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風光一時的「收租院」大型彩塑,到改革開放年代備受冷落,甚至遭人唾棄。豈料最近突然火了起來,又是進京展出,又是國外獲獎。大牌媒體積極跟進,爭相報導。一時沉渣泛起,令人有「今夕何夕」之感。
有人把「收租院」說成是那個時代人們的「集體記憶」,我們就來看看那都是怎樣的「集體記憶」吧。
四川古稱天府之國,實際上主要指的是成都平原,這裡氣候溫和,物產豐饒。兩千多年前李冰父子修建了都江堰水利工程,灌區土地從此自流灌溉,旱澇無虞。
地處都江堰灌區的大邑縣有個安仁鎮,這裡的文采中學遠近聞名。出資辦學的人叫劉文彩,乃著名起義將領、水利部長劉文輝之兄,早已在1949年病逝。方圓幾十里內,劉文彩是有口皆碑的「劉大善人」。當地有碑文稱劉文彩慷慨好義,頗具燕趙豪俠風。晚年,他個人出資2.5億元(當時折合200多萬美圓)興辦了當時全省師資、設備最好的文采中學,並刻碑明示:學校成立之日起,劉家不再對校產擁有所有權和使用權。1992年,中共大邑縣縣委統計:劉文彩是歷史上對大邑縣貢獻最大的第一人,例如成都至大邑的公路,萬成堰水利工程,當地的發電廠和水電廠,均系他出資修建。劉文輝主政的西康省(現為四川省的一部分),在劉文彩家業發達時曾得到劉文彩大量捐助,那也是西康迄今為止發展最快的時期。
據在劉家當過長工的谷能山說:我在他家吃得很好,三天一個小牙祭(打牙祭就是吃帶葷菜的飯),七天一個大牙祭,肉隨便吃。現年77歲,共產黨員、復員軍人唐學成說他家佃了劉文彩十幾畝田,有一年天旱收成不好,牛又讓土匪搶走了,交不起租子,收租的管事把唐學成的父親帶到安仁鎮找劉文彩,父親向劉文彩下跪說今年牛遭搶了交不起租,劉文彩把人扶起來說不要跪,有事站起來說,今年交不起就算了,明年交明年的。唐學成父親轉身走了兩步,劉文彩又問:「你遭搶的是啥子牛?」「黃牛。」沒想到過兩天劉文彩買了一頭大黃牛叫手下人給唐學成父親送去。90歲的老佃戶李福清說:去交租子高興得很,那裡擺了十幾張桌子,交了就吃飯,管飽,有些人把自家的小孩也帶來了。
劉文彩收的租子多不多呢?當地種莊稼一年收兩季,劉文彩收租只收一季稻穀,平均一畝一石[dàn],也就是一半,另一季麥子農民全部自得,老貧農李福清說算起來交租佔總收成的30%。大家都說「解放」後交的公糧比給劉文彩交的租子多得多。時任生產隊長的羅友志講,交公糧每畝需交350斤大米和200斤麥子。劉文彩只收一石稻穀,折合成大米才290斤。
四川有個著名作家叫馬識途,姜文影片《讓子彈飛》便是根據馬識途的小說《夜譚十記》中《盜官記》改編而成,馬識途曾是「收租院」的策劃人之一。他在1995年第3期《龍門陣》上的一篇文章中,無意中透露了人民公社時期四川農民交公糧的情況:「據社員說,那幾年徵購糧食徵得太多,把他們的口糧也搜刮得沒留下多少了,有的地方簡直是翻箱倒櫃,整得雞飛狗跳。有的地方關係緊張到社員反抗,不得不派武裝去鎮壓,有的社員對我說,連機關鎗都對他們架起來了。」文章還說:「中央就向四川多徵購20億斤糧食,向中央說了大話,就要兌現,不得不把社員的口糧也徵購了一部分,這樣一來,哪有不餓死人的呢?」
始於1958年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化,號稱三面紅旗,是共產黨歷史上一次重大失誤,它給四川農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據大邑縣縣誌(1983年版)記載,1958至1962年全縣的人口數字分別為:(1950年303350人,)1958年346770人,1959年317673人,1960年295188人,1961年281491人,1962年280906人。也就是說,1958年至1962年,全縣人口減少了65854人。平均每五個人中就有一人死亡。這個數字在四川各縣中名列前茅。安仁鎮農民自然未能倖免。其中,又以居住在劉文彩莊園附近的民安村民眾受害最深。他們最瞭解事情真相,也最容易接觸來自各地的參觀者,當局唯恐他們站出來揭穿彌天大謊,便來了一場清洗,把這些知情者全家老小統統驅趕到一個叫「八管區」的地方去。離鄉背井,無依無靠,其中不少人就在大飢荒中丟了性命。
在餓殍遍地、戶戶哀歌的1962年,最高領袖發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號召,還說「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於是「憶苦思甜活動」廣泛開展,「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的吶喊聲響徹全國。四川美術學院的收租院雕塑工程就是在這樣的政治氣候下啟動的。1965年,該院的兩位教員和五名雕塑系畢業班學生興致勃勃地奔赴大邑,準備大幹一場。不料在採訪過程中就遇到難題。他們先找到劉文彩的長工呂忠普,用階級鬥爭的理論「啟發」他,讓他說劉文彩的壞話,呂忠普卻說了許多劉文彩的好話,於是又找到呂忠普對門的鄰居谷能山,見谷能山長得高大強健,本想把他樹成反抗劉文彩剝削壓迫的英雄,沒成想又碰了一鼻子灰。谷斬釘截鐵地說:你就是明天拉我去槍斃,我也說他是個好人!這下藝術家翻臉了,他們立刻叫民兵來把谷抓走,當成勞改犯關押起來。更有甚者,他們惱羞成怒,居然把谷能山那充滿正氣的形象妖魔化,把他塑造成劉文彩的幫凶,即「收租院」裡的「風風匠」。
為了政治上的需要,硬要把造福一方的開明士紳活生生地醜化成作惡多端、死有餘辜的階級敵人,難度實在太大。創作者煞費苦心,於是就無中生有地編造出「冷月英坐水牢」之類的荒唐情節(「水牢」實乃劉文彩儲存鴉片之地,上下兩層,上層放煙土,下層常年蓄水,以保持煙土的濕潤)。
這年9月,收租院雕塑終於大功告成,並在大邑縣安仁鎮劉文彩地主莊園展出。當時盛況空前。這是一組長卷式的群雕,包括收租、交租、過斗等七個部分,有一百多個人物,表現「舊社會」地主對農民的剝削和壓迫。來自省內以至全國各地的參觀者摩肩接踵,不絕於途。有製片廠趕來拍記錄片,還有中小學生來此上課,不久,「收租院」正式編入中小學教材。12月24日,收租院雕塑在中國美術館正式開展。
可別低估了「收租院」的潛移默化作用。1966年那個「紅八月」中,北京大街小巷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死於暴徒的屠刀之下。為何稚氣未脫的「革命小將」要對無辜百姓大開殺戒呢?原因很簡單:在他們的心目中,那全都是「萬惡的階級敵人」,死了活該!別忘了這些孩子都是在《白毛女》、《紅色娘子軍》、《半夜雞叫》以及「收租院」雕塑……等等「革命文藝作品」的熏陶下「茁壯成長」起來的。
1981年經專門班子慎重調查核實,確認水牢和地牢均系子虛烏有,所謂「行刑室」也純屬虛構,「大地主」是硬掛上的,水牢根本不存在,整個劉氏收租院的故事全是假的。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