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是驚駭,說他,你怎麼這樣想?不是好好的嗎!
他搖著頭說,你聽我說,我把話說完。近來幾天,我坐著坐著,大腦就突然變成空白,意識消失了,眼前的東西都沒有了。
這不是好現象。
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那是你瞌睡了。
他依然搖頭:老李,你不要說了,瞌睡和暈眩我還是分得開的。我沒有瞌睡,一天到晚睡覺,我都睡不著,坐一會兒就瞌睡到那個樣子?暈眩,那是暈眩,已經出現好幾次了。這是預兆……
我說,瞌睡了,你是打盹了。
他說,老李,我是認真和你談這件事的,你聽我說。我前幾天就接到我愛人的信了,她說最近要來看我,我也給她寫了回信,說近日農場要調一部分人到別的地方去,其中有我,她能來就快來吧。我還告訴她,如果她來了明水找不到我,就找你詢問我的情況……
我驚叫起來,老董,你怎麼這樣?
他苦笑一下:你不要急,不要著急。我原想不告訴你的,想再等幾天,可能還能見著她。今天早晨起床,暈眩又出現了,不能等了,我把這事告訴你。
我說,胡思亂想,你這是胡思亂想,你想老婆想瘋了,神經錯亂。
他仍然苦笑,然後說,你不要打岔。我求你的事很簡單,其實很簡單,但你一定要辦。當然羅,如果她來了,我還活著,就不麻煩你了。如果我這兩天就死了,我愛人還沒來,求你把我捲起來,就用我的被子捲起來,把我放在裡邊一點的地方,就是那兒。
我們的窯洞本來就挖得很大,近來又抬出去了幾個人,所以靠著最裡邊的黑暗處已經空出了很大的一片空當。他指了指那片空當又說,你們把我放幾天,等我愛人來了,把我的情況告訴她,叫她把我的屍體運回上海去。
他說了求我的事,然後黑洞洞的眼睛看著我,那意思是問我答應不答應。我沒吭聲,我的心當時抽緊了,不知說什麼好。靜了一下,他又說,求求你,求你幫我這次忙。我不願意把自己埋在這裡。老李,當初呀,我愛人,我的父母,還有岳父岳母,都勸我不要來大西北,我沒聽他們的話,一心要支援大西北建設,來了大西北。我真後悔,後悔沒聽他們的話。那天董建義說了很多話,並且最後還說,在窯洞裡放上三幾天,如果他愛人還沒有來,就把他抬出去埋了。否則會發臭的,太髒。
三天後董建義死去。我們窯洞死去的幾個人都是在睡夢中死去的,睡著後再也沒醒過來。董建義不是,他死於白天。那是他委託後事的第四天上午,他圍著被子坐在地鋪上和我說話,說他女人快到了,看來用不著我為他料理後事了。他正說著話,頭往膝蓋上一垂就死了。這樣的死亡方式我在電影裡看到過,我總認為那是藝術的誇張,但自從董建義死後,我相信了,藝術是真實的。遵照死者的囑託,我和晁崇文把他用他的鴨絨被和一條毯子裹起來,塞到窯洞的角落裡,等他女人來收屍。
誰知事情就那麼怪。往常,各個窯洞死了人,都是堆在門口,由農場組織的掩埋小組拉走埋掉,但董建義死去的第二天早晨,卻遇上農場劉場長親自帶著人清理死屍。他大聲吆喝著叫人走進窯洞檢查,結果把董建義搜出來拖出去,拉到山水溝口的崖根處埋掉了。為了對董建義的女人有個交待,我跟著掩埋組去看了掩埋的地方。
過了一天,我們就明白劉場長親自帶人清理屍體的原因了。這天中午,山水溝裡突然來了幾位不速之客,他們大都穿著軍大衣,但又不是軍人,其中還有兩位女同志。他們一間挨一間進了幾間窯洞和地窩子,和右派們說話,問他們從哪個單位來的,多長時間了,犯的什麼錯誤,每天吃多少糧食。他們走後不久,就有消息傳開來:中央的一個工作組來過了,是由中央監察部的一位副部長挂帥的,調查夾邊溝的情況。傳聞還說某某右派認識那位副部長,兩個人還說了話。副部長是位女同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