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1966年2—3月,肺部手術後的父親到無錫休養。後來聽說,是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邀請他去的。路經上海時,張春橋還登門拜訪,表現十分謙恭。在熱情接待的背後,他們正在緊鑼密鼓地做一件大事,策劃著「部隊文藝座談會紀要。」
1966年7月1日,正式揪出了「文藝黑線上的祖師爺周揚」。不久,父親就經歷了9年的監獄生活。
初出秦城
1975年7月13日正午,母親突然頂著炎夏的烈日從城裡換坐幾次車趕到我家,落座後連氣都沒來得及喘就對我說:你爸爸明天要出來了,將住到萬壽路西街7號中組部招待所。她叫我明天上午直接去那兒,並通知我在京的二哥周邁。來不及休息,媽媽又匆匆趕回她在東城沙灘的住所——一間6平方米的小屋。下午一上班,我趕緊到辦公室給周邁打電話,什麼也沒敢說,就約他到西四某公共汽車站等我。我們找了個喝冷飲的小店坐下,我悄悄地、激動地告訴了他這個消息。在這特大意外驚喜的轟擊下,周邁直愣著眼睛盯住我說不出話來。我叫他這兩天先不必過去,以免爸爸過於激動身體出問題。並囑咐他暫時保密,對誰也別講此事。第二天上午我請了個病假,從辦公室騎車趕到萬壽路中組部招待所,終於見到了闊別九年多的父親。
父親已是滿頭白髮,步履蹣跚,面色蒼白,語言遲鈍。我心中一陣酸痛。但表面露著微笑。母親已在那裡,她十分鎮靜,不提不問這些年來各自悲慘的經歷,盡量說些輕鬆的話題。她說,咱們家人口沒減倒增加了,周邁結婚並育有二女,周岳和周密也各添一女。說她在干校時哪個哪個熟人養雞、養豬、趕驢、趕馬時出的洋相笑話。說她和住處的鄰居相處得如何好,她學會做的酸菜、泡菜、豆腐乳如何如何有水平。爸爸一聽也很高興,說自己在獄中學會了縫洗被子,說每月可買30塊糖,他每天一塊計畫著吃。但緊接著,他說聽見外面大喇叭廣播「最高指示」,說「周揚屬人民內部矛盾」,叫我們打聽一下。我和媽媽有點莫名其妙。下午,我先到辦公室轉了轉,一切如常,很平靜,知道今天沒什麼「最高指示」,悄悄對組長老阮講了父親放出一事,他給了我幾天「病假」。我去商場採辦了臉盆和一些洗漱用品,趕回萬壽路招待所。母親說關於「最高指示」可能是父親的幻聽。很多關久了的人剛出來都有幻聽幻覺的現象,過幾天就好了。果然,第二天父親就不再提起。
我在七機部搞設計工作,自己主管一攤子事,還必須天天上班。那幾天我一下班就騎車去看看。父親的神經很快恢復正常,他很少淡及關押期間所受的折磨,只說耳朵殘廢是專案組人員揪打的。這些審訊者打人很有手段,一巴掌下去,頭「嗡」地一聲,有時人就昏過去了,看不出外傷。他最怕這些人對他幾天幾夜輪番審訊,幾個百瓦大燈泡照在臉上不讓睡覺,逼他承認是叛徒特務,他說,我沒有被捕過怎麼當叛徒?他困得睡著了,人家就擰耳朵扯醒他,以至左耳朵基本被扯掉了,殘留的一半貼住耳孔長死了,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父親談這些事時,態度平靜,好像在講別人的過去。他更關心的是其他老同志們的情況。聽說不少國家領導人、老帥、將軍們遭了很多磨難,有的去世了,有的家破人亡,他很難過,甚至流下了眼淚。他總說:比起他們,我這算不了什麼。媽媽也常說,我們已經不錯了。
據父親講,這九年他基本上關在一處叫「交通大隊」的地方,只是在最後一個月轉到秦城監獄,監獄中生活管理比較正規,日子反而好過一些。進了正規監獄,他想此生大概就在監獄中度過了,於是擬定了一個學習計畫。還說以前成天忙忙碌碌,沒時間靜下心來好好讀書、好好想想。關押期間他已通讀了馬恩列斯毛全集,也算是九年來一大收益。他還想要一些書,催媽媽趕快去給他找或買。媽媽說,以前的家——東城沙灘孑民堂現在軍管住著,家裡的書庫已讓紅衛兵抄偷搞得亂七八糟,最糟的是,北京師範大學和南開大學的學生都在老師帶領下進去過幾次,挑走了不少有價值的書。而且現在也不可能進去,書店也沒什麼書賣,叫他老實休息幾天吧,別老想著書了。
父親最驕傲的是,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服過安眠藥,從未失眠過。他說:我這個人毛病很多,犯過很多錯誤,可我不反黨不反毛澤東,又不是叛徒特務,為什麼睡不著呢?不過,出獄前幾天接到專案組通知後,他在床邊趕了三天,把「檢討書」寫完交上去,在獄中住了最後一夜,這一夜他通宵失眠了。
在萬壽路招待所
在萬壽路招待所,父母住進辦公樓二層一間大辦公室,足足有30平方米。右邊有一間約8平方米的小房間,大概是原來的資料間或秘書間,通門上著鎖,左邊通著一個廁所。辦公室是50年代兩開的毛玻璃門。大約第2~3天。我發現右邊小間也住上了人,有一位三十來歲的軍人出入。那個年代人們講話都十分小心,我從屋裡看見門外一個站著的人影,顯然是那個隔壁的軍人有意站在那兒傾聽。
我不免心生憤怒,就大聲在屋裡嚷:「什麼野狗在偷聽,有種就進來談談吧。」媽媽急得衝我搖手,那人影立刻走開了。第二天媽媽笑著告訴我,隔壁來住的是黃克誠同志,他眼睛瞎了,那個陪著他的可能是警衛員或秘書,可惜沒過幾天他就搬走了。
這個辦公大樓裡還住著蔣南翔、舒同等人,大院裡住過陳丕顯、帥孟奇、宋任窮、王從吾、周桓、劉景範、馬文瑞、強曉初、卓雄、侯金鏡、郭小川……等等。住在辦公樓裡的在食堂吃飯,到鍋爐房洗澡,那兒有幾排淋浴噴頭,每週男女輪流使用。招待所辦公樓後面還有四座二層小樓,每樓可住兩家,配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
開始幾個月父母在食堂吃飯,逢週日我和孩子們去,或有客人來,就一塊上街吃一頓,父親要求不高,還是老湖南的特點,有紅燒肉和辣椒就行。那時沒有現在這麼多吃飯的地方,我們常去的是翠微路商場旁邊的小飯館,偶爾也去新僑飯店樓下打打牙祭。有次在新僑飯店下面碰見幾個京劇界名角,看見父親都跑過來緊緊握著手不放,激動得流眼淚。
那時父親尚未「解放」,不好多談,只向他們詢問了幾位名家的情況。對於經歷了十年浩劫的文藝界人士來講,過去的「文藝沙皇」周揚已經快變成慈祥老人了,他們那高興勁我都感到意外。過了不久,原中宣部馬關同志找到一個煤氣罐,我找到一大塊木板作廚案,又備了些鍋碗瓢杓,就在廁所裡搭起一個簡易廚房,有時媽媽自己做做飯,總比食堂可口和便宜一點。
不久,又解決了洗澡問題。鍋爐房的淋浴室地滑人多,容易出事。後來果然有一位老幹部在那兒滑倒摔傷,不久便去世了。這人也姓周,也是湖南人,1926年的「老革命」,就這麼在鍋爐房淋浴室摔死了。父親那時年近七十,動作又笨,媽媽不放心他一人去,就只能打水在廁所兼廚房裡給他擦擦身。後來舒同也住進這個大樓,他那兒的衛生間裡有個澡盆。那澡盆多年不用,塞滿垃圾,髒不忍睹。媽媽和他們去大清理了一番,說足足用了半盒去污粉才擦洗乾淨。之後,我父母、舒同、蔣南翔幾個人輪流到彼處洗澡。用前,我媽擦盆放涼水,他們則從水房各打一兩壺開水兌入。每人每週能洗一次,直到搬走。
萬壽路招待所大院住的幾乎全是等待分配和等待「解放」的老幹部。他們常在一起散步聊天,交流信息,生活得比較清閑,相處得很親密。誰家得了或做了些什麼好吃的,常常分送左鄰右舍。誰的身體不舒服,需要看病拿藥,左鄰右舍通過各種關係找車送醫院。
「四人幫」倒臺前後,萬壽路招待所還是組織部長郭玉峰的天下,生活上的諸多不便主要靠老同志們之間相互照顧。
有一次,不知誰得到了一些足球票,老頭們請招待所派個車去趟體育場。那年頭得張票不容易,派車更難。據說,招待所所長請示了郭部長之後,同意派一輛專門運送院內垃圾的130小卡車去。老頭們一聽,乾脆不去了。
不管郭部長怎麼不痛快,來招待所看望這些老幹部的人還是一天天多了起來。特別是當時已經復出的鄧小平正大刀闊斧地搞整頓,大家都很高興。來客們往往同時看好幾家,也帶來不少「小道消息」,這些消息多半是叫人充滿希望的。有次章蘊媽媽來看帥孟奇媽媽,也順便看看我爸,一談,原來他倆不僅都是湖南人,還是小學校友。章媽媽鼓勵父親耐心等待「解放」,一定要把身體養好,年屆七十的她還示範做了一套保健操教父親。無奈父親實在缺乏體育細胞。只好由母親代學。
這期間,吳德、丁玲、馮雪峰等人的孩子都來看望過父親,更不用說一大堆文藝界的老朋友、老部下了。有梁斌黃冑兄弟,陳荒煤夫婦,楊沫,等等,在北京的文藝界名人來得真不少。王昆阿姨心靈手巧,看見父親的羊毛衫肘部破了一小塊,她拿回去織補了一番,做得天衣無縫,連我媽這針線活兒不錯的人都讚嘆不已。
任白戈的兒子會使縫紉機,他給媽媽做了兩條布睡褲。「文革」前的炊事員小李,已經回農村了,每次來北京都帶上他做的父親最愛吃的一隻燒雞或一碗粉蒸肉。有個人從南方帶來一大筐嘉興粽子,下了火車就直接送到招待所,粽子多,媽媽趕緊分送大院內熟人。當時父親前途未卜,黨報上還時不時地批判他一下,朋友們這番真情關切給父母帶來許多溫暖。
我和孩子們週日才去,碰見的人不多。有一次正好碰上父親的老警衛員王保群帶著老婆孩子來訪。我們一塊兒去翠微路小飯館吃了一頓。王保群從1946年張家口時就跟著父親,張家口撤退時他們剛從外地返回(當時媽媽帶著我和弟弟一月前已撤走了),在他們趕回住所收拾完文件和被褥跑到院子裡時,敵機已開始轟炸,街上人們四散奔逃,他們的馬也丟了,王保群趕緊在路上抓到一頭亂跑的毛驢,才和父親倉皇跑出張家口。
解放後他在文化部做些行政後勤的工作。沒想到這麼老實巴交文化不高、出身貧寒不貪不腐的老人,「文革」中居然受周揚牽連被遣送回原籍。這次來北京看我父母親時,他已知自己患肝癌,回去沒多久就去世了。
1975年8月27日,中央專案組對周揚有個結論:「犯有嚴重路線錯誤,屬人民內部問題。本人做了檢討。恢復其黨的組織生活,原工資照發,補發審查期停發的工資,由中央組織部分配工作。」這幾條指示當時的部長郭玉峰均未執行。
恢復組織生活,對於那一代人來講比生命還重要,因為這意味著黨還承認你是個黨員。母親從1972年起每月有20元生活費,後來又加到30元。她無處去交黨費,就每月留下2元(後加到3元)用手絹包好準備將來交。
1975—1976年父親無處過組織生活,無異於頭上還懸掛著一把利劍,不僅他本人,母親和我也覺得是件大事。誰能想到三十多年後,不少黨員懶於參加組織生活,藉口病假事假躲著不去,不交黨費沒關係,工資裡直接扣,想退黨都不容易,時代在變啊!
原工資也沒照發(父親的工資大概是三四百元左右),每月30元生活費。好像是1978年底前後父親才拿到全工資和補發工資,他們把補發的一半交了黨費。母親1975年6月就拿到補發工資一萬多元,她給自己留了2000元,其餘全部分給親屬們和一些生活困難的過去的工作人員。父親出來後,她盡其所能買了三七粉天麻人參等補品給父親吃,使父親的身體很快得以恢復。
當時院內老頭子們個個積極鍛練身體。父親只會快速散步,每天按自定的標準在大院內走幾圈。快步走完若是碰上伴兒,還能邊走邊聊,其樂融融。我見到過的就有宋任窮、郭小川等。有時他自己邊走邊想什麼,還曾一頭撞到樹上。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去世,大院內老幹部們個個傷心落淚,父母和我們全家都痛哭失聲。春節前幾天我去萬招,大門口碰見了聶力,她剛從宋任窮伯伯家出來,專程來此囑咐大家春節期間最好在家待著,不要走親訪友,說現在形勢比較嚴峻,叫我轉告父母和其他熟人。
3月下旬我出差去靶場,5月上旬回京,正在查「四五」天安門事件。7月朱老總去世,7月28日唐山大地震。萬壽路招待所的牆根裡側扯起一溜塑料棚,一家一個。大女兒陽陽十四歲,樂得不用上學,正在一個棚下忙來忙去幫著姥姥料理家務。大地震後,父母搬進後面小樓去住,條件好多了。不久,又請了一個阿姨做飯,大大減輕了媽媽做飯洗衣的雜務負擔。
用媽媽的話講,那幾年的生活雖然開始苦一點,但對於剛剛經歷了十年浩劫的父母來講,確實過了幾年充滿希望和輕鬆愉快的生活。
父親承受的最後一擊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去世。10月6日,「四人幫」被抓,徹底倒臺。招待所的老人們剛從悲愁的迷茫中醒來,二下變成欣喜若狂,中國終於從浩劫中走出來了。
父親一生對毛澤東崇拜之至,不管毛澤東一生犯多大錯誤,他都只往好處揣摩毛的動機。早在1976年前後,估計他就和有些人討論過毛澤東為什麼要發動「文革」的問題,他對我說,有人說是「帝王思想」,另一些人說是「急於建成社會主義的極左思想」,父親當時好像還沒想清楚。不過在他眼裡毛澤東仍是一個偉人,人無完人,偉人也一樣。
我理解父親的這份感情。
1927年「412」白色恐怖開始後,父親抱著一腔救國救民的熱血加入共產黨。但「他需要支持的時候沒有得到支持。」又因他當時年少氣盛,沒有處理好和魯迅的關係,挨了罵,帶著一肚子委屈到了延安。
在延安,父母首先是有了回到家的感覺。不用躲避國民黨的追捕。生活雖艱苦,但有了保證,不用為沒錢發愁。他心情舒暢,工作積極。看來毛澤東對這個勤奮能幹的年輕人也很賞識,安排住處,促膝談心。當1939年底周立波到達延安時,父親對他說:「立波,我們找到了自己的領袖。」不難想像,當年輕的周揚遇到一位「領袖人物」,並得到他的信任和理解時,他便自然地從心底生出「士為知己者死」的情結。從此,他跟定了領袖,跟了一輩子。完成了一個「忠臣」的使命。
對建國後中國歷次政治運動直到「文革」的錯誤,他認為全黨都有責任。30多年來,知識界文藝界受到的傷害最重,作為當年的領導者,父親願承擔一切責任,從不上推下卸,他給許多蒙受了冤屈的老同志們道歉,不去辯白具體真相。
人家罵他也不在意。有時,連瞭解內情的媽媽和他的老秘書露菲大姐都憤憤不平,他就說:「人家委屈了二十多年,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吐吐怨氣罵罵人也可以理解嘛。」他和我談到有人反對「傷痕文學」時說:「人家受了那麼多傷害,為什麼不能寫寫傷痕?」每當他對我說起這些老同志們經受的磨難和委屈時,從不提及這些人本身的一些缺點毛病,我感到他的道歉完全出自內心,是坦然和真誠的。
如果人們能從同情弱勢者的習慣氛圍中走出來,冷靜地審視一下歷史,他們會發現,如果胡風或丁玲當了權,正如賈植芳先生所說,可能他們「比周揚還周揚」。
「文革」之後的父親,是能深刻反思的少數共產黨人之一,以至被人看做是「黨內異端分子」。我想是他沒有把黨走過的彎路只看成是毛澤東和「四人幫」的錯誤,而是有著更深刻的原因。為了紀念馬克思逝世100週年,1983年3月7日,父親在中央黨校作了《關於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的報告。
這個報告是中央安排的。他在報告中講到「異化」和人道主義的問題。報告說:「所謂‘異化’,就是主體在發展的過程中,由於自己的活動而產生出自己的對立面。然後這個對立面又作為一種外在的、異己的力量而轉過來反對或支配主體本身」、「由於民主和法制的不健全,人民的公僕有時濫用人民賦予的權力,轉過來做人民的主人,這就是政治上的異化,或者叫做權力的異化。」
沒想到,這一段話引起了軒然大波,由此引發了批判「人道主義和異化」的重大政治事件。這一事件給了父親最後一擊,一年後他便倒下不起,直到去世。
記得1984年秋父親住院不久,大約已進入冬季,聽媽媽說,耀邦同志專門派人送來一個西瓜,那是朝鮮送給耀邦同志的,一共只有幾個。當時反季節水果極少,不像如今一年四季水果都能買得到,所以十分珍貴。我覺得,在當時,胡耀邦同志也只能用送西瓜對周揚表示一點安慰而已。
晚年的父親為大多數文化界知識界的人們稱頌。至死忌恨他的是極少數。袁鷹回憶1984年12月29日的中國作協四次代表大會開幕時說,周揚從醫院打來電話祝賀,「十秒鐘的簡單祝賀博得了兩分鐘的不息掌聲。」「沒有人發號令,沒有人在主席台上帶頭,掌聲完全是自發的,真心誠意的。」
1月3日,356個代表自發籤名的慰問信和十一個省、市、自治區的作家代表團的聯名信送到醫院。我看過這兩封信,是用毛筆(或粗水彩筆)寫在幾張大白紙上的。這信的思想是真誠的,感情是深摯的。
在飽受病魔五年多折磨之後,1989年7月31日,父親默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