闊的眼界,但是實際上沒有。而且我自己更多的要做的是在六九年離開清華附中以後,不僅重新充實自己的知識,而且花了十年、二十年重新擦掉清華附中所給我的所謂德智的那些影響,來重新走自己的道路。
我想每一個進入清華的人,如果你眼界開闊,如果你看到了更多的世界,看到了更多的歷史和更開闊的社會的話,如果你對你自己的能力、對你自己有更高的期待的話,你就一定會感到痛心。
我們這代人,我們之後的兩代人,乃至到現在在清華的那些學子,你們都繼續被這個政府、被這個制度、被這個社會,被這個佔據清華園的機器所毀滅著。你的才能使你本來可以做更有用的事情,使你可以更豐富的生活,但是你不能!你正在走我的過去的路,正在重蹈覆轍……
所以最後在我結束談話的時候,百年清華千秋功罪,我要說的是前四十年清華它和人類歷史和人類傳統的密切相連,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後六十年的清華,被極權專制所控制的清華它變成了一個宣傳的工具,變成了意識形態化的一個結果,它留給我們的是「罪」。
来源:SOH 【仲維光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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