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嚴祖佑,生於1943年,1961年考入上海師範學院中文系。1964年9月26日因「反革命集團」案被捕。同年秋,曾在上海司法師範學院和上海郵電俱樂部二處,公開舉辦該「集團」的「罪行」展覽會。1966年被處勞動教養二年,1972年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1980年獲平反。曾做過營業員、中學教師、報社記者。2003年退休於上海經濟報社(現改名《第一財經日報》)。上海作家協會會員,主任記者。
一
(1964年9月26日,我是上海師範學院四年級學生,這天我從校門跨入了上海第一看守所牢門。1966年我被處以勞動教養二年,同年底解除教養,1967年3月我第一次回上海探親)。
一九六七年三月,我終於首次獲准探親。
家還是那個家。但是,一切都變了。
坐了一夜火車。走近熟悉的門口,正是天色微明時分。
後門緊閉著,我舉手敲了幾下,聲音並不響,但我的心別別跳著。開門的是惠英表姐。雖然小馬路上寂無人跡,但惠英表姐還是驚恐地向四周張望了一下,隨即將我一把拉進室內。
我走入二樓父母的臥室。聽得是我敲門,年近八旬的父親,已披衣坐在床上等候。母親則在房中張羅著什麼。
我輕輕喚了一聲父母。父親無言點點頭,然後伸手握住了我的一隻手。拉我在床頭坐下。
我觫然警覺,眼前的情景,和我幾年前的一場夢境,何其相似。
我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曾經做過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夢中的我,因故被迫離家流亡,多年後匆匆回家省視。也是這樣昏暗的床前,父親握住我的手,希望我不要再離開了。可是我對父親說,身不由己,馬上就要走的。夢醒之時,淚痕猶在。
我不是一個虔誠的宿命論者。然而,冥冥之中,莫非真有一種預兆和感應存在。
父親老了。
父親長我五十四歲。從我記事起,眼中的父親,一直就是很老的。然而,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衰老。
精神、心靈上的極度衰老、衰退、衰竭。
多年來,在我的面前,父親一直是不苟言笑、居高臨下的長者。此時,他的眼中,流露出那麼深的依戀和親情。
他絮絮地告訴我,這幾年的種種經歷。
他說,自我離家後,他身體一直不好。一九六六年春,發現患了早期肺癌,不久,住入上海級別最高的幹部醫院——華東醫院。主刀醫生是當時上海最好的外科大夫之一,石美馨教授。手術十分成功。父親撩起衣服,讓我看他的刀口。不愧是名醫,從前胸繞到後背,那麼長的刀口,就像是一條細細的,熨得服服貼貼的褶痕。
遵照醫囑,父親戒掉抽了半個多世紀,每天多達二包的香菸。
僅僅戒了半年。
「文革」開始了,他成了「反動文人」,被列入「牛鬼蛇神」。
說到被抄家、被批鬥,父親居然露出了怯生生的笑容。他說,上海圖書館的造反派畢竟是文人,抄家時,傢俱、衣服都保存了下來,沒有像有些學校的紅衛兵那樣,實行毀滅性抄家,全部抄光、砸光、燒光,。父親還說,在上海圖書館的幾位館長中,他受到的批判、鬥爭的烈度還算是比較輕的。挨斗最凶的是顧廷龍館長。顧廷龍先生是主管上海圖書館日常工作的,權重、事煩,吃的苦頭也最多。在上海文化系統中,上海圖書館和上海博物館同屬於一個口子。文博口每次召開批判大會,上海圖書館主斗對象都是顧廷龍先生,上海博物館的主斗對象,則往往是老館長徐森玉先生。父親大多處於陪斗地位。
父親說,有幾次,他在母親陪同下,到上海圖書館接受「批判」。上樓時,大理石樓梯既寬又高,他身虛體弱、腿腳打顫,上不去。母親要扶他,造反派不准。於是,他只能手足並用,一級一級爬上去。他爬的時候,那些不及他一半年齡的「造反派戰士」就站在樓上,看著他笑。
「他們並不太凶,也沒有打我。」父親依然怯生生地笑著。
「批判的時候,他們本來要我彎腰九十度的,顧館長他們都是這個姿式。我年紀大了,彎不下來,就讓我跪著。後來,就半跪半坐在台上。」父親告訴我。
八十歲的人,半跪半坐,動輒幾個小時……我嘆了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幾次,徐森(玉)老就跪在我旁邊,他比我還大好幾歲。聽說麒麟童(周信芳,上海京劇院長)眼睛瞎了,批判時不肯彎九十度,也是這樣半跪半坐的。」父親又笑了,還是那麼怯生生的。
二
在這裡,我多少化一些筆墨,說一說我的父親。
父親生於一八八九年重陽日。一九一四年,他二十六歲時,進入新聞報社,此後幾十年,一直擔任新聞報副刊《快活林》和《新園林》的主編,及新聞報的副總編輯。
新聞報是清末民初期間,中國發行量最大的民辦報紙,也是歷史最悠久的報紙之一。同申報合稱「申新二報」。舊時,《報童歌》中「三個銅板就買兩份報」,即指這兩張報紙。
從上世紀初到四十年代末,新聞報的《快活林》、《新園林》和申報的《自由談》,一直是國內擁有讀者群最大的報紙副刊。父親主持新聞報副刊三十餘年,以「獨鶴」為筆名,在他執筆的「談話」專欄上,每天撰寫一篇短文(時評)。父親的短文所選取的題材,上至國家大事,下及市井瑣聞,皆為平民所切切關心者。文字平易,雅俗共賞,每篇雖不過幾百字,卻深受讀者歡迎,也為自己贏得了不小的聲譽。
父親當年主編的新聞報副刊,有三大亮點。其一是他自己撰寫的專欄;其二是張恨水先生的連載小說;其三則是丁悚先生(著名漫畫家丁聰先生之父)的漫畫。其中,張恨水先生的成名,可以說是同父親的推介分不開的。張先生原籍安徽,久居北平,南方讀者原來對他並不熟悉。一九二九年,張學良將軍在東北宣布易幟(將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換成國民黨政府的青天白日旗),服從中央政令,中國名義上歸於統一。同年,以父親為團長的南方新聞代表團訪問東北。往返途中,在北平稍作停留。北平同行向父親介紹,有一位名叫張恨水的小說家,其作品甚佳。父親遂和張先生相識,成為至交。此後,張恨水先生每有作品完稿,必在新聞報副刊連載,首部即為《啼笑因緣》。新聞報因張恨水的小說而贏得了更多的讀者;張恨水也因新聞報而聲譽鵲起,名滿大江南北。
作為當年中國發行量最大的民辦報紙主筆,父親的結交遍及社會各界,諸如演藝界的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鄭正秋、張善琨,工商界的吳蘊初、唐君遠、胡悌維,左派的田漢、夏衍、洪琛,國民黨方面的陳佈雷、潘公展,以及袁世凱的公子袁寒雲等,都和他有不錯的交情。
一九四八年重陽,父親六十虛度,我時年僅六歲,尚依稀記得家中熱鬧了好幾天。其中,蔣介石先生送來一塊由他親筆所寫「進德懿令」四字的壽匾,送來壽匾壽幛的還有於右任、吳國楨等諸公。然而未及一年,國民黨兵敗南遷,父親懼禍,其中屬於「反動頭子」贈送的匾額對聯大都付之一炬。迨至一九七八年,我獲釋回家整理舊物時,居然還發現一幅曾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的張道藩先生(也就是爭得大畫家徐悲鴻先生前妻蔣碧薇女士為婦的,那位國民黨著名才子。)的一幅壽幛,以及時任上海警備司令的宣鐵吾將軍送的一幅壽聯等。真是斯人已去,斯物尚在。
父親一生辦報,在民國年間,除了抗戰後期日軍佔領上海租界,報社被日偽接管,他因拒絕附逆而辭職閑居外,從來沒有離開過報社。一九五九年以後,父親歷任全國政協委員,他在政協中代表的界別,也是新聞出版界。但事實上。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對全市新聞媒體實行統一管理,進駐新聞報的是惲逸群先生,他一上任,就對新聞報內的老報人著手清理。父親和一些同仁被安置到新成立的新聞圖書館,由父親任主任,從此離開了新聞工作崗位。嗣後,上海的圖書館系統經數次合併,新聞圖書館最終並入上海圖書館,父親是五、六位副館長之一。
大約一九五三年前後,父親還在規模同現時街道圖書館差不多的新聞圖書館擔任主任時,發生過一個小插曲。也許是父親在報刊上久未露面的緣故,也許是旅居港澳的讀者對父親存有一份眷念,當時不少港澳以及東南亞的華文報紙,忽然傳出父親因抑鬱而身亡的消息,還刊登了不少悼詞和輓聯。一時間,家中接到不少來自海外的電話或信函,大都是詢問父親起居安康的。父親起先還懵然不知,直到有一天,父親的外甥楊公器表兄的一位朋友從香港來滬,見面就問:「你舅太爺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公器表兄責其出言唐突,這才得知原委。後由父親親自撰文至海外報紙澄清真相,鬧了好一陣子,才告平息。
不久,全國首屆人民代表普選開始。某日,家中突然接到當時上海市提籃橋區政府的一個電話,稱有要事同父親商量。父親驚吒莫名,自忖與該區素無往來,後方知自己已被推舉為該區的上海市人民代表候選人。對於憑空當上上海市人民代表,父親是頗為高興的,但又不免自嘲:「哪能弄到提籃橋區當代表,好像有點不吉利。」不料一語成讖,十年後,我果然進了提籃橋監獄,當了一名犯人。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成立起,父親就列名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理事。但他已很少寫文章,是一個不事創作的作家協會會員。偶爾動筆,也是應中國新聞社之約,為海外報刊寫些歌頌公私合營、歌頌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躍進、歌頌社會主義新氣象的文章。我曾問他,老是寫這樣的文章,有否感覺乏味。他搖搖頭說,你年紀小,還不懂事。話才出口,旋即又警覺起來,瞠目道:「你怎麼能說些這些文章乏味,不知天高地厚,要吃苦頭的!」由此,父親始終反對我讀文科。直至我進了大學中文系,他還一直擔心我要「吃苦頭」。
有一段時間,我發現父親收集了不少有關《西廂記》的資料,而且很用心地做著筆記。這可是少有的事。我問父親,何以對《西廂記》這麼感興趣。他說,文藝出版社讓秦瘦鷗先生(小說《秋海棠》的作者,父親的老友,時任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來約稿,他們打算出一套由傳統古典戲曲名著改變的通俗小說,約父親寫《西廂記》,張恨水寫《梁祝》。又說,「這恐怕不僅是約一本書稿的事。看來,有關領導部門認為,我和張恨水這樣的人,還是有必要再度出山的。」
我高興地說:「那好呀!您已經多年沒有像像樣樣地寫過東西了。這次一定要寫得精彩。」
父親欣然點頭:「那當然。」
由於力求完美,父親的準備工作比較緩慢。張恨水的《梁祝》先出版,很快招來各方挑剔和非議。父親聞知後,馬上輟筆。他以後曾好幾次對我說:「幸虧我落筆慢,要不然為一本書,幾千元稿費,找上這麼大的麻煩,實在不上算。」
一九五七年,當局鼓勵「大鳴大放」,從中央到地方,先後召開「宣傳工作會議」。上海市一級的右派份子,大都是在這次「宣傳工作會議」中被「引蛇出洞」的。父親是上海市「宣傳工作會議」的參加者,同時還出席了許多次市裡召開的「鳴放會」,總算平平安安地過了這一關。事後不僅沒有被帶上帽子,也沒有受到任何批判。而且在一九五九年,全國人大和政協換屆時,由於上一屆代表和委員中,不少人因戴上右派帽子,在新的名單中被刷了下來。而父親和他多年至交周瘦鵑先生,就此被遴選為全國政協委員。
好多年後,父親對於一九五七年那幾個月的風雲幻變,始終記憶猶新。我曾幾次聽父親說起一件事:交通大學鍾兆琳教授,是我家親戚(父親早年去世的前夫人,鍾氏母親的侄子),也是上海市人大代表,與父親往來甚密。兆琳表兄為人鯁直,在當時的人代會及其他各次會議上,言辭頗為激烈。父親的另一位朋友,同是上海市人大代表的中國民主同盟上海市委負責人連瑞琦先生,曾私下向我父親說過幾次:「你這位令親,說話這麼沖,我在旁邊聽了有點嚇佬佬的。」每次說到這裡,父親臉上的每一根皺紋都縮到一起,搖頭說:「實在想不到,後來的結果是兆琳安然無恙,連瑞琦卻一頂右派帽子落到頭上,而且還是上海民主黨派系統幾個響鐺鐺的大右派之一。」
我曾經問父親:「這又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
父親沉思著說:「現在看來,這一次運動,根據上面的安排,民盟是重點,連瑞琦是民盟上海市的負責人,身份決定,即使再小心謹慎,都難逃此劫。」
我又問:「那你和兆琳兄,都是屬於‘劫外’的人物了?」
父親說:「不錯。我之所以能安然度過這些年的歷次運動,就在於尚有自知之明。建國之初,文化部門就對當時的文人分了類,我和周瘦鵑、範煙橋、程小青等一批朋友,都屬於政治上落伍的舊派文人,無論在人大政協,還是在作家協會,都只是點綴品而已,不過是擺擺樣子的,就如藥中甘草,可有可無,並無大用,也無大害,不會特意費心費神找你的大麻煩。這就是當年號稱魯迅掌門弟子的胡風、馮雪峰都跌了大觔斗,而同魯迅水火不容的章士釗,卻始終不倒的原因。我自知人老言輕,十分識相。每逢開會,信守一條原則:只添花,不栽刺。一定要提幾條意見,也是雞毛蒜皮,海闊天空,談笑風生,言不及義。就這樣,以不變應萬變,每一步都不留下腳印,總算跌跌撞撞地走過了這些年。
父親擔任上海市人大代表十幾年。每次例會,他都是預決算審查委員會委員。然而,父親最欠缺的一門知識,就是數學。父親啟蒙於私塾,十五歲考取前清最末一科秀才。後就讀上海廣方言館,那是一所半新舊的學堂,在新式課程中,較重視英語而數理化十分薄弱。至於財務、會計等常識,更是一竅不通。他第一次將當年的上海市預決算報告拿回家時,我剛入初中,那天吃過晚飯,父親拿著報告,翻來覆去看了一會,一點門道都看不出來,就問我是否看得懂。我接過來,竭盡所能,似懂非懂,結結巴巴地講了幾句。父親聽得如在雲裡霧裡,不知所云。就伸手將報告拿了回去,隨手放在一邊。
我對父親說,書店裡有關於這方面常識的書籍。如需要,次日放學後就可以代他買一本。父親想了想,擺擺手:「不必了,何苦多此一舉。」
我聽不懂,瞪大眼睛問:「這怎麼是多此一舉。你連報告也看不懂,怎麼審查。」
父親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一九五九年以後,父親每年都要去北京,參加全國人大和政協的例會,每次都帶回來一大包會議的文件。父親本人是再也不看的,拿回家就隨手擱置了。那時,我已經進入了高中和大學,出於對國家最高級別會議的好奇,總要在父親不知情的情況下,私下翻看一遍。其中,每年都有不少代表和委員的提案及發言。記得有一條我父親的提案,說的是他任職的上海圖書館有一鐘樓,上面的大鐘年久失修,經常錯時甚至停擺,希望加以修繕。其他提案的具體內容大都忘了,但同父親的提案在性質上大同小異。我當時很詫異,怎麼一年一度「決定國家大政方針」的會議上,幾乎所有提案都是這些屁大的事。
不過也有一次例外。記得章乃器先生有過一份發言稿。他雖已戴上右派帽子,但一度還保留全國政協委員的資格。當時,為數不多,尚留在全國政協之內的右派委員的發言,幾乎清一色是認罪書。唯獨章乃器先生是例外,他的發言,通篇沒有一句違心的檢討,而是認認真真,逐句逐條解釋自己在鳴放期間的言論,說明自己一向和共產黨同心同德,決無反對共產黨之意。最後希望中共領導人「坦誠布公,共商國是」。同年還有一份千家駒先生的發言,是專事批駁章先生發言的。次年,在父親帶回的文件中,我看到了是年全國政協「委員資格審查委員會」的一則通告,內容是根據民盟中央的決議,決定撤銷「該盟前盟員章乃器的委員資格」。
在餓殍遍地的大飢饉年代,父親作為全國政協委員、上海圖書館副館長,在食品供應上,享受著與眾不同的特殊待遇。他每月可獲額外配給二斤豬肉、二斤魚、二斤蛋、二斤油以及一定數量的黃豆和白糖。當時,上海等大城市中,能享受額外食品配給者,還有那些親屬在海外,定期寄來外匯者。外匯愈多,享受的配給也愈多。按父親每月所得的配給額度,同匯入相當於二百元人民幣,所得的食品配給額度大致相等。故我曾在背後笑言,一個全國政協委員的價值,比二百五還少了五十。
當然,這樣的話是絕對不能讓父親聽到的。如果讓他聽到,會光火的。父親七十多了,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不高興。
此外,最吸引人的,更在於父親還擁有一張上海文化俱樂部的會員證。上海文化俱樂部的地點原先是在長樂路茂名路口的前法國總會(今花園飯店老樓),其中擁有六十米長、三十米寬的當時上海市內最大的室內游泳池,以及當時上海僅有的安裝彈簧地板的舞池。後來,遷至座落在北京西路泰興路的原麗都花園舊址。該俱樂部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是上海各界知名人士的聚會場所,到了食品匱乏年代,演變成了上層人士的一個食品供應點。享有會員資格的有上海市和全國人大的代表、政協委員、市政府參事室的參事、各民主黨派市委候補委員以上的負責人以及科學、技術、教育、文化、藝術各界的一、二、級教授、醫師、工程師、演員、作家……等等。
當時,每一位會員每月可獲得十五張餐券。每張餐券可在餐廳以極低的官價,點上一盆在其他飯店絕對買不到的高級菜餚。我至今記得,那裡一盆烙雞面只要一元五角,雞片和面的份量既多,奶油又充盈,烙得焦黃,實在誘人。同時,每個人只要再付一角飯費,雪白的上等大米飯,可以敞開肚子吃。因之,當時各界名流,對擁有這張文化俱樂部的會員證是十分看重的。在這裡,我幾乎拜識了那個年代幾乎所有享有成名的明星、大師、作家、學者、名流。
一九六零年冬,我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學校組織下鄉勞動,我懶得干農活,就偽裝患了急性腸炎,住進南匯大團人民公社衛生院。那時,一天五頓流汁,吃的是二小碗粥湯(沒有米粒的),二小碗菜湯(沒有菜葉的),再加一小碗豆漿。一個星期下來,時年十八歲的我,餓得像一頭狼。出院次日,正值勞動期滿回家,當天將家裡餅乾筒中的餅乾,連同殘屑,吃了個兜底翻。第二天是星期天,父母帶我到文化俱樂部吃飯,我一連吃了滿滿六碗。記得鄰桌有著名出版家,茅盾先生的內弟孔令境先生,以及昆劇泰斗徐凌雲先生,見我如此饕餮,都感嘆地對我父親說:「令郎年輕力壯,食量真好!」
在文化俱樂部就餐,除了每盆正菜需付一張餐券外,還有一碗一角錢的海蜒冬瓜湯,不必付餐券。有的人本人懶得上餐廳,就想出一個主意,讓家中的保姆前去,點上一、二個菜,外加一碗小湯。菜打包回家給主人,保姆就著湯,敞開肚子飽飽地吃一頓大米飯(那時的保姆,不是主人不讓吃飽,而是每人每月的糧食都有定量。即使具有上海市戶口的保姆,一個月的糧食定量也只有二十五斤,絕對不夠吃)。這一來,每逢星期天,餐廳中充斥著各家各戶的保姆,大聲喧嘩,熱鬧非凡。過了一段時間,俱樂部的管理層對此認為有礙觀瞻,終於下令,凡是保姆,一律不准進入。
反右以後,父親一改每天準時上班下班的習慣,到圖書館去的次數越來越少。從每週一、二次到每月一、二次,直到一年象徵性地去幾次。除了開會、看病以及偶爾到公園茶室會會老友,每月數次到文化俱樂部用餐外,其餘的時間,他足不出戶。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呆在家裡,呆在他的臥室之中。
我家住的房子,屬於那種新式石庫門。二十六平方米的父母臥室中,有一對小沙發。父親生命的最後十年就是在那對小沙發上度過的。
一張報紙,一杯茶,很少看書。父親從早到晚坐在沙發上,呆呆地出著神,一支又一支地抽煙。煙灰積得長長的,也忘了撣在煙灰缸裡。沙發周圍的地板上、到處沾滿了煙灰,絨質的睡袍上,燙起了一個又一個燒破的焦洞。
儘管長年囿於平靜而又無所事事的生活中,父親的精神狀態卻越來越緊張。凡是母親外出,侄兒建平每天從學校放學(儘管有保姆接送)前後,他都會顯得煩躁不安,扳著手指掐算家人應該到家的時間。一旦認為超過時間,還沒有回家,他便會惶恐地在臥室中走來走去,不時惴惴地同身邊的人討論:沿途要乘幾站公交車,每站大約需要多少時間。是否需要換車。然後,反覆咕噥:「算來算去,也應該到了。我們是不是討論討論,路上會出現幾種可能?」
然而,只要他牽掛的人平安到到家,父親的精神狀態馬上恢復正常,又重新顯示出一位學者固有的睿智和風度。
父親這種莫名的精神狀態愈演愈烈。一九六三年冬,有幾次我週六下午回家,走進父母的臥室,見房中無人,便向家人詢問。在我家服務多年的老保姆阿寶阿姨苦笑著指了指戶外。原來,母親有事外出,超過了父親認為應該回來的時間,素常無人陪同從不外出的父親,居然一個人穿著睡袍,踽踽地走出家門,迎著寒風,站在馬路上,痴痴地朝著來路張望著。我又氣又急,趕到馬路上,一把將父親拖了回來,問:「爸,你一個人站在馬路上,做什麼?」
父親回答:「我只是隨便走走,隨便走走。」又露出十分罕見的討好的笑容問我:「你估計你娘今天回來,是坐三輪車,還是乘公交車?」
我發起火來:「隨便走走?你這麼大年紀,隨便走到馬路上,喝西北風呀?」越說,我火氣越大,「你我又不是算命先生,也算不出媽坐什麼車,純粹是自尋煩惱!」
父親平日在小輩面前,一直是維持著絕對尊嚴的。即使當時已年過半百的大姐,見了他,也向來是畢恭畢敬。然而此時,面對我這個最小的兒子,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大喊大叫,父親卻只是輕聲輕氣地解釋說:「我只是隨便說說,隨便說說,你不要發脾氣。」
對於自己的身體,父親也經常處於恐慌狀態。他一天測三次體溫,儘管眼睛老化得厲害,但每次都要舉著小小的體溫表,親自仔細看過才放心。他每星期都要到華東醫院去看病,做各種檢查,開一大包中藥和各種西藥,不折不扣地遵照醫囑,每天幾頓,一味不少地吞服。即使這樣,一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他就擔心會不會得大病。一九六二年春,父親在北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期間,突然小便閉塞,病勢很急。當時在北京工作的大哥,立即請假,護送父親回滬。經專家多方會診,除輕微前列腺炎外,膀胱、尿道等重要器官均無明顯病變。但排尿就是不暢,父親為此憂心忡忡。後來,母親同家人商量,用陪他打麻將的方法,分散父親的注意,歷時數月,症狀才告消失。
「文革」前的十七年,父親是被文化界圈內的朋友稱為「不倒翁」的。然而作為他的兒子,我深深感覺到,他在精神上始終有一種重壓感。他的一生,如果以一九四九年劃一條線的話,可以說是前後判若兩人。在此前,他以一支筆,評點時事,臧否人物,揮斥方遒;在此後,則蝸居斗室,戰戰兢兢,始終懷著莫名的恐懼。從表面上看,他生活無憂,更為幸運的是,政治生活無驚無險。人人都認為他應該很快活,他也認為自己應該很快活,可事實上他並不快活。這些年,雖然他本人一路平安,但環顧左右,卻是步步凶險,危機四伏。因而,從我記事起,幾乎從來沒有看見父親真正開懷暢笑過一次。但聽長輩說,青年和中年時代的父親,是一個極有幽默感,極會說笑話的人。
看起來,父親的晚年生活幸福。其實,父親的心裏很苦。甚至,他連自己也不明白苦從何來。因此,他有苦說不出,對任何人都說不出,包括母親。因此,就更苦。
可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