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李大哥。我又找你來了。
是那個女人的聲音。我坐起來穿衣裳,同時輕輕地喊了一聲餵,老董的愛人又來了,怎麼辦?聽見了晁崇文的聲音說,那就叫進來唄。我便朝窯洞口說,進來,你進來吧。
天還沒黑盡,洞口的草帘子斜了一下,窯洞裡透進一片朦朧的亮光,一個人影爬上台階來,站住。我明白,這是因為窯洞裡太黑,她怕碰著什麼。我叫她等等,點上了煤油燈,然後問她,找到人了嗎?
如豆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蒼白,且不清晰。她哀哀地說,李大哥,我還得找你,求你幫助我……
她說不下去了,要哭,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我忙忙勸她:不要哭,不要哭。你坐下,坐下說,出什麼事了,沒找到人嗎?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還坐在我的鋪角上。我蹲在她的對面。在我們窯洞裡站著是很累的,因為窯洞很矮,總要彎著腰。
然後她告訴我,在場部的一間芨芨草蓆搭的棚子裡,管教科的一名幹部翻開死亡人員登記冊查了查,說董建義真是死了,七天了,但不知道埋在什麼地方。她要那位幹部去問問掩埋組的人,幹部叫來了一個叫段雲瑞的人。但段雲瑞說他只是負責登記姓名和死亡日期,不去墳地。叫他去找那幾個人,他說一個吃髒東西死了,另一個病重住進醫務室了,剩下的三個人走不動路了,在窯洞躺著。
新組建的掩埋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況。她在辦公室哭泣很久,說找不到董建義的屍體就不回上海去,那位管教幹部竟然發火了,說,咦,你不回去呀,那好辦,我叫人給你找個窯洞住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不說話了,還是哭。那人就又說,真不想回去嗎,那你告訴我,你是上海哪個單位的?她說你問我的單位幹什麼?那人說,給你們單位寫信呀,叫保衛科來領你回去。你們這些大城市的小姐太太,男人思想反動,勞動教養,你不跟他劃清界限,還跑到這裡來胡鬧。你這是立場問題,是向政府示威,向無產階級專政示威。我們要通知你的工作單位,要好好教育你。聽那人這樣說,她不敢哭了,也不敢說什麼,就又來找我了。小李大哥,求你幫幫我吧。她哀求我。
聽她敘說,我的心放下了。我說,你叫我怎麼幫你?她說,明天你就領我到墳地去找找老董的墳。我說怎麼找呀,幾百座墳,上千座墳,到處亂埋,有些墳還叫風刮平了,連墳也找不到了,你上哪兒去找?她說就是一個墳一個墳地挖,也要找到老董的墳。我說你那樣做行嗎?不要說你沒那力量挖,就是有力量也不能挖呀。為了找一個人,把全部墳都挖開,那樣做妥當嗎?
她嗚嗚地哭了,哭著說,小李大哥,那你說還有什麼好辦法呀?
我說有什麼好辦法?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你來看望過了,知道他的情況了,也就盡到親人的心意了,老董也就入土為安放心地走了。這就行了。你要知道,找不到親人墳墓的不是你一個呀。你今晚上就在這兒湊合著住一夜,明天早晨到火車站去趕火車吧,回上海去。
她嗚嗚地哭個不停。沒理會她的哭泣,我把自己的被子整理好以後對她說,你就在我的鋪上睡吧,我找個地方睡去。然後我就拿件大衣,和另一個右派擠在一起睡覺了。在夾邊溝農場還有幾間用來接待探視者的客房,明水可沒有那條件了,除去場部用芨芨草蓆搭了幾間房當辦公室,所有的勞教犯和幹部都住地窩子和窯洞。親屬來探親只能擠在勞教犯中間睡覺,或者坐以待旦。
我睡下了。我想,作為老董的朋友,我應該把自己的鋪讓給她妻子去睡。
許久之後抬頭看看,她還坐在地鋪上。我想,她可能是嫌我的被褥髒。已經整整三年了,我沒拆洗過被子。被子髒得沒法看,還長滿了虱子。我還聽見她輕輕的啜泣聲。
不知道夜裡她睡覺沒有,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她還是那樣坐著,只是把一條被子披在她的列寧式呢子短大衣外邊。冷啊,雖然還沒到隆冬季節,但高臺的夜間溫度已降到零下十七八度。窯洞裡又沒有爐子取暖,洞口只有一個草帘子擋擋風。唉呀,溫暖的火爐呀,我們已經三年沒見過它了。
我起床後沒有洗臉,——我已經記不清幾個月沒洗臉了。洗臉水要去東溝大灶旁的水井去抬,我們沒有打水抬水的力氣了——就去找隊長開了個條子,給她買了一份客飯——兩個菜糰子——端回來叫她吃。我說她:快吃吧,吃完了去趕火車。
她接過了菜糰子,但沒吃,放在皮箱上。
我說,昨天餓了一天,今天還不吃,你是嫌飯難吃吧?
不想吃,我一點兒也不餓。她一說話就又哭了:小李大哥,求你帶我去找老董的墳吧。找不到墳,我一口飯也吃不下去。
我說她:唉,你怎麼這樣不聽話,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知道墳在哪個地方。你快吃了飯回上海去吧。
她哀哀地哭:小李大哥,老董在信裡說,叫我到了農場有什麼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他埋在什麼地方。
我說,他是講過這話,他如果等不著你,沒了,就叫我給你說說他的情況,可是我真沒去埋葬他。
她驀地大哭起來:嗚嗚嗚!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昨天你說過,你去埋的他,後來你又否認。你為什麼不帶我去看他呀……
我無言以對了。我的心裏也很難過,也很矛盾。不告訴吧,她嗚嗚的哭聲悲痛欲絕,肝腸寸斷,令人心碎,但是告訴她真相,又怕她的精神承受不了。我愈是勸她不要哭了,她愈是大放悲聲。真叫人受不了,我扭頭走出窯洞,心想,不理會你了,你就死心了。
我在另一孔窯洞裡坐了一天,心想,她一定是走了。夕陽西下時分我回到自己的窩,她卻仍然在鋪角坐著,嚶嚶地哭泣。有人小聲對我說,她整整哭了一天,一會兒放聲痛哭,過一會兒又輕輕啜泣。
菜糰子還放在皮箱上,已經乾巴和萎縮了。不知是誰在她面前放了一茶缸水,水仍然滿著。
我趕忙又去打了一份客飯——半盆菜糊糊——給她。我勸她:你還是要吃點飯呀,儘管飯不好吃,但不吃飯不行呀,會餓垮的。餓垮了你怎麼回上海呀?她沒有吃,默默地流淚。
和頭天夜晚一樣,她又坐了一夜。這天夜裡我遲遲才睡,離她遠遠的在被窩裡坐著,看著她。我沒想到她是這麼固執的人,真怕她想不開出什麼事。我想,她對董建義如此痴情,什麼事都可能做得出來。半夜裡油燈滅了,我看不見她了,但是黑暗中時不時傳來她低沉的哭泣聲。
這是她來到明水鄉山水溝的第三天的早晨。我從睡眠中醒來。早晨的太陽已經升起,陽光還沒有直射進我們的窯洞,但是從草帘子旁邊的縫隙處透進來的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還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木雕泥塑一般。但是,她臉上掛著淚水,眼睛腫得桃子一樣大。
我的神經可是受不了啦。我把晁崇文叫出窯洞:老晁,你看怎麼辦呀?她已經整整兩天沒吃沒喝了,可別餓死了。晁崇文說,你說的,咱們餓了兩年多還沒死掉,兩天就能把她餓死?我說,可是光哭也不行呀,萬一有個好歹……後邊的話我沒說下去,晁崇文說,那你說怎麼辦?我說我問你呢,你倒反問我。他不言語了,抬頭看天片刻,然後說,有啥好辦法?要不你就領她去墳地看看,叫她看一眼老董?我忙說不行不行,昨天前天沒答應,今天領去算什麼事?再說,見了老董那個樣子,真要哭死了怎麼辦?他說,這樣也不行,那樣有危險,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著急了,便說,我的意思呀,今天你勸勸她,叫她快點回上海去。她已經懷疑我了,認為我騙她了,我的話她聽不進去了;你勸勸她,可能起作用。晁崇文痛快地說,好,我勸就我勸。吃過了早飯,我好好勸勸她。就是這能行不能行,我也沒有把握。這媳婦夠固執的。
晁崇文說吃過早飯勸那女人,可是我和他從食堂端著飯回到窯洞,出了件事:有個人死了。死者是省商業廳的一位會計。他的身體已經徹底垮了,幾天前在廁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後竟然沒有力氣站起來,是我把他拉起來的;站起之後,他又系不上褲帶——身體越差越怕冷,穿的就越厚,毛褲外邊套著棉褲,棉褲再套上單褲——他的手已經沒有力量把皮帶勒緊了。還是我幫著他拉緊了皮帶。這天早晨的事情是這樣的:起床時他就躺著沒動,旁邊睡的人還問了他一聲:我給你帶飯嗎?見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去打飯了。打了飯回來,那人見他睡覺的姿勢一點也沒改變,便覺得情況不妙。拉開蒙著頭的被子一看,人已經僵硬了。想必是夜裡就斷了氣。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上海女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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