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萬水千山》
13長征之二:躲避張國燾
1934∼1935年40∼41歲
十二月中,蔣介石把「長征」的紅軍趕往貴州。正如蔣預見的,四萬紅軍的降臨嚇壞了貴州軍閥王家烈。他後來寫道:蔣「早就想攫取貴州,以便控制西南各省。這次,他的「中央軍」乘尾追紅軍的機會,要進貴州來了,我又不可能拒絕,前思後想,心緒異常煩亂。在當時形勢下,我決定執行蔣介石的命令」。十二月十九日,中央軍八個師進駐省會貴陽,立即開始修機場、筑公路,照王家烈的說法是「反客為主」了。
蔣接著把紅軍朝四川趕。他截斷了紅軍的其他途徑,只敞開這一條大道。蔣的計畫是按貴州模式接管四川,然後再把紅軍北上趕到陝北去。可是在這個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毛澤東死活不進四川。原因並不是他有意破壞蔣介石的計畫,而是為了個人在中共黨內的權力。
毛一進貴州就積極行動要奪權。他早就在進行分化中央、爭取同謀的活動,特別力爭兩個他從前並不喜歡的人。一個是綽號「紅色教授」的王稼祥,一個是接任他「總理」職位的張聞天。毛跟這兩個人早先都幹過仗,現在他竭力拉攏他們,因為他倆都對第一把手博古心懷不滿。
這兩人曾跟博古在莫斯科同學,不甘心比他們年輕的博古跨越他們成了黨的領袖,把他們時時排斥在決策之外。張聞天後來說博古「排擠我」,「我當時感覺得我已經處於無權的地位,我心裏很不滿意。記得在出發前有一天,澤東同志同我閑談,我把這些不滿意完全向他坦白了。從此,我同澤東同志接近起來。他要我同他和王稼祥同志住在一起--這樣就形成了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反對李德、博古領導的「中央隊」三人集團。」
這個「三人集團」一塊兒行軍,通常是躺在擔架上。中央領導有權坐擔架。在艱難的長征中,他們大都被人抬著走。毛甚至設計了自己的旅行工具。張聞天夫人劉英回憶毛誇耀他跟王稼祥的擔架:「你看,我們設計了擔架哩。我和稼祥,一個病號,一個彩號,抬著走。」他同稼祥頗為得意地向我介紹他們的「傑作」。這種擔架,竹子抬桿,長長的,爬山方便,抬起來省力,上面用油布做成弧形的蓋,好像南方江河裡的船篷,不怕雨淋日晒。」
毛後來對他身邊的工作人員說,他「長征」中「坐在擔架上,做什麼?我看書,看了不少書。」對抬擔架的人來說日子可就沒那麼舒服了。「長征」過來人說:「爬山的時候擔架員們只能用膝蓋跪行,有時直到膝蓋跪爛,才能爬到山頂。爬完一座山,灑下一路血與汗。」
毛跟博古的兩位嫉妒的同事在擔架上謀畫怎樣奪權。路窄時一前一後,路寬時並排抬著,讓他們的頭湊在一起好說話。有一次碰頭是在一處橘林裡,綠樹上掛滿了金黃色的橘子。擔架夫停下來歇氣,把他們並排放在地上。「三人集團」決定他們的目標是撤掉博古和李德,把軍權給毛。黨權給張聞天,三人中唯一的書記處書記。王稼祥呢,他將從政治局候補委員晉升為正式委員。各人的位子都安排好了,他們就要求開政治局會議.討論中央蘇區為什麼垮臺。
博古爽快地同意了。他一直在為喪失中國的第一個紅色政權而非常苦惱,曾屢屢舉起手槍對著自己,好像在考慮自殺。
一九三五年一月十五到十七日,政治局委員跟軍事領導人等二十來人,在貴州北部的遵義城開會。會上爭來爭去,毛等三人把責任都推在博古與李德身上。
中共黨史稱這次遵義會議確立了毛澤東在黨和軍隊裡的領袖地位。其實會上毛既沒有成為黨的領袖,也沒有被授予軍隊的指揮權。會議結果,博古仍然做黨的第一把手。李德是唯一的外國人,被撤了軍權。儘管毛的「三人集團」提議要毛接管,大多數人沒有響應,要周恩來繼續作「最高軍事首長」,「軍事上下最後決心的負責者」。*
(*遵義會議上大多數人並沒有擁戴毛,還可從另一事實上看出:毛後來雖然屢提遵義會議,叫除了他的兩個同謀者外,點不出幾個支持他的人名來。)
不過,毛在遵義會議上獲得了一個成敗攸關的突破:他終於進入了決策核心「書記處」。莫斯科一九三四年一月認可的書記處有七名成員,四名在長征途上:博古、周恩來、張聞天、陳雲。另三名是留在蘇區的項英,中共駐莫斯科代表團團長王明,以及紅四方面軍的首領張國燾。遵義會議上,王稼祥提議毛進書記處,儘管王稼祥只是政治局候補委員,無權提議誰做書記處書記。
毛當上了書記處書記,這使他只需對付幾個人就能決定大局。「長征」途上的四名書記中,張聞天是同謀,陳雲是一個躲開權力鬥爭的人,又常常在基層處理行軍中的具體問題。剩下的只有博古跟周恩來。毛的策略是拉周打博。遵義會議要寫一個「決議」,一般這是第一把手的事,但這次張聞天獲權起草。這個決議將要傳達給全黨,還要送交莫斯,對周恩來再重要不過。張聞天初擬的決議上,標題就點了周恩來的名,說喪失中央蘇區他是禍首之一:「博古、周恩來、華夫(即李德)同志錯誤軍事政策的總結」。周跟毛等人合作了,他的名字也就被劃掉了,決議中對他的批判也大大降級。
正如李德冷冷地寫道:周「巧妙地跟博古和我保持距離,使毛集中火力攻擊我們而放過了他」。這樣一來,毛在書記處中佔了多數。遵義會議一結束,參加者分別回他們的隊伍,毛立刻左右書記處作出決定:「澤東同志為恩來同志的軍事指揮上的幫助者」。「幫助者」這個頭銜,軍事辭典裡大概難以找到。毛就這麼把一隻腳插進了軍事領導中。
新的書記處接著把王稼祥提升為政治局正式委員。最重要的是,遵義會議三星期後,二月五日,在位於三省交界的一個叫「雞鳴三省」的村子裡,張聞天取代博古,當上了中共第一號人物。奪權的經過是這樣的:毛跟張聞天結夥先去找周恩來,談好了再去把這個「多數人決定」通知博古。博古後來說,他們跟他「沒完沒了地談,施加了無窮無盡的壓力」,他不得已才讓位。
由於張聞天當第一把手不是遵義會議的決定,而是幾個人搞的「政變」,因此密謀者們等了幾個星期,直到打了一場勝仗,有了定心丸,才宣布了這個更換。從此毛澤東當上了那個雖不乏雄心但欠狠心、欠手腕的張聞天的幕後操縱人。
遵義會議決定的方針是:北渡長江,到四川去,同已在川北的張國燾領導的紅四方面軍協同作戰,建立根據地。一九三五年一月十九日,中央紅軍離開遵義,朝四川行進。四川就在遵義北邊,接近蘇聯控制的外蒙古、新疆,是紅軍北上打通蘇聯的必經之路。*二十二日,中央打電報給張國燾,要張前來配合策應。
(*美國駐雲南的副領事當時向華盛頓報告說:「中國的形勢一天天地更嚴重了。如果沒有奇蹟發生,共產黨人就要不管怎麼樣闖進四川了。到時候,那個人們知道的打通蘇俄的計畫就要實現了,那時再談摧毀共產黨就是一句空話了。」前蘇聯軍事顧問斯蘭恩制定了幾套朝四川方向運軍火的方案,包括提供「飛機大炮」,「和足以裝備五千人的武器」。蘇聯武官雷邦也為運輸途徑提出秘密建議。莫斯科派中共前負責人李立三到靠近中國邊界的秘密蘇軍情報點,著手恢復跟中共的電台聯繫。)
但對毛來說,四川不能進--進了遲早要跟張國燾會師。這時,張聞天尚未當上第一把手,一旦會了師,張聞天任一把手將毫無希望,毛也就當不了幕後操縱人。
張國燾的資格很老,一九二一年中共召開「一大」他就是會議主席,那時毛澤東還不起眼,張聞天連黨也沒入(他一九二五年入黨)。不像毛,張國燾是按共產黨程序選出,莫斯科欽定的書記處書記。張國燾又是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委員,在蘇聯住了好些年,還見過斯大林。他一九三一年一月從莫斯科回國後,被派去中央蘇區以外的鄂豫皖,到一九三二年夏天,把鄂豫皖建成了個擁有四萬平方公里土地、三百五十萬人口、四萬五千紅軍的大型根據地。蔣介石在那年秋天把他趕出鄂豫皖,他到了四川北部,一年內又建立起新的更大的根據地,拉起一支八萬人的大軍。*
(*張國燾如此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川北在一幫格外貪婪的軍閥統治下。縣城裡也有「打精巴子」的老百姓;窮得赤身裸體,縮成一團在路上走。紅四方面軍一九三二年底從川北入川時,據徐向前所,蔣介石中央軍也想趁機跟著入川,但四川軍閥「硬是不要他們進來幫忙」,給中央軍「吃了閉門羹」。)
憑實力,憑資歷,憑地位,張國燾在會師後都幾乎可以肯定會坐上中共第一把交椅。
張國燾不會當毛的傀儡。像毛一樣,他也會為了權殺人不眨眼。在他的根據地裡,他也屠殺當地領導人,也親自主持過刑訊。受害者有的被刺刀挑死,有的勒死,有的活埋。紅四方面軍指揮官徐向前說:張國燾「藉口肅反,翦除異己,建立個人統治」。
有這麼一個人物在場,毛澤東難以出頭。要是他跟張國燾爭權奪利,說不定自己會喪了命--他在江西大打AB團時的同夥劉士奇,就是張國燾殺的。迄今為止,毛對付的黨的領導人都為黨殺人而不為個人權力殺人。無論毛如何跟博古、周恩來搗亂,他們也不會碰他。但對張國燾他就不那麼有把握了。毛一定得迴避跟張國燾會師。
但毛無法反對進四川,他只能跟著走。到了四川邊境,他開始耍花招。他堅持要紅軍設埋伏打一支尾隨的敵軍。這支敵軍是四川軍隊,有能征善戰的名聲。毛的用意是紅軍如果打敗,那麼他就可以以川軍太厲害的藉口把紅軍留在貴州。
這場埋伏戰毫無道理。敵軍並沒有擋在紅軍前面,而且根本沒有騷擾紅軍。遵義會議制定的向四川前進的計畫中,曾特別說:「對尾追之敵」「應迅速脫離」,「勿為敵人所抑留」。但最高軍事負責人周恩來順從了毛。
一月二十八日,毛下令在一個叫土城的地方設伏。結果如毛所料,敵軍名不虛傳,反守為攻,把紅軍打得落花流水。根據毛的部署,紅軍還被擺在背水作戰的地位上,背靠一條被窄窄的峽谷擠得水流湍急的赤水河。毛站在遠處的山頂上,觀看他的隊伍的慘敗,一天後才下令退兵。天下著雨,山路滑,退兵爭先恐後往前趕,傷員和婦女被推到後面。敵人緊追過來,朱德的妻子康克清的背包被一把拽住,她甩手扔掉了背包,才得以跑脫。「長征」中這是唯一一次非戰鬥部隊成員離敵人如此近。
四千紅軍死亡或受重傷:整個中央紅軍的十分之一。土城之戰是「長征」中最大的敗仗,一天之中損失的人數比渡湘江時的傷亡還多。後來中共說,遵義會議後毛挽救了紅軍,事實恰恰相反。
赤水河上紅軍搭起浮橋向西退去,重武器和X光機等醫療器械都扔掉了。朱德手提駁殼槍,親自掩護撤退。他平常安詳從容,現在也忍不住惱火發脾氣。疲憊不堪的官兵們背著拉著他們的同志,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地爬行。下大雪了,雪埋住了密密的森林和深深的峽谷。嚴寒、飢餓、筋疲力盡、傷員的痛苦呻吟,使倖存者幾十年後仍記憶猶新。
這場敗仗為毛不進四川提供了根據。就在這時,毛與張聞天奪了博古的權。兩天後的二月七日,入川計畫宣告作廢。但這時紅軍已經在四川境內了,因為赤水河以西就是川南。軍事指揮官都贊成繼續北進,與張國燾會合。毛的老搭檔林彪也和別人一樣不滿毛挑起土城之戰。當毛到林彪的部隊去爭取林的支持時,林把一肚子的火都掛在瞼上。但是,依然是毛說了算。
紅軍於是再渡赤水河返回貴州。成千傷員被留在河西邊的深山老林裡,無衣無食無藥,幾個月內大多數都難逃一死。*
(*「長征」中一般是把傷員留在老百姓家裡,留給他們一點錢。他們的命運靠的是運氣。張國燾的部隊留下了一些受傷生病的女兵。在紅色統治下受過罪的當地人有的在她們身上泄憤,用割乳房、把木棍打進陰道等種種酷刑折磨她們。為了生存,有的女兵嫁給了當地相對富有的人,但中共掌權以後,她們被劃為「地主」,一生挨斗受歧視。一九八五年,黨史學者找到她們時,看見這些六、七十歲的人在嚴寒的十一月連鞋部捨不得穿。
二十七日,紅軍重佔遵義。蔣介石要的是紅軍去四川,不要紅軍在貴州立足。他派了兩個師前來攻城,又派飛機轟炸。紅軍打退了進攻者,穩住了陣腳。毛大喜過望,因為這兩師是強敵中央軍,如果紅軍能抵禦他們,就能在貴州站住腳。興高采烈的毛賦詞抒情:「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有了這場勝仗墊底,毛和張聞天才向中央紅軍,以及向張國燾的紅四方面軍發電報宣布:張聞天現在是頭號人物,毛是書記處書記。張聞天緊接著任命毛為紅軍「前敵總指揮」,一個專門為毛設立的位子。自寧都會議以來,毛第一次有了軍事職務。
但毛的「勝仗」代價慘重。彭德懷心情沈重地報告說,三軍團「減員很多,現在只有一個團能維持原編製,每連也只有五、六十人,其餘各團,每連僅編四、五個班」。還說:兩位團長負傷,六位營長傷亡,「現在各團部及軍團參謀處一空如洗」。另一位「深為紅軍的安危擔心」的軍官黃克誠央求說:「剩下的部隊已經不多了。當前保存革命力量十分重要,應該盡量避免與敵人打硬仗,因為紅軍再也經受不起消耗了。」
可是毛為了在貴州待下去,仍要再打現已控制了貴州的中央軍。三月五日,他下令「消滅」中央軍的兩個師。這一命令在野戰指揮員中引起強烈抗議。林彪在十日打「萬急」電報反對打這個強敵。
那天凌晨,張聞天召開了包括林彪、彭德懷等野戰指揮員在內的二十來人的會議,討論作戰方案。毛澤東在會議上完全孤立,甚至張聞天也不支持他。毛爭著爭著脫口而出,威脅辭職:以「去就前敵總指揮職務力爭」。眾人抓住這句話,馬上說:「少數服從多數,不干就不干。」毛被撤了職,前敵總指揮大家選彭德懷替代。
毛自知失言,立刻行動要奪回軍權。當天晚上,他手提馬燈去找周恩來,周還是「最高軍事首長」。毛要周第二天早上再開一次會,這一次的關鍵是,野戰指揮員都無法參加,他們已回各自的部隊去了。
毛向周建議乾脆取消的敵總指揮,代之以一個新的「三人團」,由毛、周、王稼祥組成。周接受了。毛是一舉數得:既不傷彭德懷的面子,又安撫了因未獲實權而牢騷滿腹的王稼祥,還使自己從此在軍事指揮上與周恩來平起平坐。
第二天開會,一切按毛的意思辦。彭德懷的前敵總指揮一職被取消了,不打中央軍的決定也被推翻,大多數人的決定就這樣被幾個人串通著一筆勾銷。
「三人團」決定在名酒「茅台」的家鄉附近的魯班場進攻中央軍。彭德懷請求道:「敵人陣地工事堅固,地形對我不利,無攻破(中央軍)周渾元可能。似應迅速脫離當前之敵。」但「三人團」堅持說:「以全部力量,於明十五號絕不動搖地消滅魯班場之敵」。
當紅軍遵命向中央軍的堅固陣地進攻時,國民黨以機關鎗迎候,紅軍大敗,傷亡一千多。受到重創的隊伍又擁擠渡過赤水河,被逼回川南。蔣介石調兵堵住了紅軍回貴州之路。害怕和張國燾會師的毛硬是命令紅軍調過身來再渡赤水,強回貴州。這個決定是如此不通情理,如此不得人心,一道不尋常的命令以「黨中央總政治部」的雙重名義下達給了幾個高級指揮員:「這次東渡,事前不得傳達,以保秘密。」
兩個月了,紅軍四渡赤水,繞來繞去。李德納悶地記道:紅軍在「兜圈子,越兜越小,有的地方經過了兩三次」,「疲憊不堪、毫無結果地亂繞」。眼看著紅軍給自己徒添慘重傷亡,他以為這一切是「古怪、不理智」。不僅中央紅軍無端受罪,張國燾率領的紅四方面軍已離開根據地前來策應,何去何從,懸而不定。為了個人權力而不顧紅軍死活的毛,後來把「四渡赤水」叫作他的「得意之筆」。
蔣介石跟李德一樣,也完全不明白「紅軍徘徊於此絕地」是在搞什麼名堂。他以為紅軍肯定會進四川,中央軍可以就勢跟進,已在三月二日飛往四川最大的城市重慶,實行統一四川的大業去了。他的首要任務是取消大小軍閥割據的「防區制」。但軍閥們暗暗抵制,蔣無法制住他們,中央軍不在手邊。
蔣努力要把毛趕進四川,他飛返貴陽,派飛機轟炸紅軍,使紅軍不能在貴州立足。同時,蔣公開地將把守在四川邊境的部隊調開,等於告訴毛:那裡沒設兵,趕緊去四川!但毛帶著紅軍朝相反的方向--南方--跑去。蔣搞不懂紅軍在幹什麼,一度猜想他們是不是想打貴陽。但紅軍沒在貴陽停留,急急地從貴陽旁邊南下走了。
在連續不斷的轟炸下,紅軍每天急行軍四、五十公里,走得死去活來。過來人描述道:「部隊越來越筋疲力盡了。飛機在天上飛過的時候,我們簡單地往路邊一滾,也顧不上像從前那樣看看有沒有東西作掩體。在村子裡睡覺時,要是炸彈落下來,我醒都不會醒,要是落在我身邊,我翻個身就是。」「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雖然年初有幾千人參軍,*紅軍人數還是少多了。」
(*貴州的老百姓非常貧窮,紅軍得以招收數千士兵。)
在這段急行軍中,紅軍不得不丟棄剩下的醫療器械,醫院也解散了。傷員從此幾乎得不到治療。除子彈傷、炸彈傷外,大多數人的腳還因為穿草鞋天天疾走,擦傷感染,一著地就疼痛異常。
而紅軍要是進四川北上,完全不必經歷這些災難--紅九軍團就是證明。在貴州境內南下過烏江時,九軍團的兩千人因作後衛被截斷在烏江北岸,他們無法繼續南下,只好去四川。他們發現,除了一兩場小小的遭遇戰外,再沒人找他們的麻煩。他們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下、在陽關大道上大搖大擺地行走,一停下休息就是好幾天。
毛澤東的「得意之筆」也給他的妻子帶來痛苦。賀子珍跟隨「幹部休養連」行軍。土城惡戰之後,紅軍在瓢潑大雨中走了三十公里,來到白沙。即將臨盆的子珍下了擔架,在一間草房裡躺下。幾小時後,她生了個女兒,她跟毛的第四個孩子,這天是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紅軍只在白沙停留一天,像以往兩次那樣,子珍得把孩子留下。當她就要被抬著上路時,澤民的妻子把女兒裹在一件外套裡抱給她看,然後抱著孩子,拿著一把銀元和做貨幣用的鴉片,去找人家收養。澤民的妻子讓她給女兒取個名字,子珍不住地流淚,搖搖頭,說她再不會見到這個孩子了。果然,收留孩子的老人沒有奶,三個月後,孩子渾身長瘡化膿,不久就夭折了。
共產黨掌權後,子珍生活中的一個主要內容是尋找她遺留的孩子,但她從未認真找過這個女兒。她對身邊的人傷心地說:「長征路上生的這個女孩子,我連看都沒看清楚她長個什麼樣子,也說不清楚具體是在什麼地方,送了什麼人家。」但孩子縈繞在她的內心深處。一九八四年,她去世的那一年,當年的幹部休養連連長去看她,閑談中,她突然冒出一句:「我是在哪個,哪個地方生的小孩子,你還記不記得?」生孩子時毛澤東沒有來看子珍,儘管他在同一個鎮裡。後來行軍路上遇上了,子珍告訴他孩子丟下了,毛只點點頭說:「你做得對。」
賀子珍對毛的冷漠是難過的。她對朋友說,毛有一句話使她「很受傷害」。毛對別的女人說:「你們為什麼怕生孩子呢?你看看賀子珍,她生孩子就像母雞下蛋那麼容易,連窩都沒有搭好就生下來了。」事實上,長征路上生孩子宛如酷刑。有個女人在行軍中臨產,還一步步走到宿營地。第二天,孩子留在了空屋裡睡過的稻草堆上,身上蒙著稻草,哇哇地哭著,母親又上路了。在涉過一條冰冷的河水時她暈了過去,她的戰友們找來一張木桌,輪流抬著她走。安全部門頭子鄧發的妻子分娩時,痛得在地上打滾,嘴裡罵鄧發。鄧發被找來,站在一邊垂著頭。博古夫人說:「行軍中騾馬比老公好!」
子珍產後兩個月,災難再次降臨到她頭上:她被國民黨的飛機炸傷,差一點喪命。那是四月中旬的一個傍晚,三架敵機在一片梯田盡頭出現,飛得很低,連飛行員的臉部看得見。子珍跟戰友正在一條小徑上歇氣,猛然機關鎗掃射下來,炸彈跟著落下,一時胳膊腿橫飛,鮮血和腦液把土地攪成一灘灘紅色的泥漿。
十多塊彈片切進子珍的頭上、背上,其中一塊從背上劃開一道大口子,一直劃到右胳膊。她渾身浸透了鮮血。醫生把傷口表面的彈片夾出,嵌得太深的只好留在裡面。雖然用了白藥止血,但血還是從不省人事的子珍的傷口裡、鼻子裡、嘴裡淌出來。醫生給她打了強心針,說她也許只能活兩小時。連隊負責人商量把她留在老百姓家。他們立刻給毛打電話,毛就在隔壁的村子裡,他沒有來看子珍,據說他「很累」。他只在電話裡說不能把她留下,並派來他的醫生,和兩個擔架夫抬子珍。直到第三天毛才來看妻子,那時子珍已甦醒過來,但說不出話,也哭不出聲。再往下的行軍中,子珍實在忍受不住痛苦,哀求身邊的同志給她一槍,讓她死去。
兩個月的向南,向南,沒有一個目的地,紅軍隊伍裡人人都在問:我們上哪兒去?上層人物知道計畫是進四川同張國燾會合,「長遠」的戰略方針是北上靠近蘇聯,但現在的行程卻跟計畫背道而馳。林彪大聲抱怨:「這樣會把部隊拖垮的,像他(毛澤東)這樣領導指揮還行?」四月,林彪給「三人團」寫信,要求毛把指揮權交給彭德懷,立刻北進與張國燾會師。連曾為私利支持毛不進四川的張聞天,也對毛非常生氣。李德記道:「有一天,洛甫(即張聞天)突然跟我攀談起來。我們通常很少打交道,可這一次他對我提起紅軍的危機,說這是遵義以來毛不計後果的戰略戰術的結果。」為了紅軍不致全軍覆沒,「三人團」應該「讓位給有能力的軍事指揮官」。
毛對他的同謀者變卦大為惱怒。有一次,他跟李德同行,提到張聞天的名字時他聲音變得尖利。他說張「嚇破了膽,在搞陰謀反對他」。但張聞天對毛不構成威脅,他已上了毛的船,要下來就不那麼容易了。毛同時盡量拉攏他,他知道張聞天喜歡年輕活潑的姑娘劉英,就提議把她調到張的身邊,使他們得以朝夕相處。
四月中旬,紅軍進入中國西南角的雲南省。毛下令停下來。但停下來得對付此地的土著苗族人,他們驍勇善戰,「長征」初期已經給紅軍製造了無數麻煩,根據地是沒法建立的。下一步怎麼辦?毛說還要「向東及向南」。但向東無路,國民黨大軍正壓過來:向南死路一條,那邊是法國殖民地越南。
毛的指示激怒了野戰指揮員們。四月二十五日,接到命令的當天,林彪打電報給中央說「應立即變更原定戰略」,「渡過金沙江入川,向川西北前進,準備與四方面軍會合」。彭德懷也表示了相同的意見。
毛再也拖不下去了。四月二十八日,他終於下令轉道向四川行進。一踏上往北的道路,紅軍前面便是坦途一片,甚至還不乏有人暗中相助。當天紅軍就發現路邊停著一輛大卡車等待著被「繳獲」,車上裝著二十份十萬分之一的精細地圖,外加大量土特產:茶葉、火腿、白藥。顯然,要麼是蔣介石,要麼是雲南當局,用這種辦法催促紅軍離開雲南,快去四川。紅軍到達四川邊界金沙江時,三個渡口城都敞開大門,毫無抵抗地接納了紅軍,還獻上食物、金錢。
渡金沙江花了整整七天七夜,船只在無人把守的渡口穿梭來往。蔣介石的軍隊待在附近不動。飛機在空中盤旋,只是偵察,不找麻煩。過來人的印象是蒼蠅多得怕人,「太陽一出來總有好幾十萬,比飛機還討厭」。
紅軍雖然進了四川,但為了避免與張國燾會師,毛不願再往前走,要就地建立根據地。他派紅軍去圍攻離江邊不遠的會理城。會理城易守難攻,既有護城河環繞,又有十五世紀的堅實城牆。本地軍閥拚死命守城,把城牆外的房子一概燒掉,使紅軍攻城時失去掩護,又殺了幾十個懷疑親共的士兵,以防有人給紅軍作內線通風報信。蔣介石看看紅軍停下來了,就又開始轟炸。紅軍傷亡慘重,無醫無藥。毛是不管的,他從來沒去看過傷兵。
紅軍的重大損失使將領們忍無可忍。林彪把毛帶著紅軍走的這一大段彎路形象地比做「弓背」,說他們早該走弓弦。為了以中央的名義來壓制這片反他的聲浪,毛要張聞天召集會議。
會議於五月十二日在會理城外一問草棚裡召開。毛寸土不讓地捍衛自己的權力,發出陣陣暴怒之聲。他用老辦法給彭德懷扣帽子,說他「右傾」,說他挑動林彪奪權。林彪待要爭辯,毛衝他大吼:「你還是個娃娃,你懂得什麼!」林彪吼不過毛,只好不作聲。彭的弱點是臉皮薄,不好意思為自己爭奪權位,哪怕爭奪得有道理。他也沒法跟毛比賽扣帽子。
最重要的是毛有張聞天當槍使,張不敢不照毛說的辦,雖然他於心不安。他後來說他「勉強」地按毛的意思作了結論,用「很厲害」的、「過火的」「機會主義大帽子」打擊彭德懷和別的反毛的人。人們只有沉默。跟毛作對非同小可,又怕內訌分裂黨和紅軍。結果毛仍然掌握軍權。毛對差點取代他的彭德懷恨之入骨,會一開完就把彭的朋友、跟彭意見相同的黃克誠在幹部會上狠批了一頓。黃知道「真正矛頭是對著彭德懷的」,只是「不便對彭德懷直接點名批判」。會理的仇,毛記了一輩子。
毛也很聰明地作了讓步,收回了打會理的命令,明確同意「立即北上,同四方面軍會合」。毛躲避這一天躲了將近四個月,損失了三萬紅軍。「長征」,也就長出來兩千多公里。
毛仍然害怕與張國燾會師,深知一場惡鬥必不可免。他馬上著手準備這場權鬥。首要的一步,是讓他的地位得到莫斯科認可。由於電台聯繫沒有恢復,五月底,毛派他信得過的陳雲去蘇聯。陳雲既是書記處書記,人又謹慎,與世無爭,對毛樂於從命。在莫斯科,陳雲的報告經過仔細推敲故意含糊其辭,給莫斯科造成印象:毛做領袖是在正式的政治局會議上,經大多數人推舉的。
中央紅軍往北去與張國燾會合,行進到四川中西部時,面臨天塹大渡河。陡峭的山谷中,五月下旬喜馬拉雅山的融雪捲起奔騰咆哮的激流掹浪,漩渦密佈,河床佈滿尖利的岩石,使涉水無法想像。河上只有一座橋,叫瀘定橋,建於十八世紀初葉,是四川通往西藏的要道。這是一座雄偉的吊橋,全長一百零一公尺,寬兩公尺多,十三根粗大的鐵索連接東西兩岸,九根作橋底,每兩根相距一尺左右,上面鋪著木板做橋面。
紅軍「飛奪瀘定橋」是後來「長征英雄史詩」的代表,美國作者索爾茲伯堅(HarrisonSalisbury)的《長征》(TheLongMarch)一書封面一書封面,赫然就是這座橋。美國記者斯諾一九三六年採訪了毛以後寫道:過瀘定橋「是長征中最關鍵的時刻」。「木板有一半給抽掉了,從岸邊到河中心只剩下光溜溜的鐵鏈。在東岸的橋頭,敵人的一個機關鎗陣地正對著他們,它的後面是由一團白軍把守的陣地……誰能想到紅軍會發瘋似的試圖從光鐵鏈上過河呢?可是紅軍卻偏偏這樣做了……頭一個戰士中了槍,掉到下面的水流裡,第二個也掉下去了,接著是第三個……敵人把煤油扔到橋板上,橋板開始燃燒起來。這時,大約有二十名紅軍戰士用雙手和膝蓋匍匐前進,把手榴彈一個接一個地扔進敵人的機關鎗陣地。」
其實,在瀘定橋根本沒有戰鬥。紅軍五月二十九日到達時,瀘定橋沒有國民黨軍隊把守。從國民黨軍隊的大量來往電報、部署可以看出,「長征」故事中說的守橋的國民黨二十四軍第四旅李全山團,其實並不駐屯瀘定城,而在遠處的化林坪一帶。駐紮瀘定的是步二旅旅部,旅長余松琳。紅軍到來前夕,該旅就離開了,被派去五十公里外的康定,瀘定、康定並屬的西康地區專員六月三日的通報也表明,步二旅「集中康城附近」,不在瀘定。當時國民黨無數通訊沒有一份講瀘定橋打了仗,只提到紅軍在去瀘定橋的路上,和離開瀘定橋之後,有幾次小型遭遇戰。
紅軍先頭部隊到橋邊時,指揮部設在離橋不遠的天主教堂裡,向河對岸已無國民黨軍的瀘定城打炮。當地人大多是天主教徒,其中一位婦女家裡開豆花店,就在紅軍所在的橋邊,紅軍還住在她家。一九九七年這位婦女已是九十三歲高齡,但頭腦十分清晰,她對我們講紅軍「陰一炮,陽一槍地打過去」,然後「慢慢過完橋」,過橋時「沒有打」。
有的木板是被損害,可能有拆去的。九十三歲的老太太記得紅軍來借老百姓的門板去鋪橋,有的人家交出了寶貴的棺材蓋子,隊伍過完後老百姓各自去認領。瀘定橋只有一次剩下光溜溜的鐵鏈,那是中共政權拍宣傳「長征」的電影《萬水千山》時。
過橋時紅軍沒有一人傷亡。首批過橋的二十二名戰士,在六月二日過橋後,每人得了一套列寧裝、一支鋼筆、一個碗和二雙筷子。他們中沒其他紅軍過橋時也沒有傷亡。周恩來的警衛員描述周聽說有一匹馬掉在河裡淹死了很著急,問過橋的指揮宮楊成武:「人有沒有受損失?」當聽說沒有時,周又問:「一個都沒有?」答覆是:「一個都沒有。」
大渡河上還出了個神話,即「強渡大渡河」,在瀘定橋南七十五公里的安順場。那裡渡口寬闊,沒有遮掩,紅軍渡了足足一個星期,在國民黨偵察機的眼皮底下。但同樣,無一傷亡。*
(*一九四六年,一位英國作家問彭德懷過大渡河的事。彭委婉地說:「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也記不清了。我們過了那麼多河--金沙江、湘江、烏江、長江……我記不清了,記得有人掉在河裡。」他對戰鬥或橋起火之事不置一辭。有兩三個人命喪此橋,朱德夫人和我們訪問大九十三歲老人都說是紅軍修橋時,年久失修的橋板突然折斷,他們失足掉下去的。)
國民黨部隊再無能,憑藉天險優勢,也不至於讓紅軍毫無傷亡吧。
「飛奪瀘定橋」純係虛構。鄧小平在一九八二年對美國總統卡特(JimmyCarter)的國家安全顧問布列津斯基(ZbigniewBrzezinski)親口說:「這只是為了宣傳,我們需要表現我們軍隊的戰鬥精神。其實沒有打什麼仗。」
毛一九三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步行過了瀘定橋。他離張國燾只有三百公里了。在他跟張國燾的先頭部隊之間橫著藏民散居的「大雪山」。儘管山叫這個名字,當地人告訴我們說,毛翻山的那個季節和那個地點並沒有積雪,只是寒冷異常,刺骨的風吹著夾雪花的凍雨襲擊著沒有冬衣禦寒的紅軍。筋疲力盡的官兵渴望減輕一點負擔,把厚一點的衣服在山下熱的地方都扔了,如今他們只好靠出發前喝辣椒水來抵抵寒氣。翻越四千多公尺的高山,嚴重減弱的身體無法與空氣稀薄的高原氣候拚搏,許多人就長眠在那裡了。擔架夫跟挑夫最苦,有的坐下來喘口氣,就再也站不起來。
毛澤東爬雪山沒坐擔架,是自己走過來的,拄著一根木棍,走得還比他年輕的警衛員輕鬆。
張國燾的人在山那邊等著歡迎中央紅軍,預備了一大堆急需的物資:鹽、茶、鞋襪、毛毯、手套等等。毛跟中共其他領導收到額外的食物、粗呢制服、驢馬,毛的馬是特別挑過的,性情溫順,還有個醫生來給他當護士。一星期後,六月二十五日,張國燾縱馬三天,穿過峭壁森林,來到撫邊村與毛等會臺。中國兩支最大的紅軍就此會師。
幾天之後,七月四日,蔣介石的連襟、南京政府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孔祥熙拜訪了蘇聯大使鮑格莫洛夫(DmitriBogomolov)。拜訪名目是談日本侵略華北的事,但臨走時孔對鮑大使說,蔣很想與他兒子團聚。這是蔣介石遞信給斯大林:我已經讓你的兩支紅軍會合了,釋放我的兒子吧!蘇聯大使顯然早有準備,當場回答道:「我們並不阻礙他回國,但據我所知,是他自己不要回來。」
雖然蔣介石沒有要回兒子,但他完成了統一西南三省的目標。貴州軍閥王家烈被迫辭職,拿了一大筆錢走了。雲南省主席龍雲跟蔣介石合作,暫時地保持了良好關係。戰略要地四川如今由蔣全盤控制。中央軍跟隨毛入川之後,蔣本人馬上在五月分再回重慶,在四川待了好幾個月,著手把這個人口最多的大省建成未來對日作戰的基地。
毛澤東也在他的上升史上邁出了一大步。「長征」前他幾乎被扔下,數月之間,他已是中共中央的實際掌權人。雖然中央紅軍從四萬多人減少到不足一萬,但沒有關係:紅軍可以重建,可以壯大--只要有莫斯科的支援。而莫斯科只認中共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