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小學我就離開了故鄉,兒時的同學中,幾十年來唯一沒有中斷聯絡的只有當年的同桌,他也是恢復高考制度後我們那個公社第一個考上大學的。早先是書信來往,後來是電話聯繫,再後來網上通話,19年前我曾借療養的機會回過一次陝西,在西安大雁塔村他租的蝸居裡住過幾日,然後又是隔斷兩地,上個月偶然打開一個久未登錄的郵箱,看到留言說說因為業務的緣故,他來到山東,就在距我不足百公里的地方。我手機也換了號,他一時之間找不到我。看到消息後立即給他回了一個電話,他卻是回到了陝西,沒過幾天,他又一次來到山東,在一個週末我去了一趟他的所在地。從下午兩點多見面,到次日凌晨三點四十多分鐘,聊了整整十三個多小時沒停嘴,說起艱辛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同學幾次忍不住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雖說是一個村子里長大,我也經歷過毛時代的貧窮與飢餓,但同學的遭遇,卻比我更坎坷許多,甚至讓我震驚,而這些他以前並沒有跟我談起過。
同學家的成分是地主,實際上他家並沒有多少土地和財產,主要是他的爺爺是國民黨的一位營長。小時候曾到他家去過,一個普通的四合院,也就十間左右的房子,他家只住了兩間,其它的土改時分給了貧下中農。同學家原先共有兄弟姐妹六人,他排行老三,1967年他最小的妹妹出生,因為長期飢餓營養嚴重匱乏,他的母親缺乏奶水,妹妹整天吊在母親的奶上吸不出水來哭鬧,家裡人曾商量著在不增加糧食消耗的前提下,每個人一頓飯少吃一點,多均給母親一些,但母親不忍同學兄妹們加重挨餓沒有答應,到妹妹快三個月的時候,有一天早晨,妹妹含著母親的乳頭餓死了,鄰居家的大叔提著一把鐵锨,用一塊破布捲著妹妹抱出門,找塊空地掩埋了,母親在屋子裡痛哭。
他家裡比其它家庭更缺少糧食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地主成分,一個是孩子眾多。生產隊分糧的主要依據是工分,父母兩個人勞動的工分,能分來的糧食相對於七口之家來說缺欠的太多,一般的貧下中農家庭糧食也是不夠吃,也有孩子眾多的,但是可以申請救濟糧,而他們家卻被剝奪了這項待遇。到了1967年的時候,農村能發生餓死孩子的現象,確實算是一種個例,便對他家卻似乎是一種必然,吃野菜是再正常不過的,他也曾吃過皂角樹的葉子。同學記憶深刻的是一件事,二月二龍抬頭,在這一天,農村有吃炒玉米粒的習俗,同學放學後回到家裡,嚷嚷著對母親說:今天人家都吃苞谷豆,咱怎麼不炒?媽我要吃苞谷豆。他母親沒訓斥他什麼,搬過一個小板橙放在一口大陶缸跟前,這口缸是他家盛糧食的唯一器具,讓他站在板橙上踮著腳尖往缸裡看,裡面除了少量的苞谷糝,一粒苞谷也沒有,同學說那我就不吃了。
大概在1970年我們三年級的時候,學校排演現代秦腔劇《杜鵑山》,在我們村子裡演過,也曾經到鄉里正在修的一個水庫工地慰問演出過,主角雷剛的戲太多,小學生年齡小詞記不全,是由兩個學生接替演的,同學在戲裡扮演了兩場雷剛的戲,在水庫演出結束時天色已晚,水庫工地慰勞了這些小演員們,每人是兩大碗麵條外加一個槓子饃,槓子饃也就是長條狀的饅頭。久沒吃過麵條的他美美地咥了兩碗,吃得肚子發脹,其他學生的槓子饃誰都沒有當場吃掉,回家的路有15里長,每個人背著自己的演出道具往回走,路過村莊的時候有狗跟著他們亂咬,許多學生掏出槓子饃,一塊一塊掰著打狗,看狗搶食的樂子,同學卻想著哥哥妹妹在家裡挨餓,把槓子饃緊緊地揣在懷裡。到家的時間大概是九點多的樣子,屋子裡黑著燈,哥哥和兩個妹妹已經躺在炕上,母親坐在炕邊上發愣,同學興奮地對母親說:媽,你知道我拿了個啥?說著把槓子饃遞給母親,說這是發的,想等著明天早晨給哥哥和妹妹也吃一頓白面蒸饃,誰知哥哥餓得並沒有睡著,一軲轆爬起來說:媽,我沒有睡著,現在就要吃槓子饃。
同學個子不高,如今也只有1.66米的身高,小時候瘦小的身軀頂著個大腦袋,頭顯得很大,也有人叫他L大顙,說他是顙大心不悶(顙:陝西方言 指腦袋,悶通笨),他的學習成績是班裡最好的,也很有繪畫天賦。四年級的時候曾在演草紙上畫了兩隻豬的交配圖,很是生動,貼教室的牆上,這讓班裡的女同學看著臉紅又不滿,而他卻在圖上寫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大力發展養豬事業,堵住了女生的嘴。到了初中後,他的畫畫天賦進一步發展,學校的板報畫也多出自他的手,有老師提醒他說,光畫粉筆畫是成不了器的,應該用畫筆來畫,可他沒見過畫筆,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子,請教清楚後知道家裡沒錢買,就尋思著自己製造一支。他父親習慣用廢紙卷旱煙絲,再插進煙嘴裡抽,他抽空偷走了父親的煙嘴,想著再找些毛毛栽進去就是一支畫筆,沒等他設計成功,父親在翻他書包時發現了煙嘴,認為他是在偷著吸菸,逮住他不容分說胖揍一頓,任他怎麼解釋也白搭,由此斷了他畫畫的興趣。他說如果不是這個事,他也可能會從事美術職業。
約1969年春節過後,他家裡面臨著斷飲,農曆的二月和三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十一歲的他和母親以及一個七歲的妹妹走上了逃荒討飯的路,目的地是渭水以北的涇陽縣和三原縣,隨身攜帶的只有一床薄被子和僅夠路上充飢的玉米干粱,怕村裡人看到了沒面子,是夜裡出走的,順路的還有他本家一位大伯,那位大伯是拉著架子車(地盤車)去做其它營生。同學與母親步行,同學不到七歲的妹妹坐在架子車上,走了幾天才到了涇陽縣,有一晚上無處過夜,同學一家只好睡在一個棄廢的窯洞裡,窯洞靠裡的一半已經完全塌掉,前半邊還可以擋見避雨,但窯洞的頂部,卻有一塊裂著長長口子隨時可能跌落大面積土塊,同學讓母親與妹妹睡覺,說他自己要一直盯著窯頂,如果落下面面土(細末土),就馬上叫醒母親抱著妹妹跑,那一晚上由於擔心,他真的一直沒有睡著。與那位大伯分手後,有一次天黑之後他們來到一個村莊借宿,那個村子裡家家都養著狗,每到一戶人家門前都引起一陣狂吠,或者是出於對外鄉人的警惕,儘管他們低聲哀求,卻沒有人收留他們,沿著村子走挨戶敲門,無望中在村邊的一個空場地坐下,母親和妹妹坐在被子捲上,同學坐在旁邊茫然無措。狗叫的聲音消歇了,他妹妹由於行走勞累和飢餓的泣哭聲顯得清晰起來,稍過了一會,村頭上的一戶人家吱嚀一聲開了門,夜色朦朧中一個老婦人開了門,站在門口向他們望瞭望又退了回去,沒多久,門裡走出一個小夥子來到他們跟前,對同學的母親說:走,跟我走,把他們領進了家門,而這一家偏偏是沒有養狗。到家後那位老婦人給同學一家騰出一個大炕,她自己與她的兒子住到了一起,同學的妹妹不哭了,卻開始對著自己的母親喊餓,老婦人聽到後立即用大碗滿滿的挖了一碗苞谷糝,生火做飯給他們吃。苞谷糝也就是玉米糝粘粥,是當時農村一年四季最普通的早飯和晚飯,只是這一頓,老婦人做的要比同學喝的要粘稠許多。這頓飯同學喝了兩大老碗,喝飽了,同學倒頭就睡,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他睡得太香也太沉,到了下半夜覺得身子底下潮濕濕的,才知道是自己尿了炕,雖說是鋪的葦席子,但他總擔心第二早上怎樣向主人交代,怕主人責備自己,就不停地挪動著身子,直到用體溫把尿濕地方全部暖干。
同學的母親是書香門第出身,討嗟來之食對她來說是一種恥辱,但為了年幼的孩子,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走討飯這條路,同學也認為要飯是件很丟人的事,可求生的慾望總得有人第一個張口,妹妹還小,小男子漢該挑擔子的潛意識催促著他,第一個張口要飯的是同學。那一天他們一家三口來到一個鄉鎮,母親和妹妹坐在鎮食堂(當時鄉鎮級的飯館都叫食堂)門外的台階上,同學進食堂瞅著要飯的機會。一位上身穿四個口袋幹部服模樣的中年男子進門坐在飯桌前,要了一碗紅肉泡饃,這是當時鄉鎮上最美味的解饞大餐,實際也就是一碗肉湯裡放幾片肥豬肉,再把烙的白面鍋盔掰碎了泡進去連湯帶饃一塊吃。同學走到幹部面前,有點膽怯地說:叔,我跟我媽還有我妹妹都是逃荒要飯的,我們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肚子餓得狠,餓得狠。幹部沒有說話,兩眼盯著同學足足審視了兩分多鐘,也看了看門外的母親和妹妹,似乎是在做思想上的鬥爭,估計他要奢侈的吃這麼一頓飯也是不容易,然後猛然間把筷子往桌子上啪的一拍,不說話起身走出了食堂,同學愣了愣,端起那碗飯走到了門外。
要飯的人都必備著一根打狗棍,同學的妹妹手裡也拿著一根,但同學說這並不是打狗棍,應該叫防狗棍,到別人門前要飯,本來就是乞求於別人,打了人家的狗,也就要不到飯了。每當有狗圍著他娘仨亂叫,他只有掄著棍子虛張聲勢保護好妹妹與母親,實在碰到凶猛的狗撲上來,就把棍子塞到狗的跟前讓它咬住棍頭,近三個月的要飯過程結束,同學提的那根棍子,本來圓圓的棍頭已經讓狗咬成了扁平狀。
1 9 7 3年春節過後,我由小學升級到初中,正月十六開學到新學校去了一趟,是幾個村子的聯合初中,我去是報導也是辦轉學手續,由此離開了故鄉,同學則在這所學校裡度過了他的初中時代,到升高中的時候,由於他的學習成績優秀,在學校的強烈推薦下,他才破例步入了高中的課堂,而按當時的政策,地富子弟是沒有這項權利的,他是我們鄉唯一上高中的地富子弟。這期間他曾在我的要求下遞來一張照片,穿著粗布的棉衣棉褲,背景是這所在真武廟拆除後改建的校舍,是走街串戶照相的拍照的,海鷗120相機的尺寸,從現在我知道的情況看,真不知道他為了照這張照片費了多大的難處,幾毛錢對他的家庭來說,確實是一筆額外的開支。
初中到高中,正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擺脫天真逐步感知和認識社會的階段,也是即將走上社會前的準備過程,社會觀念加大著在學生心理中的比例。地主家庭成分所帶來的歧視和不公,也日益讓同學感受到外界的壓迫,童年好友漸漸地與他這個黑五類子女劃清界限保持著距離,像躲避瘟疫一樣,包括與他從小玩大的一個好友,開始由熟悉變得陌生,村幹部的子女也日益顯現出優越感並表現趾高氣揚來,更是對他不理不睬,男生女生之間隨著生理的趁於成熟,更是因為同學地主成分的特殊,也變得更為冷漠,同年級同學之間,同班同學之間,唯一與他能說話的女同學是一位黃姓的女生,是他的中學同桌也是我的小學同學。黃同學容貌出眾,小時候和一幫子男同學扯將來找那個女子當媳婦,我們的首選都是她,到了高中的時候,黃同學仍然是男生們追逐的目標。有一天晚上,鄰村一個村幹部子弟找到同學,問他跟黃同學能不能說上話來,知道不知道她家住啥地方?同學問啥事情,回答說是要把黃同學約出來談一下,想找她談對象。我不清楚同學是不是對黃同學也有好感,但這種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卻讓他悲由衷來,心裏想著:我都活成了個啥嗎,這輩子怕是要光棍到老了。夏天的夜晚村裡人為了乘涼,老少爺們都喜歡在麥場上露天過夜,兩塊磚頭墊一張紙就是枕頭,鋪的是隨手帶的葦席子,一群人湊在一堆,躺在地上邊搧扇子邊諞閑傳,同學也歡喜露天過夜,便從不往人堆裡湊,總是一個人邊邊角落裡躺下,他知道自己是黑五類子女,是一個不受待見的另類,別人的眼裡看不到他,這世界才顯得清靜一些。我們村距秦嶺不遠,那個時候的仍然時有狼的出沒。
同學的高中是在離我們村三十里路的另一個高中上的,每週回家一次,自己帶糧食,來回也都是步行,1 9 7 6年高中畢業回到村裡,面對的立即是冰冷的現實,編入黑五類子弟勞動組,一天1 2個小時的強體力勞動,一天只吃一頓飯,就中午半小時的時間。他時常在尋思:就算我的爺爺有罪,我們這些後代又有什麼過錯,為什麼要遭受這種不公正的待遇?十六七歲的他,開始過早地關心起政治來,心裏想著毛澤東這個造孽的咋這麼能活呢?四人幫倒臺後,閉塞的農村並沒有刮進多少新的信息來,瞭解外部消息的唯一通道還是村裡的大喇叭,同學卻在想著,肯定會有變化的,他在極力地捕捉著變化的蛛絲馬跡。當時村裡放映過一部電影是《歡騰的小涼河》,是反右傾鄧小平的題材,但是在兩個多月後,這部電影突然不再放映,從這個細微的變化上,同學似乎看到了一丁點曙光。
恢復高考後,同學仍然在黑五類子弟勞動組上工,境遇並沒有得到改善,頭上帶有歧視的帽子似乎也永遠沒有摘掉的那一天,但他已經知道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去上大學,改變自己地富子弟的境遇,改變自己的農民的身份,他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在做作著生死攸關的拚搏,要麼是鯉魚跳龍門,要麼是把賤民當到底。白天參加勞動沒有時間複習,也怕別人看見,每晚回到家裡,不管累得再不想動彈,他都強迫自己振作起精神,在煤油燈下複習功課到深夜,而這一切的努力,都是在外人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的,他怕別人嘲笑他是不知天高地厚,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同學是1979年考上大學的,記得在與他的通信中我鼓勵過他參加高考,因為我相信他的實力,也曾經買過一套高考複習叢書郵遞給他。同學說有一天他們院子裡一個女孩訂婚,裡裡外裡都站滿了人,他沒有地方複習,只好爬上一顆高大的桑樹看書,密密的桑葉隱藏了他的身影,入神的複習隔斷了樹下麵人聲的喧囂。
接到錄取通知書時離報導時間只剩下五天時間。同學白天勞動沒有工夫到公社的郵電所去,他央求父親去看一趟,郵電所離同學家只有兩里路,父親卻勸他別做這白日夢,說這樣的好事不會落到咱種家庭頭上,直到有人轉告父親說在郵電所看到了同學的錄取書,同學的父親才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去了一趟,在郵電所當場拆開信皮,看到吉林工業大學鮮紅的大印章時,才相信這真的不是夢,自己的兒子真的是被大學錄取了。
消息很快傳在村子裡傳播,這是數十年來村裡唯一考上大學的新鮮事。當天晚上,同學的家接踵而來的人很多,大隊幹部來了,左鄰右舍來了,同學們和他們的家長來了,平素沒什麼交往的也來了,院子裡擠滿了人,道喜祝賀的,希望也能沾上點喜氣的,甚至盤算著嫁閨女都有,有人為同學過去不公平的待遇鳴不平,說早咋沒看出他是文曲星下凡。熱鬧過去後同學還是抱著葦席到麥場上乘涼過夜,但他這次卻不是睡在邊邊上,有人盛情安排他睡在麥場中間,周圍再圍睡著其他人,說村裡好不容易出了個大學生,可別讓狼給叼走了。黑五類子弟勞動小組也不用去了,走在路上,中學時鄰村一個長相漂亮的女同學打老遠就熱情地叫他的名字,邀請他到家裡坐坐,而在以前,碰到他盯一眼也不會。說起錄取後的周圍人態度的變化,同學深感世態炎涼起伏之突兀,說真的和窮困潦倒下中舉的範進沒什麼兩樣。
通過努力最終達到目標,這就是幸福,這是同學對幸福的定義。幾十年的人生歷經,同學說他感到最幸福的是大學時代,徹底摘掉黑五類子女這頂帽子,能夠直起腰板平等地與他人交流,他第一次在班裡看到《中國青年報》等報刊,還有他認為只有一定級別才能看到的《參考消息》。
同學曾將他上大學之前的遭遇寫過一個回憶,是存在軟盤裡的,但後來搬家丟失了,他的妻子看到過,曾認為是其他人寫的小說,同學與他的兒子談起自己的農村生涯,兒子更覺得是荒誕的天書,沒有任何可信度。寫這樣一個轉述我是猶豫過的,我知道憑自己的描述絕談不上細節,只能是粗線條的,在我與他這次分手的時候,我曾囑他在有時間的時候,重寫自己的回憶,同學也說農村的生活,到如今仍然還像電影一樣清晰地定格在頭腦裡,隨時都可以放映,倒是後來的遇到的有些事情,有不少已經模糊。我寫這麼一個記錄,最大的用意是希望他有重新拿起筆來的追溯往昔的那一天,不要讓下一代人不知道上一代人歷史的現象,在今天和明天重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