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美國金融危機初現之時,《紐約時報》專欄作者戴維·布魯克斯寫了篇文章,《負債文化》(The Culture of Debt, 見該報2008年7月22日),批評美國人不顧償還能力亂借錢,導致房貸危機。作者感嘆同胞們正在失去艱苦樸素的新教文化傳家寶,資本主義金燦燦的江山就 要變色了。
很多人都知道,西方社會學的鼻祖馬克斯·韋伯寫過一本有名的書,《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比較少為人知的是,韋伯還寫過一篇題為《新教教派和資本主義精神》的論文,專門討論新教文化對美國商業的影響。
韋伯出名後,於1904年受邀赴美國講學。韋伯發現美國社會有一個對歐洲人來說很奇怪的現象。在美國,宗教和國家的分離相當徹底,這又是一個移民國 家,人們失去了與故土教堂的聯繫,為什麼當時的美國卻只有6%的人不參加教會活動,遠低於歐洲的相應比例?更奇怪的是,美國人還非常虔誠,吃飯、做生意都 要問你是哪個教派的(新教分聖公會、浸禮會等很多教派)。
韋伯的論文裡有些很具啟發的例子。某次,韋伯在火車上碰到一個推銷員,這位老兄說:我不管你信什麼,但是,如果一個人不隸屬於任何教派,我連五毛錢都不會賒給他。推銷員問:如果他什麼都不信,我憑什麼相信他?
當時美國有大量德裔移民。韋伯曾去北卡羅裡納州看望親戚,並不信教的親戚帶他參觀當地浸禮會的洗禮。十月初的天氣,已是相當冷。受洗者毫不猶豫地跳入 池塘,完全浸沒自己。親戚指著一位年青人說:哈哈,我就知道這傢伙會受洗,他打算在這裡開銀行呢。韋伯問:是否浸禮會信徒只信任本會教友的銀行,而且人數 多到足夠支撐他的生意?親戚說:這倒不見得,不過,浸洗之後,他的生意就有保證了。
原來,當時浸禮會對受洗者有嚴格要求。只有那些從小品行端正的人,才有資格加入。不要說賴帳的進不去,就是愛跳舞、愛打牌、經常上館子的都進不去。進 了教派,就相當於拿到了道德合格證,在商場就有了信用。不但本地人信得過,就是出遠門,只要亮出教會的受洗證明,人們也會放心借錢給他,賒購更沒問題。就 算一時銀根緊,債主知道,教派為了自身的聲譽也會擔保他,展延幾天沒關係。反之,如果某人因為道德問題被教派除名,生意倒閉的日子,通常也不會隔得很遠。
黃仁宇先生曾說:資本主義「從技術的角度看來,其精義在負債經營」。美國經濟起飛時節,既沒有計算機又沒有網路,很難驗證某人的財務記錄,交易者如何 知道對方的信用?他們詢問彼此的教派,他們相信的是教派的聲譽,相信你既在教派之中,應為誠實之人。正是這樣的教派,使得負債經營最終成了美國生活方式的 一個顯著特點。
注意,老農並沒有說資本主義是「道德」的。正如西方社會學所尊崇的另一位鼻祖卡爾·馬克思所說,「資本來到世間,就是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 髒的東西」(當然,作為歷史唯物主義者,馬克思也會指出:比起之前的社會狀態,資本主義是一種偉大的歷史進步)。對於工人和奴隸,原始積累很不仁慈。但 是,不可否認,商業交易需要一種簡單的誠實:不賣假貨,不付偽幣。而在美國內戰結束後的經濟起飛時期,這一誠實主要是由新教教派保證的——或者說,並不是 像國人通常以為的那樣,商業誠實僅靠法律強制。
只是這一商業誠實,在韋伯之後一百年,演變成為無節制的借貸,或許也算是生活的辯證法。布魯克斯的文章見報之後不久,《紐約時報》發表社論(The College Credit Card Trap,2008年10月18日),要求國會盡快通過大學生信用卡管理條例之類的法規。社論說,銀行在校園裡亂髮信用卡,害得很多大學生背上永久性經濟 包袱。整篇社論裡,沒有一句提到這些學生的個人責任。社論標題裡就用了「陷阱」(trap),似乎大學生都是天真的小綿羊,懵懵懂懂掉入信用卡「陷阱」。
這就是美國偏民主黨左翼媒體的典型思路:如果你有個人經濟問題,第一個原因是銀行裡那些有錢的傢伙騙了你,他們有罪;第二個原因是政府裡有權的官員沒 有把你保護好,他們有過。哪怕每次刷卡你本人必須簽字,哪怕你已經二十來歲而且受著高等教育,你仍然不必對自己的行為嚴肅地負起責任來。
難怪偏共和黨的保守派布魯克斯要感嘆新教文化的衰亡了。不過,在文章結尾,他還是樂觀的,他認為經濟危機會迫使美國人重新揀起那些古老的美德。
布魯克斯的文章寫於歐巴馬上臺之前。歐巴馬進入白宮後的一年來,他和民主黨掌握的國會一次又一次通過法案,政府出錢,寬待那些因短視或貪婪而背上過重 房貸的人。於是,份量更重的人說話了。哈佛大牌教授尼爾·弗格森在最新一期《外交》雙月刊(今年3/4月號)裡發了篇文章,《複雜性和崩 塌》(Complexity and Collapse), 討論帝國垮臺的問題。弗格森借用了不少物理和複雜性理論的說法。他說帝國相當於著火前的森林,處於自組織臨界性之中。著火的後果是不可測的,可能小火被扑 滅;也可能星火燎原,發生相變,森林被燒燬。而「火種」往往來自財政問題。作者最後說:華盛頓,你被警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