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圖上,你很難找到一個叫樂清市蒲岐鄉寨橋村的小地方,和中國很多的村子一樣,這裡種植水稻、蕃薯、油菜子,也有些水產。幾年前,它的平靜被一隊鏟車打破。
在人堆中,你也很難發現一個叫錢雲會的老村長,他蓬頭垢面,兩眼無光,穿一身灰藍的衣服。我一直在想像他說話該是什麼樣的語調,他昂著倔強的頭顱講道理時,身材會不會更高大一些……可這些無法證實,我看他第一眼,也是最後一眼,是在一張照片上——此時他身體反扭,頭差不多已脫離軀幹,正躺在一輛巨大的工程車的輪子下。他死了,據目擊者說被幾名大漢按在道路上,緩慢地用車輾死了。正如你們已知的信息:他死時,道路上的監視器恰恰壞掉了,肇事司機迅速轉移了,大隊執盾牌、穿威武制服的人如神兵天降,把村民分割包圍,還有一些穿著黑衣黑褲的傢伙迅速移動著……這個事故和大家已知的很多故事一樣,結論是: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有司正在處理中。
這些信息沒有得到權威方面的證實,永遠得不到證實,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如我爸是李剛一樣。好在得知真相的方法,我們已從耳朵,改為心,在這個地方,我們已篡改感官構造來認識世界。唯一能紀念這個名叫錢雲會的方式,是有人能把他的頭顱仔細安上。
這是一顆尊嚴的頭顱。六年以來,這顆頭一直在琢磨怎麼把那146頃屬於村民的土地從官員和商人那兒要回來,保證以種植為主的村民有生計。四個月前,這顆頭還在費勁地遣詞造句,託人發了一個帖子講述官家怎麼偽造文件,怎麼出動數百兵力圍毆,怎麼把他和另外幾個帶頭人判刑一年零六個月……這顆頭顱裡想出的最後一句堅強的話:此文章如有任何污蔑之嫌,由我錢雲會負責。
他以為他這顆頭顱是堅強的。
但仍敵不過車輪的重軋。
天涯一個網友的話是,比日軍還要狠。其實不是比日軍,是比所有人類還要狠,自發明車輪以來,從未有人類這麼幹過,先按住,再輾軋,訓練有素,乾淨利落。如筱雲所言,納粹不過是殘害異族的猶太人,日軍集中營關的是中美戰俘……沒錯,很久以來,我們不僅喜歡而且擅長屠殺同類了。十字軍東征的是異教徒,西方殖民者攻克的是新大陸,冬宮裡鎮壓的宮廷叛黨,可錢雲會不犯上述任何當殺之罪。不過是一個農民,一個為兄弟們要口飯吃的老村長,他一定沒想過叛亂,臨死時一定還相信著長久以來的信仰。你們就這樣把他輾殺,殺他做什麼呢,他,不過,就是要口飯吃!吃飯,多麼簡單的事情,你們就按住頭,輾軋。
愛同類,愛同類,我說了很多遍,是國之為國最底的一個底線,再突破,就抵地獄。
記住皖K5B323這個車牌,車輪滾滾,我小時候看過同名的一部電影,是講農民兄弟怎麼小車不倒只管推,大力運輸物資幫子弟兵打敗狗日的反動派的……錢雲會的先輩也許推過這樣的車輪,他們生於車輪,死於車輪。車輪滾滾,我卻看見在後退。
關於地方政府強行拆遷,官商勾結,我們已知得很多,以我寫那本審之又審的《李可樂抗拆記》所知,其實不存在官商勾結,官即是商,商即是官,開發商即是拆遷辦,地方政府就是開發商,為方便行事,他們穿著各種馬甲,一件不夠就穿兩件,兩件不夠就穿三件,到最後,他們就是馬六甲。也不是城市化進程,前兩天我的家鄉,成都著名的桃花源,就是市民們很愛坐在桃花下面打麻將的那個地方,因主人不同意 128元/平米,鏟車就把他們家鏟光光。那地方跟城市進程鳥毛都挨不上,也不是公共利益,不過就是一開發商打造了一個人性之城的概念,然後就一點都不人性了。
中國的事永遠沒那麼複雜,就是一少部人得到太多,一多部分人得到太少。而世間的道理是:越平均,越不會有搶劫,越不均,越搶劫,而且永遠是得到多的那部分人去搶劫得到少的那部分人。所以中國一直是少部分人搶劫多部分人……搶來搶去,分來分去,發現還不夠用,就車輪滾滾了。還有一些專門研讀聖人言的王八蛋教育我們遇到挫折時不要埋怨社會,要問自己的內心,這就是讓我們還得很抱歉地說:大爺,對不起,我們只有這點了,沒法給大爺你提供更多的東西……最後就輾而軋了。
所以我不想叫錢雲會英雄老村長,我們不准擁有槍,連菜刀都實名了,多一個英雄,就是多一顆冤魂,多一顆冤魂,就是多一枚他們胸前GDP的勛章。希望錢雲會村長是最後一個被輾死的村長,希望上面一切都是謠言。愛同類,就是愛自己。卑微的我只能對強大的你說:人,其實是天和地種下的莊稼,請不要隨便把我們來拔。
看時光向前,車輪滾滾,卻有幾多頭顱凋零。
最後就是,我很想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