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緣起
這篇談話放了兩年多,直到今天,六四慘案發生快20年了,才翻出來整理。真有點對不住人。不曉得這期間又有多少六四暴徒出獄還鄉?他們如何在生存線上掙扎?大約前年底去年初,我還在雲南麗江遇一暴徒,據說在北京呆不下去,祇得跟著一哥們,背井離鄉至此,替人看場子餬口。我問看什麼場子?對方卻吱吱唔唔,還嘆氣道:死容易,活著難哪。
2005年12月20日,星期二,寒風刺骨的傍晚,武文建帶領我和班忠義,從南三環的沙子口,輾轉到牛街下車,然後在附近的菜市場,找到正在辦公室值班的本文主角,石塔一般敦實的前天安門糾察隊隊長劉儀。武氏作了介紹,51歲的老劉就伸開鉗子般的大手,猛夾住我。隔著條桌,操攝像機的班忠義拍下了這一隆冬裡的火烈場面。
6點,天黑盡,拖著噓噓口哨的風,圍繞幽魂一般的路燈打旋兒。我們出菜市場,才幾步,就感覺腿僵硬了。老劉說,這鬼天,地面餐館架不住吹,我們鑽地下吧。於是,4個壯丁就通過一類似礦井的入口,下兩層樓梯,降至地下。密密匝匝的門洞,出沒著打麻將的賭客,唱卡拉OK的騷客,以及三三兩兩不明身份的年輕女子。我們在小小過廳間遲疑片刻,便進了門洞套門洞的開放式餐廳,祇比包間稍微寬敞些。
幽暗的礦井燈,油膩膩的桌椅,4人落座,猶如4個剛領完薪水的理直氣壯的東北民工,點了一大鍋燉骨頭。底火啪嗒一開,油泡泡就全面氾濫。老劉撈起一根棒骨,才吱地長吸一口骨髓,我就迫不急待地掏出筆記本和錄音機。武氏哀求道:老廖啊,讓我們吃個十幾分鐘,再講那些悲傷事兒行不?老劉也應和道:對對,否則再好的東西也沒胃口了。
正文
劉儀:我先聲明一點個人看法。我對這個社會有意見,可並不想顛覆它,恰恰相反,我是個愛國主義者。
老威:是不是自認為在皇城根下長大?有一種說法,愛北京就是愛中國。比如中央電視臺所有主持人的口頭禪都是「我們國家」,大家也就跟著叫「我們國家」。
劉儀:沒這意思。不過我們家的確世代老北京,爸爸是鐵道部門的老共產黨,親歷過所有的政治運動。家裡六子妹,我排行老五,除了妹妹,其他都挺坎坷。商業部門的大哥,下放到延慶;航天部的二哥,下放到寶雞;老三和四姐趕上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東北與河南。我也插了一年半的隊,在京郊大興。如今那地兒成經濟開發區了。
老威:相當於從京城流放。
劉儀:幾億人的命運,就老毛一人說了算唄。
老威:然後?
劉儀:1976年老毛死,我末代知青也當完了。回城,進航天部工作。干夠4年,煩了,不想再做國營體制和派性的犧牲品,就自個放牛出來。
老威:留職停薪嗎?
劉儀:80年代初,沒這一說。你要自在,就什麼也甭想。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最早我賣口香糖,每天起早貪黑,挎著個書包,跑王府井和西單。那時口香糖剛時興,好賣。嘿嘿,我在航天部,每月工資30多塊,我家革命資歷最高的老爺子,也就每月70多塊,可我賺得還要多。
老威:改革開放的先驅?
劉儀:差遠了差遠了。那會兒的個體,在大眾眼裡相當於地痞流氓,或者剝削階級出身。後來社會開放些了,我才由流動賣口香糖發展為固定攤位賣水果。賺錢,成了萬元戶,就長期補貼其他子妹。
老威:你在商業上智勇雙全,咋會對政治感興趣呢?況且,運動啦,遊行啦,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啦,某某上臺某某下臺啦,你在北京見多了。
劉儀:沒辦法,趕上「好時代」,是中國人就無法逃避
老威:武文建說,你33歲那年捲入六四。
劉儀:腦子簡單唄。1989年4月的穆斯林大遊行,我也參加了。
老威:什麼原因?
劉儀: 民族歧視政策。
老威:學潮呢?
劉儀:撞上的。胡耀邦死不久,我經常路過天安門城樓,那時大遊行還沒開始。大學生遊行、下跪、遞請願書、知識份子聲援、當局不搭理什麼的,是後來了。我們這些普通市民,被書生給感動了,人家為國為民,反腐敗反官倒,也沒得什麼好處啊,市內小偷還罷偷3天吶。於是,熱血上頭,素不相識的人們就組成隊伍,選出幾個代表,來維持廣場秩序。最早3、50人,後來擴大到兩百多。
老威:叫廣場糾察隊嗎?聽說你是隊長。
劉儀:我把賣水果積攢下的2000多塊錢,都捐了,所以被推選為負責人。
老威:捐錢多就能當隊長嗎?80年代末的2000,相當於現在的好幾萬吶。
劉儀:還得有激情和頭腦。我們糾察隊比高自聯和工自聯成立得早,最先在廣場搭帳篷的,也是我們。
老威: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啊。據說侯德健在六四前夜還在唱:醜陋的中國人,從來沒有今天這麼漂亮。
劉儀:六四,六三,六二,六一,那種記憶……我先抽根煙,這會兒心情太亂……廖先生,我可以問幾個問題嗎?
老威:好的。
劉儀:誰第一個下令?誰第一個開槍?第一輛軍車是誰燒的?群眾毀掉的槍支是不是政府故意送上門的報廢武器?
老威:不曉得。
劉儀:是呵!你沒在現場,你體會不了。六四當晚,戒嚴部隊的兩路坦克從廣場兩側衝來,時速絕對超過60邁,瘋了瘋了。當時廣場上剩幾萬人沒撤。我最後一批離開廣場,之前還碰著侯德健,他說要去跟部隊談判,我說沒用。那子彈射的,比篩子眼還密,令人趴下就抬不起頭。他媽的,八國聯軍、日本鬼子、還有其他什麼東西入侵北京,也沒隨便對平民動槍炮。而號稱為人民服務的解放軍,卻明目張膽,大開殺戒!
不清楚多少人逃,多少人冒著彈雨上,將中彈的拖回來。逃命沒什麼錯,舍命上的就錯了?後來在文化宮那邊,第一輛坦克被點著,裡面坐的是位師長。下半夜4點 45分,廣場準時熄燈,天亮前,穿著迷彩服的軍隊就開進來。我一看這陣勢無法阻擋,當即把所有名單,包括我們糾察隊和高自聯的會議記錄,統統澆上汽油燒了。這大約是那夜天安門的第一把火。
老威:你的敘述很有意思。
劉儀:不少人在英雄紀念碑東側,手拉手唱國際歌。高音喇叭在喊:同學們,不要撤!我們沒有錯。學生萬歲!市民萬歲!打倒官僚,反對腐敗!後來喇叭被打啞,有個人受連累,叫射倒在紀念碑底,流了好多血!黑壓壓一片的軍隊,開始摧毀帳篷,像趕俘虜似的,將我們圈一處。紀念碑四週一片狼藉,我們糾察隊的這些弟兄,最後被兩排槍口指著,含淚離開。當我走到人民大會堂東門,幾個學生突然從側面狂奔而來,追兵們喊:站住!別跑!話音未落,嗖的一梭子彈就掃過地面,驚得我也蹦了兩尺高!傻了吧?人民軍隊就這樣干手無寸鐵的人民,他媽的……混蛋……
老威:你看見幾個倒下?
劉儀:5個。其中有個女學生,捂著肚子,腸子嘩啦流出一灘。血啊呻吟啊喊叫啊。誰料到愛國會愛成這樣?
老威:你們這幫人當即就撤了?
劉儀:撤了沒有散。
老威:剩多少呢?
劉儀:就10多個。
老威:躲哪兒呢?
劉儀:先在一朋友家,誰都不敢露面,不敢打電話。那朋友很仗義,10多號人在他家擠著,同吃同睡,卻毫無怨言。7號左右,我發現周圍有可疑分子游弋,就立即率眾轉移,到豐臺一農家大院熬了10來天。沒錢,一夥人去不了遠地兒,祇得又兜回來。結果暴露了。
沒什麼可說,朋友家轉眼被圍得跟鐵桶一般。警察敲門,進門,喊話,點名,點一個銬一個。輪到我,叫了3遍沒應,一派出所民警就上前煽我一耳光:還不吱聲呢,抓的就是你!
接著栽進7處的看守所。一夠10多人住的號子,卻密密匝匝擠了51人,除開7、8個刑事犯,都是六四暴徒,其中47人戴著腳鐐子。肉貼肉,沒法躺下睡。還要挨打,還要應付審訊,我在7處將近1年,沒報廢算奇蹟了。稍後又轉到炮局和秦城監獄,每天吃熬茄子。
老威:我在獄中吃了幾年熬南瓜,搞得我至今南瓜過敏。
劉儀:進去才半年,壯如牛的我,餓掉20多斤肉,剩一骷髏架子。更可怕的,是人肉倉庫內沒處洗澡。疥瘡滿屋子竄,半夜三更,幾十雙手撓痒,刨得轟轟轟,悶雷一般。你見過雞蛋大的疥瘡沒?膿包穿了,指頭捅進去攪,疼得呲牙咧嘴,還止不了痒。記得炮局時期,上茅坑得班長審批,然後兩個人成對,屁股抵屁股下蹲。有時候正撒尿呢,突然喊「起立」,動作稍慢,一根大皮管子就射過來,弄得你變落湯雞。夏天還好點,冬天就慘了。
老威:你什麼時候接的《起訴書》?
劉儀:入獄4年後。不認罪沒用啊,他們往死裡揍了你,還要判你。
老威:什麼罪名?
劉儀:反革命持械聚眾叛亂罪。其中包括:一,成立非法組織;二,縱火(雖然不是本人親手點的);三,攔截軍車。數罪並罰,判處有期徒刑8年。
老威:接著就勞改。
劉儀:一監和二監都呆過。主要縫大衣、裙子、挎包。記得有段時間,我們沒日沒夜,加班加點,生產出口美國的橡膠手套,一個星期下來,指頭就變畸形。你看看,我這手指直到現在還沒恢復。當然,有錢暗中賄賂管教,就不用幹活兒。
直到熬滿刑期,哥哥和妹妹來接我出獄。在大門口抱頭痛哭一陣,3個人就默不作聲地走向二監大牆外的公交車站。
老威:當年的革命激情就此煙消雲散了吧。
劉儀:在裡面時,以為六四會很快平反,可一兩年、三四年、五六七八年過去,沒響動。唉,沒響動也就罷了,誰也不指望鮮花、掌聲來迎接。可氣的是,回歸社會還遭歧視。那天我剛上車門,售票員就狠推我一把。我說你幹嘛?他說這不是你這種人該站的地兒。我內心的火苗子嗖的竄老高,想不通這些年怎麼啦,人不長記性了?變成呲牙咧嘴的鬼了?哪怕我就是曾殺人放火的勞改釋放犯,也不能隨便欺負啊。幸好家人勸阻,我才鬆開緊捏的拳頭說:老弟,我今兒剛出來,本是喜慶日子,但我不怕再進去。我奉勸你不要因為一點出口傷人的小事,挂個大彩。
老威:然後呢?
劉儀:售票員不吭聲了,而乘客向我投來的異樣目光,跟剛才得到的自由一般陌生。車子搖搖晃晃,繼續轉彎抹角。我念叨著:整8年了,公交車路線還照舊嗎?9 路過前門,我們坐10路,應該過天安門,抵長安街站,就到家了。可突然間車拐彎了,還沒沾廣場邊兒就拐彎了!我急得大叫:走錯了走錯了,你們要把我帶哪兒去?我哥回答:沒錯,老太太搬五棵松住了。我嘀咕:她怎麼住哪兒?卻猛地明白過來,原來哥哥和妹妹刻意讓我避開天安門廣場,那地兒留下的痛苦記憶實在太深了。
繞到公主墳才下車,再回倒一趟,挺費事兒,可終於回家了。上3樓,妹妹敲門,我媽隔著問誰呀?那從小聽到老的細若絲線的聲音!我夢見過多少次的聲音啊。我想答應,喉嚨卻塞了塊大石頭。
老威:8年沒回家,相當於打完兩場世界大戰。
劉儀:所以母子重逢那瞬間,我的耳門過火車一般。在轟轟亂響中,我吼了聲媽,卜咚就跪在門口。唉,8年,一把時間的尺子,那端的母親青絲纏頭,身子骨硬朗;這端的母親卻飛雪滿頭,顫顫巍巍了。她扶我進屋,母子手牽手,相對垂淚。媽也說不出什麼,祇一個勁兒叫:兒子哦兒子哦,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說:媽哦媽哦,這些年你等苦了,兒子以後一定多多補償,好好孝敬,再也不熱血衝動,去白操心這個破國家了。
家裡人哭成一團。我哥說:老五起來說話吧。接著,我媽就跟我嫂子一道進廚房,做餃子。我靠在床頭聽她嘮叨:老五最愛吃我做的餃子,今兒個我要親手給他包,親手給他煮。看看這些年,他瘦成什麼樣了,唉,可能連餃子啥味兒都忘了。
我一大男人,淚水又牽成線。直到餃子端上桌,大家圍坐一塊兒,我心裏依舊堵得慌。半口也吃不下。媽緊挨我坐,不停往我盤裡夾餃子,可手抖餃子滑,折騰好久才撮起一個,就舉到我嘴邊說:「老五哦,你好歹吃一個,讓媽高興高興。人生就這樣,看開些,啊?」我強作笑顏,咬住餃子,想來個囫圇吞棗,卻嗆住了。
我蹲在地下咳嗽。這團圓飯吃的,餃子都涼了,家人們還沒怎麼動。天黑了,窗外十里長街的燈火閃閃爍爍。我哥見我稍微平靜了,才說: 老五,有件事我們一直瞞著你,咱爸沒了。走的時候,他還直叫你名字。說不見你就不走。
五雷轟頂!我又跪倒了。透過窗玻璃遙望蒼空,我對遠行的父親磕了3個響頭。心裏卻說:爸呀,雖然你牽掛我,可最丟不下的,還是媽。我懂你一直叫我的意思,你放心吧。
老威:你爸哪一年去世的?
劉儀:呃,我出獄前1年。肺癌晚期,送醫院沒幾天就不行了。
老威:現在是2005年,時間一晃,又是8年。而六四已經過去16年。
劉儀:16年!有人死,有人活,有人還在坐牢。而社會卻在經濟騰飛。被關傻了,剛出獄,我連馬路都不敢過。在人流裡,慌慌張張,沒作賊心還虛。有一回,我鬼使神差上了一立交橋(記得六四之前北京還沒有大型的高架立交橋),東拐西拐,卻不知該怎麼下。身邊的車,開得嗖嗖的,帶起的風也要把人鏟出去。正懵懂呢,卻猛聽一頓吆喝:傻比!走哪兒呢?原來是兩個交警,老遠跑上來。他們把我當成鄉下人了。可再是鄉下人,也不能罵傻比啊。於是我衝著他們,問你們罵誰?警察一聽我地道的北京腔,就改口反問我們罵你了嗎?你怎麼奔橋去的?知不知道那上面不能走?我說我沒見過立交橋,怎麼啦?大蓋帽了不起啊?
老威:我出獄時,也跟你一樣,起碼大半年,還是自己家裡的鄉下人。
劉儀:一兩年,我才勉強適應了社會變化。首先是交通,其次是跟人接觸。有一次參加老同學聚會,某位同窗被我嚇一大跳,他上下左右,瞅來瞅去,才把住我問:你真是劉儀?沒冒充?弄得我哭笑不得,心裏嘀咕:老得這麼快?連同班同學都認不出。豈料他卻說:你沒有被戒嚴部隊槍斃啊?都以為你死掉好多年了。我說:我是鬼,你掐掐啊。他還真掐了。是活的。於是大家挺複雜、挺遺憾地笑。
老威:遺憾什麼?
劉儀:在人們記憶裡,你已經死了多年,結果你還活著,還公開出現,這不是添亂嗎?
老威:你後來靠什麼為生?
劉儀:老房子被拆,我在附近搭塑料棚,地下砌磚,墊高1米多,弄了個小賣部。春夏秋冬、吃喝拉撒全在裡面。
老威:感覺跟盲流差不多。
劉儀:對對。城管動不動就查,我也動不動就向城管隊長下跪,管他叫爸。祇要能給點生存空間,叫什麼都行。
老威:你也曾是廣場糾察隊長嘛。
劉儀:誰知道吶。後來經街道派出所研究,讓我換地兒,重新搭棚開店。起早貪黑又一年,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老威:你也像絕大多數中國人,被生活洗腦了?
劉儀:苦悶啊,當年的事兒,沒人耐煩聽,祇得一個人去天安門遛彎兒。鬼使神差,走到旗桿底下,六四那陣兒,我們糾察隊的帳篷就扎那兒。如今呢,群眾裡三層外三層,看升旗降旗。不少人從外地趕來瞻仰,聽國歌,看大兵呱呱操正步,還熱淚盈眶。我卻站遠遠的,一根接一根,每次都抽完整包煙。
老威:想什麼?
劉儀:想這中國人都是他媽的阿Q,喚不醒了。六四也算白忙活了。
老威:白忙活嗎?不好說。
劉儀:我將我的種種感受寫成小文章,可找不到投稿的門路。稍後,警察開始特別關照了,有時一天來幾趟,晚上還咚咚敲門。
老威:你寫啥東西?
劉儀:都搜走了。我還記得一個片段:問心無愧回歸社會,苦苦煎熬是我的命。可我看到的,是變色的人!聞到的,是渾濁的空氣!遇到的,是一串接一串貪官!我要像昨天那樣,站起來呼籲明天:任人宰割的同胞們,醒醒吧,認清我們活在怎樣一個豬狗不如的麻木今天。
老威:接下來呢?
劉儀:警察設個套,趁我上西郊菜市場討要2000元欠款,不由分說把我銬了。草草過堂,就栽贓一入室盜竊罪,又判我4年。原來,他們抵著我小賣部,安裝了全天候監控器。
老威:你值得他們這樣嗎?再說,討債怎麼成了入室盜竊?
劉儀:約好在某某人家裡見面,進屋卻靜悄悄的。我剛喊兩聲,就中套了。我操!我操!
老威:二進宮,相當於林沖誤入白虎堂。許多六四暴徒還沒出獄呢。
劉儀:這是2000年的事兒。我在二監呆1年,又轉到茶店農場,與小偷小摸為伍。那個苦那個憋屈啊,不願再提了。二監縫皮球,茶店種棉花。哦,由於我有手藝,是管教幹部們隨叫隨到的按摩師,所以減了半年刑。
老威:兩進兩出,你的感受如何?
劉儀:這次出獄,祇得自個兒回去。他媽的,盜竊罪,沒臉讓任何人來接我。身無分文,連身上衣服也是一隊長送的。我領了監獄40塊路費,搭公交車回北京城。除開家人,我對誰都生疏了,所以一時想不起來該去哪兒。我又來到天安門,坐在紀念碑底抽煙,一包抽完,天就黑盡了。唉唉,長吁短嘆一番,居然還老淚橫流,真像一條戀舊的喪家犬,多年前在這兒留泡尿,就永遠記得那泡尿味兒了。
我在街頭走走停停,整一宿。第二天才回西郊。忐忑不安地上樓敲門。半晌,門開了。我媽見我,直楞楞的,第一句話卻是:老五!回來啦!這次你就是要飯,媽也跟著。
老威:家裡人不知道你要出獄?
劉儀:應該知道。估計正關著門吵架,哥嫂的臉色比烏雲還陰。我擠出笑臉,主動招呼他們,問家裡一切還順吧。我哥說行啦行啦,吃飯吧。於是大家圍上桌,吃得氣鼓鼓的。忘了為什麼,好像是我哥嘀咕我回來得不是時侯,我們就接上火了。拍桌子打板凳。媽說走了乾淨。在廚房的嫂子聽見了,就摔鍋打碗,高聲嚷嚷:要走?馬上就走哇!誰也不想硬留你們。我說嫂子,這像人話嗎?我明白你們的意思,我兩進兩出監獄,身無分文,還一把年紀。你們是怕我人窮志短,馬瘦毛長,賴在這屋,混吃混住,當作街坊鄰里,也掃了你們的面兒。蒼天可鑒,我來此祇為看一眼媽,她老人家安穩,我哪怕時運不濟,路死路埋,心裏也安穩。嫂子嘿嘿兩聲,說既然母子這麼連心,就成全你們。
老威:你哥說什麼?
劉儀:躲一邊。接著我進屋,幫媽收拾日常用品,捲成一包。母子倆出門時,已是深夜11點多鐘。店舖都關門,公交車都收班,熱鬧的街道變得空落落的。
老威:你媽多大歲數?
劉儀:今年83,那年78。
老威:可憐啊。
劉儀:習慣了。世態炎涼,朋友反目,骨肉反目,從六四到現在十幾年,我已經習慣了。媽比我經歷得更多,想必更沒有翻不過的坎。當時我兜裡祇剩27塊錢,我媽還邊走邊喘。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該去哪兒。
老威:總不能拖一老人,在街頭再露一宿吧。
劉儀:我四處尋公用電話,到了五棵松,才瞅見一小賣部有。這時已過了12點。我想起一老哥們,從六四前直到第二次坐牢前,20幾年,我們的關係一直不錯。我滿有信心,給他打電話,通了。他正開出租車呢。我說我是劉儀,正沒地兒去。你在哪兒呢?他說在路上,拉著活兒呢。又問:老哥你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不通知一聲,兄弟我好歹也該接個風啊。我胸中一陣暖,就答剛出來,還把家裡才發生的事兒跟他講了,讓他過來接我們一趟,祇要安排暫住一宿就行。
他答應了。我就擱下電話等。20多分鐘過去,我見媽靠在牆邊,站不住了,就趕緊放下包袱,讓她坐。我又給老哥們打,通了。他說你再等著,這趟活兒特遠,至少還得十幾分鐘才到地兒。折回五棵松接你,瘋跑也還得40分鐘。
老威:這年頭,笑貧不笑娼,你哥們也不容易。
劉儀:我也這麼想。可人不淪落到這份兒上,誰願意開這種口。我甚至在琢磨,我一堂堂男子漢,往後得暫且放下平反六四的不切實際的幻想,順應經濟大潮,打拼一番。如果掘到第一桶金,寧願自己不花,也要回報這夜半送溫暖的大恩。
老威:後來呢?
劉儀:過一個鐘頭,我再給他打。他在電話裡,連連抱歉,說回轉時,又載了個短途客人。一女的,攔不著車,出於職業道德,他就拉了。我說我沒關係,世界末日都扛得住,祇是我老娘困啦。他說是嗎,太對不住你老娘。再等10分鐘!最後10分鐘!我一准到!
老威:他不會來了。
劉儀:20分鐘後,我打最後一個電話,他關機了。連小賣部老闆都忍不住對我苦笑:老哥你太背了。好好照顧自己的老娘吧,我也該關門了。
老威:關機又關門,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劉儀:我心涼啦,我心真涼啦!那會兒夜裡兩點多了!萬萬沒想到!古人說虎落平陽遭犬欺,卻沒說虎娘也捎帶著遭犬欺!我還得做出什麼事兒都沒有的樣子,一把挽起媽,大聲說:我們走!
又來回折騰了不知多久,大街上徹底空了,沒別人,10來分鐘才過1輛車。路燈一個勁兒眨眼,媽走著走著,就麵條一般滑地下,我急忙背起她,跑了兩站地兒,一頭撞進公主墳附近一家小旅館。
牆上掛鐘,差10分就4點。這家旅館開十幾年了,曾經與我混得非常熟。我見一老頭在值夜班,就堆滿笑臉套近乎:劉總在嗎?答不在。我說那小瞿呢?答也不在。我說:老熟人都不在,那我跟您商量個事兒,我跟我媽夜裡沒地兒住,您看天都快亮了,能不能讓我媽在裡面坐一小會兒。他問:有派出所的證明嗎?我說家裡出了點兒矛盾,還來不及找派出所。他說不行。沒證明,我知道你是誰呀?我說借用一下你的電話可以吧。他說萬一你用電話作案怎麼辦?我被嗆住,忍了半晌,才說:我可以遭罪,但不能讓我媽遭罪啊!他說關我什麼事兒。我說你也有老娘啊。他說騙子有老娘,不也是騙子嗎?
老威:沒見過這麼嘴狠心毒的。
劉儀:可我已沒力氣和他計較。就自打退堂鼓:好好,天亮後,我們繼續理論騙不騙的事兒。我把媽攙到旅館的花架子底坐下,靈機一動,就以她老人家作抵押,硬著頭皮借了輛旅館的破自行車。我說:媽,你暫且在這兒呆著,等兒子回來。兒子沒來,您哪兒都不要去。
老威:什麼季節啊?別把你媽凍著。
劉儀:快秋天了。所以我著急啊。我騎上車,恍恍惚惚地跑到右安門外。天剛濛濛亮,兩天連夜沒合眼,我的眼珠子又紅又辣,可還是瞥見一牆壁間寫著「此房出租」。我立馬剎車,湊過去打聽。房東正好蹲在那兒,袖著個手,還沒睡醒的邋遢樣子。我也不管了,直接就說想租房。他說行,你先進來瞅瞅,合意不。那門祇一小人兒高,我埋頭進去,在暗中適應了一會兒,才瞄清楚:幾平米的空間,木板子加凳子搭的床,但是被褥都齊。得,顧不上了,總算是個避風的窩。
我問1個月多少錢?他說400。我說400就400,我先把人接過來,等中午再給錢。他稍稍猶豫,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老天啊,你還嫌折騰得不夠嗎?
老威:真如舊戲裡唱的,半個銅板憋死英雄漢。
劉儀:可房東答應了。隨後,我火速回轉,將快散架的媽接來安頓。奔80的老人,平生第一次遭此大罪。不孝子劉儀啊。
老威:然後呢?
劉儀:兜裡揣著26塊錢,去我妹家。你猜妹妹、妹夫見我第一句話是什麼?
老威:什麼也不用說,端一碗熱湯麵上來最實惠。
劉儀:我進門,沒坐,3個人就那麼站著。妹妹、妹夫說:哦。你回來了。我也說:哦,我回來了。接著就把媽流落街頭的事兒講了,並沒有埋怨哥嫂的意思。可妹夫大約誤會了,或者故意誤會了,就說:像你這種不識時務的人,誰沾上誰倒霉。我說:我還供妹讀過書呢,你有什麼資格瞧不起我?今天要不是為了媽,我死也不會進這道門。妹夫說:可你還沒死,就進了這道門。我說:你打住。這次跟以前不一樣。我劉儀衝著天安門,衝著那些死去的哥們兒發誓,不在這個王八蛋世道混出個人樣來,就自己了斷。
老威:血緣相系,何至於發此毒誓!
劉儀:走在街上,眼淚憋不住嘩嘩流。那天我餓著肚子,在租房附近借輛三輪,用26塊本錢,跑早市批發蔬菜,然後弄到熱鬧地兒,賣個差價。我心想,如果老天滅我,今兒還撞上城管收攤兒,就他媽的拼了。還好,挺順,我跑了3趟,中午時賺夠100多塊,就先交部分房租。母子倆在街邊吃了一頓面。
老威:幸虧你的身板結實。
劉儀:當了幾天菜販,我就自己找到工作,在一家公司做全天候看守。也就是說,別人干8小時,我干24小時。
老威:吃得消嗎?
劉儀:沒選擇,別人拿800,我拿1300啊。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他們雇我一人,能抵兩個半人,多划算。所以一個多月,我就用上手機;3個多月,我就騎上摩托。也算小出一口惡氣。
老威:蹉跎了許多年,你終於融入社會了。
劉儀:干滿3個月,我辭去看守,改賣水果。街道派出所發善心,借我一輛三輪車。每天夜裡三、四點,就是《半夜雞叫》裡,地主周扒皮讓長工們起床的時辰,我就出發去進貨,因為去得早便宜呵。而晚上10點多鐘才回家。那個忙碌啊,有時尿急都撒不成。
老威:水果利潤還可以?
劉儀:得分季節。總之,每天至少賣兩車,早晨7點前必須賣掉1車,才稍微有點賺頭。奔完生存,接著奔戶口,不能老租房子呀。戶口沒處上,我就找區裡,區裡把我支到房管所,房管所又把我支回區裡。求他們辦點事兒那個難呢!那段時間我急得上火,眼睛紅得要吃人。有幾個月,我幾乎每天8、9點,準時到房管所,弄得進出的員工都跟我開玩笑:你這人幹嘛,天天準時報到,與我們一塊上下班!死賴著,能解決什麼問題。後來區裡的人煩了,索性通知保安,不讓我進門。沒轍呀!祇好咬咬牙,做個攔車的滾刀肉。有一天我在區政府門外100多米,截下一輛車,辨辨車牌,挺有來頭的,就扒住車門問:請問您是不是區長?當時副駕座上是位年輕的眼鏡,文質彬彬;而開車的年紀大些,壯實一些。戴眼鏡的說:你有什麼事嗎?我又問一遍:您說您是不是區長吧?不料話音未落,那開車的就猛踩一腳油門,車子火箭一般射出,冷不防把我拖挂了七、八米遠,兩隻鞋都掉了。若不是我手勁兒大,抓得緊,肯定就甩碰到前方的門柱子,不死也得殘廢。隨後,他們拐入一個地下停車場,連喊我滾下去。
老威:跟演匪警片似的。
劉儀:他們在車庫打了幾個旋兒,我一時把不住門,摔下地,遍體鱗傷。他們跑了,我瘸著個腿,在後面追了幾百米。就這樣,出名了。房管所終於批給我一個房,10多平米。從前是一舉目無親的五保戶住,後來被送進養老院了。那房呀,看上去起碼100多年歷史。
老威:文物嗎?
劉儀:夏熱冬涼的牛毛氈平房,牆體全用碎磚砌成,還漏。可是我當時高興得!總算、總算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窩了!廖老師,等一會兒你可以看看我的戶口本,去年才落上的。
老威:哎呀,太不容易!總算安定下來。娶老婆了吧?我們談話縫隙,你接了兩個電話。
劉儀:提起我老婆,說句心裏話,真不簡單。相識兩年多,我無論做什麼,她都清清楚楚;我干任何干事兒,她都支持。最難那會兒,我倆還抱頭痛哭呢。她總是說:別著急,別泄氣,有我呢!昨天我去她家了,我聽見她跟她妹講:劉哥太不容易了,你們誰要是怠慢他,我絕對不依。
老威:你母親還住最初的租房嗎?
劉儀:還住右安門,不過是另租一條件稍好的房。她今年已83了。
老威:你放心嗎?
劉儀:我這邊擠不下,有什麼辦法?我們祇能管房費生活費,腿跑勤點。
老威:你的其他姊妹都有房啊。
劉儀:指望不上。我也不怨。誰叫咱中國人趕上了改革開放、見利忘義、人人嚮往腐敗的新時代?我等蕓蕓眾生,天天忙忙祿祿,累折了腰,幹嘛呀?奔吃!一大早撅著屁股出門,上班,中午回來,扒拉幾口飯菜,哦,又得出門了。到晚上接著,還是鍋碗瓢盆、油鹽柴米。這樣週而復始大半生,終點站到,真對不起,該你下崗了。
老威:多數人就這麼過。
劉儀:我親眼見,如今不少下崗的,才三四十歲呢,天天在菜市場撿爛菜葉子。雖然我
目前狀況,還馬馬虎虎, 但那10多平米的五保房,就簡單維修了一下,就花去一兩萬。目
前為止,我還欠外債一萬多塊。日子總得過呵。
老威:按鄧小平當年的說法,你曾經是中國最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就因為捲進六四,才成了暴徒,才遭遇後面一系列坎坷。你後悔嗎?
劉儀:六四是我人生中最光彩的一段,超越了「奔吃」,超越了「發家致富」,我不後悔。雖然我已50出頭,但身體零件都還齊全。我堅信能熬到六四平反、告慰冤魂的那一天。
後記
深夜11點過,談話結束。鍋裡的骨頭剩了許多。我們戀戀不捨地起身,升至北風呼號的地面,匆匆握別。
我和武氏打的到地鐵口,居然趕上最後一班地鐵!整節車廂,除我們之外,就一伸腿打瞌睡的青年。我估計武氏犯案時,歲數與他差不多。
回塔院住處,已12點半。我的老哥們忠忠開了兩重門,讓進我。他說我身上的寒氣,一下子把正做春夢的他激清醒了。還問我一天功夫,為啥就老掉10幾歲?連鬍子眉毛都是白的。
是的是的,臉結冰了。當晚我就重感冒。天見亮起床,連下兩劑蒙汗藥,再睡。再度醒來,天又是黑的。
身子麵條一般軟,可還得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