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
儲安平與胡適同屬於新自由主義,與哈耶克一派的古典自由主義不同。胡適的自由主義思想淵源出自恩師杜威,杜威的新自由主義思想與後來羅斯福新政暗合,可謂在美國挽救了日益式微的自由主義。儲安平曾留學於費邊社主持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他的自由主義思想來自老師拉斯基。儲、胡二人的共同點是在經濟上主張實施計畫經濟,而政治上則主張實行民主憲政。
同為自由主義陣營,儲安平並非不想邀胡適為撰稿人,也曾恭請胡適當撰稿人,但是胡適始終與《觀察》保持一定距離。不是胡適與儲安平道不同不相為謀,而是兩人對時局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之間相距甚遠。
胡適一貫溫文爾雅,廣接善緣而少有敵人,即使與罵他的人私下也可以成為朋友。以胡適為人處世之道,不可能置儲安平的請求而不顧。不久之後,胡適大名終於赫然列在《觀察》封面之上。這對儲安平和《觀察》同人來說無疑是莫大的鼓舞,然而,胡適卻遲遲未給週刊一字。
儲安平1947年7月親赴北平面見胡適,行前曾專門致函再次懇求胡適賜稿。那次見面兩人相談甚歡,胡適對《觀察》的鼓勵和指示,增加儲安平不少勇氣。儲安平回上海後再次斗膽向胡適約稿,稱胡適文字會使《觀察》蓬蓽生輝。如此恭敬的「乞稿」,胡適安能置之不理?
儲安平
然而,直到《觀察》停刊,兩年裡胡適未給《觀察》寫過一篇文章。《觀察》也只刊過胡適給費孝通的一封簡訊,此外就是轉載胡適的言論和介紹他的有關行蹤。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胡適這段時間並不是封筆不問世事,而是把多數文章發在一本叫《獨立時論》的刊物上。1947年9月28日,胡適在《獨立時論》上發表《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畫》。此文發表前胡適在文中所提及主張已廣受關注,儲安平曾在此文發表之前就致函胡適,希望《觀察》能首發此文,但胡適卻以已先投《獨立時論》為由拒絕。
不過,胡適最終同意《觀察》轉載此文,同時為《觀察》題詞:「要那麼收穫,先那麼載。」胡適用此語來表達自己的信仰,也希望別人相信這句話的道理。從這區區幾個字來看,胡適對《觀察》的態度是有所保留的。當然,《觀察》奉行的基本原則和立場胡適是支持的,但在具體觀點和價值評判上,雙方恐怕就差異萬千了。
胡適自1946年夏歸國之後,眼見好不容易贏來抗戰勝利的國民政府卻風雨飄搖,各種叢生的積弊逐漸拖垮了這個政府,內戰無休無止,經濟凋敝,民生艱困,幾個在野黨不斷撼動這個根基不穩的政府。在這大廈將傾之時,是推一把,還是扶一把,是胡適與《觀察》諸多撰稿人,尤其是儲安平最大的區別。
在胡適眼裡,國民黨這麼多年畢竟是一步步在前進,制定《臨時憲法》,結束「訓政」,召開「國大」,歷史正朝著憲政得寸進寸,得尺進尺。1947年《憲法》更進一步確立了自由民主原則,而《臨時戡亂條例》只不過是戰時措施。儲安平可以辦雜誌自由批評,這本身也是民國以來言論自由逐步走向制度化的實證。如果此時一味譴責政府,無異於是摧毀政府。胡適向來強調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所以他在發言和批評政府時很謹慎,決不逞一時之快而放棄責任。
然而,《觀察》從創刊到終刊,儲安平極盡鑠金之能辭,多用激烈的態度批評政府。他太痛恨這個腐敗的政權,以至於不顧一切地落井下石。可要知道國民政府不能遏止的頹勢是抗戰後期才發生的。從北伐到「七七事變」的10年間,對外爭回了不少利權,對內的建設有不可抹殺的成績。這段上升期在儲安平眼裡卻不見,他只是一味否定這個政權,在這個大廈將傾之刻推上有力的一把。
比如對學潮,儲安平是完全支持,強烈譴責當局,所有《觀察》刊登報導學潮的新聞和評論,都是全盤肯定並煽風點火。胡適對學潮則表示理解之同情,承認政治腐敗是導因之一,但不贊成動輒罷課,把學生運動當成政治鬥爭的武器。
在儲安平的言論裡,佈滿了國家、犧牲、代表、公平等字眼。而胡適則強調:「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起來的!」兩人具體觀點一對比,簡直像兩種話語體系裡的自由主義。
社會是需要儲安平這樣眼睛只會向下看,手裡拿著糞叉子的「扒糞者」,但是必須知道什麼時候該停止掘糞。《觀察》創辦本想為中國培養一點自由思想的種子,但具體行動卻和理想有一定差距,扒糞的叉子失控了。
欲使滅亡,先使瘋狂。儲安平和《觀察》在激情相挾下,喪失了理性。原本設想辦本非常穩健的雜誌,但很多文章越來越激進,逐漸由中間轉向中間偏左,對民國政府進行「毀滅性的批評」。難怪幾十年後,費孝通在接受央視《東方之子》採訪時,仍意氣風發地說:「那時候我們就是輿論!我們在輿論上打敗了國民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