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人民日報宣稱五八年叫「大躍進」、五九年叫「特大躍進」、六零年叫「持續躍進」,並且是年年都「大好形勢」仍然掩蓋不了「公共食堂」無米下炊,煙囪不冒煙的事實。這是由於五八年毫無計畫的鋪張浪費糧食又把本來應該收回的糧食大量的爛在地裡,加上瞎指揮強迫農民不按科學亂深翻密植的結果五九年就大大減產。但因為各級官吏為了突出政績無中生有的謊報產量,政府假裝不知道仍然按正常年景照樣徵收公糧、餘糧,結果是人民公社的農民們在五九年下半年就只有喝稀飯的份兒。挨到六零年就連比豬食不如的瓜菜稀飯也沒辦法再給農民吃,便解散了公共食堂。而國家糧庫裡僅有很少的一點糧食能夠維持城市居民最起碼的生存;政府就只好放棄農民不顧任其餓死!到六一年僅三年時間就餓死中國農民三千萬人!
被中國共產黨發行量最大的「人民日報」稱之為「持續躍進」的一九五九年下半年到一九六零年和六一年,是有史以來中國農民餓死人最多、最悲慘的年代。一天,聽當官的父親說璧山縣餓死人過半,縣長都愧得上吊自殺了;但為了影響問題就對外說他是病死的。(四川省璧山縣究竟在那三年中共餓死多少農民?又有多少人家死絕人種?時至今日仍然不敢對外公布!)
璧山離我出生的縣不遠,已經十分懷疑黨和政府的十六歲少年就借假期回老家探親獨自一人來到璧山想看看究竟是怎麼樣一回事?
在四川各地已經是村村戴孝處處有死人,在到璧山的汽車上就聽見人們在議論村村有死絕種的人家。進入璧山後看見公路邊的路口上有帶槍的民兵,聽車裡有人說害怕影響不好是上面有命令不准農民外出逃荒。
又是「影響」!連逃荒都不准真要把人活活餓死?我不知道我所熱愛的共產黨為什麼要這樣作?為什麼要隱瞞真相?不過我無論如何都不怎麼相信竟然大活人會餓死掉,因為紅軍過草地爬雪山的環境遠遠不及天府之國的四川內地。難道人們不可以學習吃點野菜或者草根樹皮活命渡過飢荒?
帶著滿腹疑問我突然看見路邊上倒著一個人,又聽見有人說:「又是一個死人!」「坡上還有兩個!」「是死的。」「是活的、還在動!」「在動也動不了多久。」 人們的議論、嘆息、麻木激怒了我,大吼一聲就要下車。司機停了車,顯得有些奇怪只說了聲:「離縣城還遠,我們不退票的。」
路邊上是一個頭髮花白骨瘦如柴的老婆婆早已經氣絕身亡,山坡上是兩個皮包骨頭的孩子;男孩大約有十一二歲已經口吐白沫一動不動了,七八歲的女孩嘴邊上還沾著什麼草,手裡還拿著一把「斷腸草」在有氣無力的喊著:「哥哥、哥哥、再吃一點才有力氣回家去,哥哥……」
我童年生活在離這不算太遠的潼南縣,認識如則耳根、馬齒旱、竹葉菜、灰灰菜等等野菜,知道她手中拿著的是連牛羊都不會吃的有毒草。一下子把小妹妹手中的毒草奪過扔在地上,又連忙從挎包裡拿出一個饅頭放到她手上再去看她哥哥。小妹妹似乎十分懂事,看看我就將她手上的饅頭先分成兩半放一半進她那髒兮兮的破衣袋裡,再把另外一半又一分為二。一邊吃一邊用手拿著那四分之一的饅頭在她哥哥嘴邊輕輕敲著喊:「哥哥、粑粑、哥哥、粑粑……」
摸摸她那可憐的哥哥身體雖然還有一點點溫度卻早已經沒有了呼吸,再也聽不見妹妹的呼喚,再也享受不了一母所生的親妹妹愛心……
看著這無比動人和悲慘的場面,早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蒼天哪!蒼天!這幾年雖然有一點小乾旱總的來說也可以說是風調雨順,如果不是我們的毛主席共產黨兩年前那樣毫無科學依據的瞎指揮強迫農民亂搞弟妹們怎麼會如此不幸啊!
我把小妹妹送回到她那破舊的家,病床上躺著一個面色蒼白全身浮腫的婦人。小女孩告訴母親說哥哥睡在山坡上叫不醒了,一邊說一邊把那半個饅頭放到母親手上。母親明白兒子已經永遠叫不醒了眼淚立刻奪框而出,她的父母、丈夫和生產隊的許多人都先後這樣「叫不醒」的,看見我又在拿饅頭仍然掙紮著搖搖晃晃下了床。
害怕她倒下去連忙欲去扶她,哪知道她一下子扑來就抱著我雙腳哭求:「好人啦!你救她一命吧!我把她送給你、一分錢也不要你的……」弄得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場面的我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更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母親能夠把七八歲親生女兒白送人的……
這天下午只來了她不遠處的娘家弟弟和弟媳及一個五六歲的男娃娃就關上了大門,奇怪的是她弟弟和弟媳及孩子的身體似乎十分正常,娃娃臉上還能夠看見有些紅光。婦人分了兩個饅頭給她弟媳後就讓弟媳陪著我說話,自己和弟弟去掩埋兒子的屍體。看著那小男孩拾地上掉落的半邊指甲蓋大的一小片饅頭皮,我又把剩下唯一的一個饅頭給了倆姐弟。當他們回來聽見他們為沒有食物招待我這「貴客」而發愁時,乾脆把身上的五斤多糧票再分了三斤給他們外加兩元錢。
小男孩認生不接觸我,小妹妹卻和我形影不離。她雖然很瘦、臉色十分難看卻五官端正清秀,長長的眉毛下一雙大眼睛裡黑眼仁又黑又大,如果胖一點兒一定是個相當美麗可愛的小姑娘。不過,我發現她歡笑中常常突然出現痛苦的表情,說肚子有點痛頭有點昏還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嘔吐出才吃下去的饅頭和綠色的泡沫。叫她去睡一會兒她搖搖頭,說要陪我這大哥哥玩。
十里外的小鎮糧店沒有米賣,她弟弟買回三斤麵條還興高采烈的說幸虧是全國糧票,不然要搭配一斤粗糧。晚飯和午飯一起吃,一斤麵條不知道又加的什麼粉粉煮了一大鍋,恐怕要兩三天才能夠吃完。誰知道這如同漿糊樣莫鹽莫味難以下嚥的食物連兩個小娃娃都吃了兩大碗,讓我十分擔心會不會脹破他們那青筋外露園園的小肚皮。結果出乎意料,除我吃一小碗外三個大人左一碗右一碗直到把一大鍋湯湯水水吃完連碗都舔乾淨,大鍋中更是用手掌抹來抹去舔得用不著洗鍋。
這一下午和一夜我聽到太多太多的不幸,知道離他們這個生產隊不遠的另外一個生產隊三十多家人死得只剩下了二十來家還有人在,連埋屍體的人都難找。知道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吃的野菜、樹皮,連地裡的蟲子蚯蚓都幾乎被人們挖來吃光了;還有的死在家中都蛆兒滿屋爬才讓公社民兵發現弄去埋了。埋一個死人的報酬是一頓菜葉稀飯還沒有多少人願意去幹,常常有死人倒在荒坡上、土地邊、水田裡、水溝中、路邊上好幾天無人理睬,因為挖一個能夠埋死人的坑需要費許多力氣。甚至發生過坑剛挖好挖坑的人反到自己先倒下去死在坑裡,真可謂名符其實的「自掘墳墓」。
夜裡我和那婦人的弟弟睡在一床,他向我講有人吃死人的事,問我吃了死人會不會死或者命不長?對他夫妻倆和那男孩與眾不同的身體狀況感到有些奇怪的我立刻什麼都明白了,直把我嚇了個汗毛也豎了起來;害怕這吃習慣了死人的人也把我這胖娃殺來吃掉!不過他說他吃的是別人找不到的蚯蚓,我不相信只有他能夠找到別人就找不到。在後悔來這一家的恐怖中渡過了特別漫長的一夜,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才睡著的。
惡夢終於在驚叫和呼喊聲中結束並醒過來,但喊的不是我,而是弟媳發現姐姐和她的女兒緊緊摟在一起早已經死在床上硬梆梆的了。
淚流滿面的少年久久的坐在小妹妹遺體旁邊握著她冰涼的小手;茫然的望著這已經死絕人種幾乎一無所有的人家堂屋神龕上那永遠充滿微笑的毛主席像不知道該如何理解眼前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