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多了反映清朝時期中國人抵抗外辱的愛國電影,印象最深刻的是這樣一個鏡頭:一個義憤填膺的中國漢子怒目噴火,緊握雙拳,把頭上的大辮子一甩,還把辮梢咬在嘴裡,那動作虎虎生風。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光彩奪目的亮相,若沒有那根大辮子這麼呼呼一甩,氣勢起碼就弱了一半。
但凡中國人都知道那根在銀幕上彰顯中華雄風的大辮子是怎麼來的。滿清入關後那道「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剃髮蓄辮令是歷史課上必須要交代的,到底有多少萬漢族人死在這道殘忍的法令下也是有一個大概的數字的。至於滿清政權這麼做的目的則更清楚:留這樣一根辮子,不但毫無實際效用,每天還要化時間伺候,但它卻把每個男人對滿清政權的服從明明白白地在頭頂上表示出來,讓統治者一目瞭然。
可以想像,無數漢族人在滿清大屠殺後被迫蓄起這麼一根辮子時,對它是無奈而充滿憎恨的。很多人很可能還會這麼想:用這樣無恥殘暴的手段強迫人們服從的政權是不會持久的。我們的孔孟之道和以民為本的傳統是不會容忍這樣的政權的。
但奇怪的是,兩百多年下來,清朝不但沒有倒,那根辮子還成了中國人民族認同的一部分,被無數的漢族人當作了自己的文化,哪怕對這根辮子當初的來歷他們知道得一清二楚,哪怕在這種認同的背後也還有深深的恐懼。滿清末年,少數在海外生活學習的中國人為了生活方便,也為了不再被外人恥笑而剪去辮子,革命黨人更是把剪辮看作是反滿革命的一個象徵,一時興起了剪辮風。很多海外同胞或是大義凜然地質問「剪了辮子,你還是中國人嗎?」,或是向使館和國內打小報告,說某某某在海外剪辮了。忠厚一點的不向官府報告,但卻向剪辮者的家人和鄉里吹風,引來一片恐慌和斥責。好心人則偷偷向剪辮者進言:「剪了辮子,你還敢回國嗎?」
外國人則把辮子蔑稱為豬尾巴,視為中國人愚昧萎瑣的象徵,竭盡嘲諷愚弄戲耍之能事。他們當然明白這辮子不是裝飾,而是政治符號,代表著那顆腦袋和那個王朝的關係。根據一些海外勞工史材料,一些欺負中國人的外國工頭往往強迫中國人剪辮,以此來打掉中國人「天朝臣民」的心態。一些桀傲不馴的中國勞工一旦辮子被剪,立刻焉了,萎了,就像是被「去勢」,這種心理效果真是非常奇怪。這樣來看,愛國電影中甩大辮的動作還真不是虛構的。
隨著滿清國運日衰,人們也漸漸心照不宣,完蛋是早晚的事,於是對辮子的態度也就有了微妙的變化,尤其在海外。有人還不敢剪,但把它盤得緊緊的,用小帽遮住。有人剪了,但準備了假辮子,回國時用。但這都是只能偷偷做不能公開說的。
晚清時報刊有相對的言論自由,很多事情可以討論了,但作為滿清專制象徵的辮子還是動不得。滿清官吏會對你說只要你不動那根辮子,經商、遊學、辦實業、出國,幹什麼不行?很多「明白人」也會說幹什麼不好,非要去動那根辮子?為滿清王朝的專制辯護的人則會說,今天的中國很自由啦,只要你不動那根辮子,什麼都可以做。
用現代政治學理論來衡量,滿清政權當然不是一個極權主義政權,但它卻想出了蓄辮這個絕主意,並成功地迫使佔人口絕大多數的漢人接受,在這一點上它對人的心理的控制超過了極權主義。它明明是一個外來政權,它的建立和孔孟儒家沒有半點關聯,而純粹是暴力和殺戮,它那一套意識形態說穿了不過是赤裸裸的暴力語言,靠的是對讀書人的精神羞辱、強暴和肉體消滅來灌輸。但這種暴政就是維持下來了,這和蓄辮的推行是分不開的。蓄辮這件事的荒謬和無理是不用多說的,它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都帶來不便,不但要梳洗打理,走路時形影不離地拖在身後,打架時還給對手下手的方便,但滿清就是不但做到讓中國人接受了,而且還把它當作了民族、文化和身份認同的象徵。
能蓄起這根用暴力強迫的辮子,能假裝忘記了它背後的血腥和恥辱,能忍受它給日常生活帶來的種種不便,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只要過了這一關,滿清的江山就坐穩了。人們也就明白,只要不去動那根辮子,彼此原來是可以相安無事的。通過認同這根辮子,滿清王朝不但成功地讓中國人把這個政權視為中國,把這個政權強加給中國人的制度和思想視為中國文化,還發展出一整套以滿清為中華正統的說辭和邏輯:滿清再壞也比洋人好,滿清再腐敗也比革命黨強。而對洋人對辮子的恥笑,很多人覺得是辱我中華、勃然大怒也就不奇怪了。要讓這些人明白這個道理是非常困難的:辮子不是驕傲,而是恥辱,西方人對辮子的嘲弄雖然有些無禮,但不過是人對荒謬醜惡事物的正常反應。
中國人之所以被西方人看不起,一個原因是西方人怎麼也不明白,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大國的人民,怎麼會對這樣一個明顯是昏庸腐敗暴虐無道的政權俯首帖耳到這個地步。華人的被歧視,實在和他們身在海外也自覺地維護自己頭上那根辮子有關。凡是在自己國家的政府面前享有做人的尊嚴的國民,在西方國家受歧視的可能性要遠遠低於那些在自己國家只能當奴才的人。人必自辱而後被辱。
頭顱外的辮子易剪,腦瓜內的辮子難除。今天只要是中國人,對於哪些事就像是大清王朝的那根動不得的辮子心裏清楚得很。晚清革命家鄒容說中國人是拖尾奴才,這話要是放在網上不加說明,恐怕很多人會以為是某個網路寫手的醒世名言。
要看鄒容說的這些當今拖尾奴才並不難,近年來西方都市和校園那些豪情萬丈舞紅旗的表演就是把辮子當作巨龍在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