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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前,常來串門的客人裡,有位右派叔叔,他魁梧高大,說話帶口音,父親叫他「小山東」。他一般不空手來,常帶點兒「零嘴」,所以我們幾個孩子總盼著他來。有時是一包水果糖,有時是幾串糖葫蘆,要不是一包糖炒栗子,再就是一兜沙果、紅棗什麼的。要知道那個年代還沒完全從「三年飢荒」的陰影裡走出來的中國人,對「進口貨」有多麼渴望,尤其是我們孩子,吃了上頓盼下頓。每次山東叔叔靦腆地從中山服的大口袋裡往外掏東西的時候,都聽母親在埋怨他:「你要是再買東西來,我就不管你的事了!」他老是漲紅著臉嘟囔一句:「不是給大人買的,是給孩子們的。」這一幕,我們都記得。送走他,母親會給我們分叔叔帶來的好吃的。
後來聽父母常念叨他的事,知道是母親在給他介紹對象,幫他說媳婦。
為他的事,父母沒少抬槓。父親說,家裡家外的事都忙不過來呢,還有閑心當媒婆?弄不好得罪人。母親沒好氣地回父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跟前有家有口的。他一個外地人,老大不小的了,出來進去的就一個人晃悠,那日子不好過啊!父親斷言母親是在白忙活,說誰家閨女願意給一個右派?母親動氣了:右派怎麼啦,就不能娶媳婦?我看他比樓裡那群左派份子強百倍。我要有合適的閨女,就許給他。父親嘆氣不說話了。
漸漸地他來得少了,後來知道他結婚了,是母親幫他找上的媳婦,我們胡同裡叫「玉兒」的紡織女工。玉兒,人長得像她的名字一樣玲瓏剔透。我在胡同裡遇到她時,叫她一聲姐姐。玉兒笑的時候,甜甜的,連父親都誇這姑娘長得帶人緣。母親說,整條胡同裡談婚論嫁的大姑娘當中,數玉兒規矩、安穩、有禮貌,做媳婦也一定賢惠。
我成年後,和母親聊起這段往事,才知道當年她老人家牽線的這樁婚姻裡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插曲。
小山東來自農村,在北京人民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國家文化單位工作。不久趕上57年反右,大鳴大放給黨提意見,他說:「黨是毒瘤!」那天晚上,他在機關大院藍球場的鳴放會上「黨是毒瘤」這一嗓子把大家的瞌睡都嚇跑了。當時會場鴉雀無聲,就聽他一人引經據典,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得頭頭是道。
他帶上右派帽子被下放東北勞改。沒幾年,竟作為「摘帽右派」回到了原單位。很多人都不相信。他捅的漏子太大了,居然這麼快就活著回來了!好像是陰差陽錯,上級什麼人把返城的名單搞錯了?雖然他回到了原單位,但沒按照他的學識安排崗位,始終在辦公室裡「打雜」。母親說,可惜了他一肚子的學問,說起話來,出口成章。字寫得漂亮,文章也漂亮。要說給他戴右派帽子,不算冤枉,他反黨,觀點鮮明,認識成熟。反得對不對?現在看一點兒沒說錯,現在敢說的一些話,人家那時候就說了。
聽這麼一說,我更納悶了,當年母親是怎麼給這個鐵桿右派「蒙」來媳婦的,還是個俊俏的小媳婦。母親笑了,說自己確實耍了點兒小花招。見面之前,沒跟玉兒的家裡說對方右派的事,先說了,那就沒下文了,還不如不去碰釘子。「後來是他自己跟玉兒說的。」難道玉兒沒嫌棄他?母親說玉兒人單純,不勢利,好像沒把右派當多大的事。倒是她家裡的那關過不去。她哥、嫂都是公安幹部,說這是讓玉兒往火坑裡跳!玉兒的媽特地過來當面回絕的,不客氣地質問:「他是右派這麼大的事,怎麼之前都不言語一聲?」
母親自知理虧,可還是不死心。把玉兒喊到跟前問她,你喜歡不喜歡那山東漢子?玉兒哭了,說,他人真好。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說自己是摘帽右派。母親問玉兒,你是什麼時候跟家裡人挑明的?玉兒說:我沒說過,是我哥他們去單位外調出來的。
見玉兒還和「右派」來往,她被家裡看管起來,上下班不是她爸接,就是她哥送。「右派」來找過母親,人瘦了一圈,母親先數落他沒出息,後勸他也設身處地替玉兒一家人多想想。母親說:現在有哪家爹媽不願女兒攀高枝?像玉兒這麼好條件的姑娘,找什麼樣的女婿沒有啊?就是下嫁個掃大街的,也比嫁給你「黑五類」強。嫁了你右派,政治前途沒了,自己倒霉一輩子不說,連兒子孫子都沒出頭之日啊!
他什麼話也沒說,把一個紙口袋放下了,說是玉兒織到一半的一件毛衣、線團,托母親交還給玉兒。
母親笑著說,自己又耍了個心眼兒。毛線活沒交給玉兒,叫「右派」拿回去了,為的是讓玉兒自己去他那取。玉兒和家裡請了假,去取毛線活。毛線活取回來了,接著織,織好了,又給他送去了。這一來一往,倆人的感情越織越長,越織越密,一直拖到文革。玉兒算是產業工人,在家裡說話氣粗了,他哥嫂也不敢死乞百賴管她的事了。
他們結婚了,倆人提著厚禮來家裡拜謝母親,「右派」給母親鞠了三個九十度的大躬。後來我模仿他大鞠躬的動作,逗得母親咯咯直笑,說:「一點兒不誇張,就是那樣。」母親喜歡山東人的耿直、忠厚,而他又加個「更」字,老說他是條山東好漢。
山東漢「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娶了媳婦不說,轉年還得了兒子。他沾了玉兒的光,文革裡沒太受欺負。
臭老九開始吃香了,他半身不遂了,人也有點兒呆傻。玉兒不離不棄,一直相伴左右。人活七十古來稀,「山東漢」活過了七十歲,娘倆給他平平安安送了終。那年,玉兒不到六十歲,依舊秀美,加上她相夫教子的賢淑美名,招來追求者。玉兒對他們說,她這輩子嫁過一個好男人,足矣。
母親說自己這一輩子就管成過這麼一回說媒拉牽的事。不為別的,是看著不公,想幫他。農村出來的好後生,剛分配來,就被打成右派丟了前程。玉兒嫁給她,是他自己「命大造化大」。結婚前,周圍人說「成不了」;結婚後又說「長不了」。都說他是「賴漢娶花枝」,我說是「好漢娶賢妻」。
幾十年前的往事了,母親也已然作古。這是在那個極左思潮猖獗的嚴酷年代裡,發生過的一個溫馨故事。山東漢是中國55萬右派中的一個,但他是不幸中的萬幸者。好姑娘玉兒愛上了他,富有同情心的母親幫了他。
聽起來像是文藝作品,然而它是一段歷史,沒有誇張和虛構。故事裡的三位主人翁,三個普通的中國人,都是小人物,都是好人。三個好人的良知善念,閃現出的爍爍人性光輝,正是來自於根植在中國人心靈深處的中華傳統美德。她使中華民族薪火不斷,綿延了五千年歷史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