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年後公布了幾批戰犯,其中有不少是大文化人,如胡適、王雲五、傅斯年等人,現在看來,不僅愚蠢成笑談,也是顢頇而虛弱。四九新鼎後,有許多不及逃,或者仍抱幻想的知識份子,都各自在為自己將來的生存作打算。這種生存無論是怎樣的苟存,都應該受到尊重、值得同情。我無意也無權嘲笑任何在專制制度下所作的多種生存之努力,我們回憶歷史,是為了對當權者之殘酷無人性,制度之無良,加以檢討,結束這種沒有真正人權保障的日子。
這些為自己苟存的打算中,有巴金在文代會上自我檢討的痛哭,有沈從文日夜不安欲圖自殺,給國民黨上過課的馮友蘭自然也深知此中厲害。於1949年10月5日寫封信給毛澤東,大意是說,「自己在過去講封建哲學,幫了國民黨的忙,現在決心改造思想,學習馬克思主義,準備在五年之內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重新寫一部中國哲學史。」(孫琴安、李師貞《毛澤東與著名學者》P306,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11月版)。10月13日,馮友蘭收到一位騎著摩托車的軍人送來的一封毛澤東惡狠狠的信:
友蘭先生:
十月五日來函已悉。我們是歡迎人們進步的。像你這樣的人,過去犯過錯誤,現在準備改正錯誤,如果能實踐,那是好的。也不必急於求效,可以慢慢地改。總以採取老實態度為宜。此復。敬頌
教祺!
毛澤東
十月十三日
這是毛對馮友蘭也是對留在中國大陸的知識份子一個下馬威,新鼎初得,可謂猙獰畢露。後來毛澤東當然也接見過馮友蘭幾次,1964年馮友蘭作為政協委員被毛澤東接見,回來後即賦詩:「懷仁堂後百花香,浩蕩春風感眾芳。舊史新編勞詢問,發言短語謝平章。一門親屬傳佳話,兩派史論待衡量。不向尊前悲老大,願隨日月得餘光。」真是謙卑已極。但毛澤東這種笑裡藏刀的權謀搞法,一直是他百用不疲的。笑容背後的濫用權力,對個體生命的踐踏,是貫穿毛澤東鬥爭哲學的始終的。聯繫到這一切,聯繫到馮友蘭的顫顫驚驚,對於他四九年後一系列的輸誠之辭,以及在文革中寫批林批孔文章的所作所為,可以有同情之理解,先理解後批評。翦伯讚自殺(自殺時遺言是「毛主席萬歲!萬萬歲!」)、老舍自殺,不少人自殺後,馮友蘭特別害怕,於是馮友蘭在謝靜宜來看他後,他請謝靜宜轉一首詩給毛澤東: 「善救物者無棄物,善救人者無棄人。賴有東風勤著力,朽株也要綠成蔭。」自貶已極,只差說自己豬狗不如了。想來馮友蘭是永遠不可能忘記1949年毛澤東那封惡狠狠的信的。
但馮友蘭雖然在四九年後受到了這樣的驚嚇和侮辱,在毛澤東已死後,他還是不忘對毛澤東有種近乎懼怕的感情,把恐嚇威脅訓斥當成「春風化雨」的詩作,繼續一貫輸誠:
神州悲痛極,億兆失尊親。一手振中華,百年扶崑崙。不忘春風教,長懷化雨恩。猶有鴻文在,燦爛照征塵。(1976年9月9日)
紀念碑前眾如林,無聲哀於動地音。城樓華表依然在,不見當年帶路人。(1976年9月)
像馮友蘭這樣深受獨裁重壓而輸誠的知識份子,自我貶抑自我醜化,而又無所不用其極地歌頌毛澤東的人,絕不在少數。這不僅是作為人的恥辱,也是對漢語的玷污。我的重心不在批評寫頌毛之人,而在批評毛及其跟隨者所創造的罪惡制度,當然這創造中有頌毛知識份子一份功勞,這是無論如何不能因此抹殺的,所以像馮友蘭這樣的知識份子是無法擺脫恰如其分的批評的。以後我會陸續將一些著名知識份子的頌毛之作輯錄出來,冠以《獨裁是如何煉成的》之名,作一番闡釋,希朋友垂注與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