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藝術的起源之一,是從《模仿自然》開始的。例如繪畫是對自然外形的模仿,戲劇是對人物行為和感情的模仿。《模仿》的本身就有一種趣味性,從模仿過程到模仿的結果,不論像或不像,人可以在真真假假中去比較、去揣摩、去發揮。以技巧而言,模仿的越像,難度越高;如果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就不只是趣味,而是更令人嘆服的真功夫了。
《內芙提提》皇后塑像; 埃及新王國時期,約公元前1340年;高50公分
西方美術的最大特色就在於能夠逼真的重現自然的形體,而這種逼真寫實有著久遠的歷史。埃及、西亞、希臘等上古文明中稱得上栩栩如生的作品不在少數,特別是人物和動物的雕像經常是比例準確而造形生動。在繪畫方面,從現存古代的壁畫、木板畫和陶器彩繪來看,技法多屬於線性的描繪和色彩平塗,與真正的視覺寫實還有一段距離。然而,一些古希臘流傳下來的故事,又似乎能證明當時的畫家還是具有《以假亂真》的寫實能力的。
希臘的兩位知名的畫家,宙克西斯和帕拉修斯二人有一次公開比賽,他們各自搬出了自己的精心傑作。只見宙克西斯描繪的水果是如此的栩栩如生,以致牆頭的鳥兒竟然飛向畫中的葡萄想要啄食。在一片讚嘆聲中,宙克西斯得意的向對手說﹕‘現在,請帕拉修斯將蓋在畫上的布幔揭開,讓大家看看你的作品吧!’話才說完,宙克西斯發現自己犯了錯誤,原來帕拉修斯的畫上並沒有覆蓋布幔,他的布幔就是畫出來的。這時,宙克西斯不得不俯首稱臣;因為他的畫只是欺騙了鳥兒的眼睛,而帕拉修斯的畫卻欺騙了他,一個畫家的眼睛。
另有一個傳說談到,亞歷山大最欣賞的畫家阿佩萊斯因為海上風暴而落難到埃及。他的敵手買通了埃及國王托勒密一世的弄臣,欺騙畫家說國王邀請他參加晚宴。阿佩萊斯信以為真前往皇宮,卻因擅闖宮廷被惱怒的托勒密王抓了起來。阿佩萊斯大喊冤枉,國王就要他證明自己的清白。結果畫家順手撿起火爐邊的煤炭,在牆上很快的畫出了騙他赴宴的弄臣相貌。國王一眼認出了自己的手下,便饒恕了阿佩萊斯。這故事也說明瞭阿佩萊斯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和記憶力,能快速的捕捉人物特徵,才能救了自己的性命。
傳說《亞歷山大與大流士之戰》仿自阿佩萊斯的作品
《亞歷山大與大流士之戰》復原圖
龐貝出土的著名馬賽克壁畫《亞歷山大與大流士之戰》,據說就是仿自阿佩萊斯的作品。壁畫氣勢洪大,人物眾多卻亂中有序。交戰中,人物、馬匹層次分明、動態豐富,而且光線和立體效果很自然的烘托著戰爭的緊張氣氛。左邊的亞歷山大沉著進攻;而大流士神情驚慌的在戰車上抬起手臂,他的馬車已經掉頭,前方的騎兵也在極力控制受驚的馬匹,顯然波斯大軍已經敗陣下來。兩軍兵馬交錯中彷彿能聽見廝殺聲,令人有置身其中的真實感。如果馬賽克的仿作已經如此,那麼阿佩萊斯原作的精彩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只是,人類藝術的興衰也脫離不了歷史發展中‘成、住、壞、滅’的規律。上古藝術的輝煌隨著羅馬帝國的衰亡而結束,沉寂數世紀之久。歐洲民族不得不在文化廢墟中從新摸索,到了文藝復興再次進入高峰。當時藝術家們從出土的古代文物中找到完美藝術的參照,才能很快的成熟起來。
文藝復興藝術家意欲重拾古代希臘美學,事實上,他們在繪畫的寫實技術上,成就更超越古人。不僅物體的外形優美、準確,明暗、色彩運用成熟後營造出的立體感、量感和質感,都達到前所未有的逼真和自然。尤其透視法的運用,不僅精確掌握了不同角度物體外形,更能從平面上製造出三度空間的深度感。
馬薩其奧(Masaccio)1427年在佛羅倫薩聖瑪利亞教堂(Santa Maria Novella, Florence)的壁畫《三位一體》(圖:維基百科)
馬薩其奧(Masaccio)1427年在佛羅倫斯聖瑪利亞教堂(Santa Maria Novella, Florence)的壁畫《三位一體》經常被視為透視法用於繪畫的最早成功範例。畫家以觀眾視點為準,拉出線條按比例繪製出不同深度距離的假想空間。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也是以透視法結合建築的結構,意圖在牆壁上製造出耶穌和眾門徒就在現場進行聖餐的錯覺。
達文西《最後的晚餐》,1495,米蘭聖母感恩修道院
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寫實技術經常結合著建築和彫刻,造出許多不同趣味、不同功能的真假莫辨的視覺效果。有華麗、裝飾性的;有恢諧幽默的,更有表現神跡以激勵信徒的。法國人把這種以假亂真的技法叫《trompe- l’oeil》,意思是‘欺騙眼睛’。
梵帝岡博物館內的‘明暗大廳’(作者提供)
梵帝岡博物館內的‘明暗大廳’(作者提供)
梵帝岡博物館內的‘明暗大廳’(作者提供)
例如梵帝岡博物館內的‘明暗大廳’,整面牆壁上以素描方式繪上希臘柱飾、壁龕和雕像,與真實的門、窗結合得天衣無縫,彷彿大廳中真的充滿了這些雕像和壁飾。西斯汀禮拜堂中,米開蘭基羅的天頂壁畫《創世紀》也是以假想的樑柱來區隔畫面,並在交界處繪上彫刻般的人物造形,如此一來建築、彫刻、繪畫,就在真真假假中看來渾然一體。
米開蘭基羅的天頂壁畫《創世紀》(圖:維基百科,作者﹕Aaron Logan)
婚禮堂的天花板壁畫1473(圖:維基百科)
由於寫實繪畫‘以假亂真’的趣味,藝術家也樂於用它來開開小玩笑。曼帖那(Andrea Mantegna,1431-1506)為曼都瓦公爵貢扎格家族的婚禮堂創作了整間壁畫,四面牆壁以連拱長廊的形式,畫上了所有家族成員在自然風景前的生活場景,特別有趣的是畫在天花板上的一個對天空洞開的圓形天井。在天井周圍有一圈石刻圍欄,只見藍天白雲下,許多頑皮的小天使和面帶的微笑的婦女趴在圍欄上,對著下方的‘夫婦房’指指點點、探頭探腦,其中兩個小天使腦袋還卡在圍欄的圓洞裡,做出難受的哭喪表情。畫家在天頂壁畫表現出的幽默恢諧,和四周壁畫貢扎格家族莊重嚴肅的表情形成有趣的對比。
柯列喬在帕而馬的著名天頂壁畫《聖母升天》(圖:維基百科)
文藝復興以後,許多教堂的穹頂都喜歡用仰角繪製輝煌的天國和神的顯現,令觀者抬頭時真能感到天國世界的殊勝莊嚴。柯列喬在帕爾馬教堂天頂繪製的《聖母升天》,聖母正向著天空中無窮遠處飛升而去,層層天體眾神都為此歡騰慶賀。這壯麗又逼真的景象可說是超出人類視覺經驗的。事實上,掌握了寫實技術的藝術家,就好像繪畫世界的造物主一樣,可以隨心所欲創造假想的、現實中看不見的景象,‘欺騙’或‘說服’觀眾的眼睛,等於以寫實技術超越了寫實本身。
波佐(Andrea Pozzo)在羅馬聖依納爵堂(Église Saint-Ignace de Loyola de Rome)的天頂壁畫(圖:維基百科)
到巴洛可、洛可可時代,許多宮廷和教堂的天棚也經常以神話、天國世界為題材。由於受當時華麗風格的影像,這種《欺騙眼睛》的技法更加繁複和誇張。有的教堂天頂壁畫簡直令人眩目,幾乎無法分辨真與假的界限。1685年,耶穌會教友波佐在羅馬的聖.依納爵教堂中殿繪製了壯觀的天頂壁畫,描繪聖.依納爵在天國受到基督和聖母的歡迎,代表四大洲的神環繞在旁。此時對畫家的要求,已經不只是寫實能力,還有精準的計算能力和空間的巧思和想像力。從另一方面講,如果沒有對神的信仰與讚頌之心,也難以構思出如此壯麗輝煌的景象。
羅浮宮天頂壁畫(作者提供)
二十世紀進入現代主義以後,繪畫的寫實技法經常被認為落伍、老舊。只有一些超現實主義畫家還利用寫實技巧表現他們的奇思異想,但崇尚的是新奇、怪誕、荒謬;而60年代後的‘超寫實’或‘照相寫實’則利用科學技術,能複製出幾乎和原來一模一樣的形象,但是和傳統的模仿自然大異其趣。這種寫實多在赤裸呈現現代社會的病態一面﹕人際的疏離、生活的虛無…有時不免流於頹廢或庸俗。而古人在追求寫實的時候,內心崇尚的還是善與美,表現了人性的尊嚴、善惡的對比,以至神與天國的輝煌…觀者在欣賞時能夠心生嚮往與感動,這就是藝術所帶給人的升華。而呈現病態的現代寫實也會令人印象深刻,然而感受卻是感傷、消極的。
法國南部小城Agde的公共藝術壁畫(圖:維基百科;作者﹕Harrieta171,攝於2006年7月31日)
法國南部小城Agde的公共藝術壁畫(圖:維基百科)
倒是有許多街頭的公共藝術沿用了傳統《欺騙眼睛》技法的,以寫實畫面結合周圍景觀和地形來製造亂真的效果。觀者一旦發現自己的眼睛‘被騙了’,反應不是惱怒,而是驚喜,佩服和感到有趣。這種趣味是照相術無法取代的,因為人畫出來的,有‘人性’、有‘技巧’、有‘智慧’、有‘幽默’。從這點看來,以假亂真的寫實技法是永遠令人驚奇和嘆服的,寫實的繪畫技法也永遠不可能被其它技術淘汰。我們之前談過‘成住壞滅’、‘物極必反’的宇宙規律,在現代藝術走到極端的今天,繪畫的回歸於寫實是可以預見的未來趨勢。
我們剛才所談的《以假亂真》還是寫實技法最基本所能達到的效果,如果畫家善用它表現更深刻崇高的內涵,那麼它的價值就更不只於此了。也就是說,寫實技巧的本身不是藝術的目地,而是工具。對於一個已經擁有技術的藝術家而言,最難的問題還是﹕‘用技術去表達什麼?’而藝術家對事物的洞悉與思考,他的人生態度、品格胸襟,會決定了他‘要表達什麼’。作品的創作構思和表現內涵就是藝術家境界的體現。所以,逼真寫實技法並不會像許多現代創作者想的那樣走到了盡頭;相反的,它是一條無止盡的光明大道,還等待著的有修為、有眼界、胸懷宇宙的藝術家去繼續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