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想像中,魯迅對《紅樓夢》,尤其是《紅樓夢》裡纏綿悱惻的寶黛愛情不會感興趣的。他可能不喜歡林黛玉的病弱與敏感,更不喜歡紮在女孩堆裡難以自拔的賈寶玉,當然,對賈母、賈政所代表的那一套封建家長制,他更應當深厭痛絕。
查資料,發現魯迅還是關注《紅樓夢》的,1933年還特意談論過。那麼,他最欣賞《紅樓夢》裡哪個人物呢?
我猜測的沒錯,他欣賞的人物並不是大眾所同情的男女主角賈寶玉與林黛玉,而是讀者常忽略的一個小配角:焦大。想知道魯迅對焦大的評價有多高嗎?他甚至以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大詩人屈原來比喻目不識丁的焦大,把焦大稱作賈府的屈原。《紅樓夢》裡焦大自恃是賈府的「老職工」,且前半生有救主之功,依仗酒醉而破口痛罵主子。魯迅把焦大的痛罵主人與屈原的怨君、諫君拿來對比,認為性質類似。在《偽自由書·言論自由的界限》一文中,魯迅寫道:「焦大的罵,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假使他能作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
縱然焦大對那個封建大家族並不是徹底的決裂與反叛,但能以醉罵的形式抗議一下,已很不容易了。他是賈府裡惟一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痛罵主子的奴才。比照屈原的 「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借酒澆愁、終日醉醺醺的焦大,反而是賈府裡惟一清醒的人。他預感到大廈將傾,因而痛恨那些自挖牆腳的敗家子。雖然他因罵遭罪,被綁起來,扔在馬糞堆裡,但賈府的「新老職工」中,還真沒誰比他更乾淨的了,更心明眼亮的了。他一點沒看錯,一點沒罵錯啊。果然,到了「錦衣軍查抄寧國府」那一回,焦大在第一時間跑到榮國府來報信,不料這邊也查抄著呢。焦大見到賈政便號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作冤家!連爺還不知道焦大跟著太爺受的苦?今朝弄到這個田地!……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著太爺捆人的,那裡倒叫人捆起來!我便說我是西府裡,就跑出來。那些人不依,押到這裡,不想這裡也是那麼著。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罷!」說著撞頭。
對於焦大而言,平日裡的罵其實是一種勸,勸而不聽才罵得更凶。罵得更凶其實是勸得更厲害。這跟屈原的那種勸諫,勸諫不被採納則怒,則發牢騷,還真像是一回事兒。如果沒有愛,又哪來的勸,哪來的委屈呢?如果焦大不愛賈府,屈原不愛楚國,他們還會那麼氣憤,那麼傷心麼?
魯迅理解焦大,所以才拿屈原來相比,屈原「忠君」思想的侷限性也正是焦大的侷限性,焦大不可能一把火將榮寧二府給燒了。相反,當賈府真的著火了,焦大更急了,可能是救火救得最玩命的。他救賈府是在救自己啊。因為自己與賈府早就渾然一體,榮辱與共。他的罵,他的勸,無不帶有防火、救火的性質。
魯迅理解屈原,屈原的批判精神是與愛國思想同在的。1935年夏天,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從幫忙到扯淡》中指出屈原的「《離騷》卻只是不得幫忙的不平」,將「離騷」解釋為「不平」,類似「牢騷」之語意。魯迅《漢文學史綱要》專論中《屈原與宋玉》一文,更是闡述了《離騷》的由來:「戰國之世,言道術既有莊周之蔑詩禮,貴虛無,尤以文辭,陵鑠諸子。在韻言則有屈原起於楚,被放逐,乃作《離騷》…….後人驚奇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產,故稱《楚辭》。」魯迅還將屈原對後世之文章的影響,列在詩三百篇以上,等於說超越了《詩經》。魯迅最欣賞屈原的《離騷》,認為那是屈原為抽泄哀怒、發憤抒情而作,起著「諷諫」的作用:「雖懷內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讒賊,於是放言遐想,稱古帝,懷神山,呼龍虯,思佚女,申紓其心,自明無罪,因以諷諫。」
其實魯迅本人的《彷徨》與《吶喊》,也相當於屈原的《離騷》啊。他無形中成了愛發牢騷的屈原在二十世紀的替身。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那文風犀利、一針見血的系列雜文,也相當於焦大的潑辣與怒罵啊。他之所以不懈地抨擊國民劣根性,說到底還是因為愛中國人啊,愛到深處,才會恨鐵不成鋼,才會惹得自己生氣與傷心。魯迅的一生,都是在不厭其煩地諷諫、勸諫中國人啊,希望中國人能改掉那些代代遺傳的壞毛病,走上自新之路。自新之路才是自強之路啊。
魯迅之所以對《紅樓夢》裡的焦大刮目相看,恐怕是覺得,現實中連焦大這種敢愛敢恨、敢怒敢罵的耿直人都太少了。在到處都是阿Q、閏土、孔乙己、祥林嫂的時代,魯迅呼喚焦大。焦大恨不得全世界人都聽見的怒罵,也算是「鐵屋裡的吶喊」啊:別昏睡了,快醒醒吧!只可惜,在《紅樓夢》裡,焦大那逆耳的忠告,沒誰聽進去了,沒誰真正地聽懂了。可如果連焦大都保持沉默,這世界還不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