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年8個月零20天的執政期間,紅色高棉推行的「大撤民、大鍋飯、大生產」的政策導致很多人餓死、病死、累死。紅色高棉執行的「先群眾,後黨內」的大肅反、大清洗,使大批人被秘密逮捕和處決。華僑阿潘隨160萬金邊人被趕到農村,艱難地度過了這段時期。
阿潘是我們在金邊的導遊。四十來歲,瘦小黧黑,酷似土生土長的高棉人,但眉頭眼額一望可知是華人——廣東人。阿潘說自己祖籍汕頭,是第二代華僑,講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普通話也可以。
他有一頭供遊人租騎的跛像。阿潘說,像腿是給赤柬砍傷的。阿潘管柬埔寨共產黨——紅色高棉的執政黨叫「赤柬」。
「1975年4月17日,赤柬打進金邊城,沒幾天就把人通通趕出城去,說是美國人要來轟炸。離城的時候,像要跟著主人走,他們嫌像浪費糧食,就砍它的腿。你想啊,像身子重,腿傷了走不動,自然就餓死了。不料這像命真大,竟活了下來。幾年後,赤柬倒臺,主人返城,它自己居然找回家來了!」
說起「赤柬」,他總有一肚子故事。
阿潘覺得,郎諾政變前,他們一家在金邊生活安樂。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1970年,郎諾趁西哈努克親王出訪之際,發動了政變。
「政變後,生活一天天難過,父親決定全家逃到越南去。我爸說,一個地方政變過,就一定會亂的,一定不好的。他會說越南話,打算遷到越南去。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也不知怎麼想的,就是不願跟著他們一起去。我模模糊糊地覺得,柬埔寨的人善,不像越南人排外——那時柬埔寨的越僑很凶的,欺負當地人,也欺負華人——我願意留在柬埔寨生活。爸媽犟不過我,可能覺得到越南也是前途未卜,在柬埔寨留條後路未嘗不好,最後也隨我了。只是他們離開前一再叮囑我:‘今後千萬不要說中國話,不要說自己是華僑,如果別人問起你父母家人,就說自己是孤兒。多做事,少說話……」
「當時我還不理解阿爸的一番苦心。他老華僑了,知道一個地方一亂,總是無依無靠的外地人先倒霉的。提到父母家人,話就多了,話多了,就容易露出破綻……」
「不久,我爸就趁著柬埔寨遣返越僑的機會帶著家人離開了。我留了下來,白天,到一家車行當學徒工,掙錢養活自己,晚上寄居在金邊一個親戚家裡。這樣不知不覺就到了1975年。那幾年老是打仗打仗,人們都打苦打煩了!4月份,赤柬打敗朗諾政府,大家開始還很高興,以為這下仗終於打完了,總算能過些太平日子了——所以,我們是敲鑼打鼓地歡迎柬共進入金邊的。那陣我也記事了,還記得他們開著卡車坦克,扛著槍炮,舉著紅旗,一隊隊進城,渾身上下黑衣黑褲…… 我跟著他們的車子在人群裡竄來竄去,覺得比過節還熱鬧。」
「誰知道,嘿!他們進城才三天就端著槍把我們通通趕出城去,稍微走慢一點都不行,有些人就這樣給打死了。」
「親戚自身都難保,也顧不上我了。我反而不怕,離開父母這些年,我早習慣自己照顧自己了。再說,農村食堂雖吃不飽,但林大地多,池塘湖泊也多,總能想些辦法療飢,我光身一個人倒也能對付過下去。」
吃的記憶
「真苦啊!去的路上,自己找吃的——找不到,餓死渴死活該!到了農村就集中起來,男女分開住,集體勞動,吃大食堂——吃食堂還不如讓各人自己找食呢!喝粥水、菜湯、稀糊糊,碗裡照不見半點油花的。除了幹部,誰都吃不飽。絕對禁止私自開夥,尋摸到些能吃的,不小心讓人看見,就有可能給告發,打你個半死算輕的,真有為偷嘴被處死的。所以,找食得一個人秘密地找,秘密地吃,像做賊,不,要比做賊更小心、更隱秘才行!」
在鐘屋大屠殺紀念館,他指著玻璃櫥窗裡陳列的兩套黑衣褲——柬共的制服,介紹道:「這就是當年赤柬的制服,男女裝的差別僅在上衣口袋的位置——你知道為什麼他們要穿黑衣服?那時候,柬埔寨農村不通電的,晚上連燈火都不多,一身黑衣,方便潛到人們身邊監聽。因為狗吠累事,後來村村都殺狗,嚴禁私養……」
「在農村,一堆人擠在茅屋裡睡。誰給你蚊帳啊,也不允許點蚊煙驅蚊子,說是怕有人趁機放火搞破壞。這樣,很多人就得了瘧疾。我也染上了。還是當地人教我,剝些苦樹、木棉樹的樹皮熬水喝。不能生火燒水,只能用生水泡。居然慢慢好了,撿回一條命。」
「有一天,我又偷偷到一塊收割過的水田裡撿漏下的稻子,遠遠看見那邊有個女孩子向我求救,她腿上黑麻麻地爬了一腿的螞蟥,都吸飽了血,看著確實嚇人。螞蟥不能硬拉的,只能用煙熏或用火燙。我趕緊找了些干樹枝點火去燙,螞蟥一條條掉下來了。女孩子這才緩過氣來,感激得,這樣,抱了我一下……」
「柬埔寨傳統,男女之防很嚴,赤柬就更嚴!我倆雖是半大的孩子,這個樣子給人看見不打死也要挨鬥,我趕緊安慰她一下,推開她……」
「兩天後,這村的村長叫我去,細細地問我,我是什麼人,從哪來,家裡情況等等。我記著阿爸教我的話,只說自己是孤兒,也不知道老家何處。看得出,村長並不相信,分明有點懷疑我是華僑——華僑都隱瞞自己的身世。村長沒再問,只分配我當村裡的牧童。儘管年紀小,我也明白他是存心給我一條活路。」
「我離開村長屋子的時候,無意中看見那個姑娘站在屋後摘菜,原來,她是村長的女兒。因為我幫她趕螞蟥,她阿爸就幫回我一把?」
「每天一個人到村外林地放牛,可是份難得的好差事!方便找食啊!我真是餓怕了!找到什麼,只要能塞進嘴的,我都吃過,生吃——不能生火,給柬共的人看見發現你偷吃,好,你就是死罪!」
「我什麼都往嘴裡塞:野草樹根、山果昆蟲,連魚蛙蛇、蜥蜴、老鼠我都敢生吞,我還生吃過一隻小雞,毛茸茸的,扎嗓子,直噁心……反正,飽死總比餓死強!老這樣生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肚子開始頂不住了。肚子痛,嘔酸水,後來就腹瀉,拉紅色的粘液……拉得我整個人都是軟的。我很清楚,這樣下去非死不可。我問當地人,這怎麼治。他們能有什麼辦法呢,就教我用艾葉團上木棉絮炙肚子——哎呀,真舒服。這麼燒炙了好幾次,腹瀉竟果真慢慢止住了。」
「開會」
「缺吃少藥,不算什麼,更凶險的在後頭呢!一天,組長通知我——那時集體勞動,都是幾個人編成一個勞動小組,幾個小組歸一個小隊——三天後,傍晚收工集中開會,還有誰誰誰。聽到這個通知,真是從頭冷到腳趾尾。我知道所謂‘開會’不過就是集中秘密處死的意思——我為啥知道?這樣的‘會’先前開得多了,所有給通知前去‘開會’的人,從來沒有見回頭的——人都到哪去了?沒人敢問,沒人敢提,可人人心知肚明。」
「這是一個死關!我不要去開這種‘會’!我只想逃,逃進森林,就是給毒蛇咬死,給老虎吃了,我也要逃!」
「……可是不行!你逃到哪裡去?哪裡都是柬共的人,哪個村子的人都是登記了的,一個人沒有通行證,落到他們手裡也是個死……」
「想啊想啊,半天,我跟組長說,我肚子痛得厲害,又拉又吐,不去醫院怕不行了。組長看了我一眼,他會不明白嗎!恐怕見我一個孩子,有心放我一條生路——居然真的批准我住院了!」
「入院也未必就能逃出命,還要看醫生接不接收。來了個女醫生,後頭還跟著兩個週身黑的赤柬份子。我一眼認出那個醫生是華人,原先也在金邊的。我險些用中國話和她說話,她舉手這麼一擺,以示制止——我頓時領會,只用柬語訴說病情。那會兒,身為華僑處境凶險:華僑經濟地位普遍比當地人高,讀書識字的人多 ——知識份子是赤柬重點消滅對象;在他們眼中,華僑畢竟是外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位女醫生如果給識破是華僑,估計沒什麼好下場。」
「柬共清洗不分血統、敵我,主要看你的語言、生活習慣,尤其看你有無文化。凡在紅色高棉政權以前受過教育的、有文化的人,思想都受過舊社會污染,都在清洗之列——教師、學生、僧侶、商人、醫生、工程師……反正識字的,殺殺殺,華僑、外國人,殺殺殺……那個女醫生能活下來,可能因為出身好吧,也可能因為他們也免不了傷病,不能把醫生都殺光。誰知道?反正,我沒說穿女醫生的身份,女醫生也讓我入院了!」
「醫院一點藥都沒有,伙食比外頭更差更少。真有病,進去也是等死。我這樣在醫院裡呆了兩星期,無聊,又餓得不行,偷偷又溜回村裡去找吃的。不料,碰上組長了,他見了我,嚇一跳,要我趕緊回去,說他們見開會少一人,正找呢,我要給發現了,他跟我都有大麻煩。我只得又回醫院去。」
「死等賴熬地,在醫院又呆了一兩個月,實在挨不下去,我又跑回去。這次順利,沒碰見組長,組裡也沒幾個熟人,別人也不理會我。後來碰上村長。村長見到我,大吃一驚:‘你怎麼沒死?!’我說我生病入院了,現在好了,出院了。村長聽著直搖頭嘆氣。我順口問,怎麼不見組長呢?村長說,兩月前,他接到通知 ‘開會’去了。
「私底下我自己細想,看來那天碰見組長後不久,他就‘開會’去了……是不是給拉去填補我空出來的那個名額呢?如果真這樣,組長就是為了救我死的,虧欠了他,心裏很難過。可是又想,最初他一定也料不到放我去醫院會有這種下場吧,再說,殺了我,他就真的不用死了?怕不見得,因為後來,連村長也‘開會’去了,連同他女兒……」
「村長在舊政權時期當的村長,這種人往往全家都要清洗掉。組長呢,新政權的幹部,但那時候,幹部很容易犯‘錯誤’的,誰知道他犯什麼‘死罪’了?
「後來,這種分批參加‘開會’的少了。但有一回,幹部傳達上面的通知說,誰懂外語的,不論華語、英語、法語、越南語……都報上名來,國家需要翻譯,外語人才不必參加田間勞動;過一陣子,又傳達,誰是外國僑民,或國外有親人的,報上名來,國家可統一安排送返……這兩次通知,我聽了都有些心動。我會說中國話,有父母親人在越南,不過終究不敢輕易報名——我假裝什麼都不懂,問隊裡的大人,他們木著臉,只擺擺手,意思是‘沒這樣的好事’——但還是有人信以為真,報了名,就給帶走了,消失了……」
「……你見過篦虱子嗎?一篦下去,先篦去大虱子,又篦,中虱子、小虱子,再篦,虱子卵、頭皮屑……再不乾淨,剃頭,好,虱子除淨了。赤柬是恨不得連皮帶血從根子上把頭髮薅乾淨!
餘生
「沒人通知我去‘開會’,沒人‘送’我返國,我還放我的牛,挨餓。後來有一天,平常監督我們勞動的那些幹部忽然不見了,逃了。來了一隊隊穿綠軍裝的人——越南人,他們把柬共打跑了。街上又開來了一輛輛卡車、坦克車,又是紅旗、彩帶,敲鑼打鼓,只是受歡迎的人服裝、語言變了……
「柬共一倒,人們又紛紛回城。等我也乍著膽子回到金邊,我家的房子早給先回城的人佔了。那時有個規定,城市房子誰佔了就算誰的,反正紅色高棉這麼一整,原先的屋主‘失蹤’的也太多呢……但我終歸回鄉下去了。一來,我嚇怕了,怕什麼時候越南兵也像赤柬那樣又趕人去農村;二來,城裡一切都破敗了,百業沒落,也實在找不到活路,回村種地吧。」
柬埔寨簡介
柬埔寨古稱扶南、真臘或吳哥,土地肥沃,物產豐饒,早在中國南宋時期就有從事海上貿易的華商在此居留,稱「唐人」或「新唐人」。
根據法國殖民當局1921年的人口調查,在1890年時,柬華僑人口有13萬。本世紀20年代、30年代後期和二戰後初期,出現過中國人移居柬埔寨的三次高潮;特別是在戰後的1946∼1949年期間,華人由30萬猛增到42萬,佔全柬574萬人口的7.4%;1975年紅色高棉領導柬埔寨「民族解放軍」,建立「民主柬埔寨國」前夕,則達60萬之眾。
然而,在經歷了「民主」柬埔寨政權(1975∼1979年)的短暫統治後,華人人口數量卻大幅下降到30萬左右。
紅色高棉在對柬埔寨社會進行分析並制定政策時,普遍擁有商人身份的華人被紅色高棉劃入「資產階級」陣營。貢布、波蘿勉、柴楨、磅湛等省還發生過逮捕從城市來的華人或生長在農村的進步僑胞及華僑教師的「紅色恐怖」,許多人被處以死刑或苦刑。紅色高棉一再進行的「清理階級隊伍」和肅反運動的大拘捕、大屠殺中,華人亦每每受到株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