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58年上小學。那是大躍進的年代,到處紅旗招展,煉鋼爐就建在我家門口,大街上滿是歡呼的人群。在學校,老 師講故事偶爾提起乞丐,解放前,窮人逃荒、要飯;電影、連環畫裡也有一些故事,賣火柴的小女孩,三毛流浪記。乞丐,對我來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那是窮人應有之事,沒有過節,沒有飽飯,拄著根棍子,沿街討飯,夜間睡在馬路的牆角,身旁偎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狗……
上到小學二年級,還沒有在大街上看到過乞丐。
母親是記者,有時候在城區採訪,就帶我一塊去。有一次採訪回家,天已黃昏。我們走到家近處,路旁有兩個孩子,也就是 我的年齡,穿得很破爛,站在人行道旁的樹影裡。大一點的孩子伸著手,怯怯說,可憐可憐吧,給點吃的吧。母親看見,便停下詢問,那孩子說,一天沒吃了。母親 給他倆一些零錢,說,去吃飯吧,吃完趕緊回去。她又想了想,叫了一輛三輪車,對拉車的人說,把這兩個孩子送回家。給了拉車的師傅五毛錢。
回家後,我問母親,他們是要飯的嗎?母親說我,不許這麼叫。又說,不是,現在是新社會,不會有乞丐。我又問,他們的家在哪兒?母親沒有回答。我也沒有再問,只是想,月光下,樹影裡,三輪車把他們拉到哪裡呢?
1960年以後,日子逐漸艱難。學校的體育課停了,俄語課也停了。家裡大人經常商量怎麼節省飯票,為的是叫幾個孩子吃飽。
那時候,食品店裡出現一種叫「高級點心」的東西。模樣比普通點心精緻些,稍微也有些花樣,或者也有一些餡、油什麼 的,價錢卻是普通點心的十幾倍。我記得,便宜的有十幾塊錢一斤,貴的三十、五十都有。在那個年代,一個大學生幹部的月薪是五十三塊五,一斤高級點心的價 格,已經快超過一個人的月生活費了。
在食品店裡,高級點心有專門的櫃臺,擺放的很整齊,碼出圓的、三角的、寶塔式的花樣,標明瞭價格。有專門的售貨員, 幾個年輕姑娘,臉上滋潤些,穿著白色工作服。人們逛街,到食品店看高級點心成了一景。就像現在人參觀車展,圍著布加迪威龍、邁巴赫一樣。有人很內行的議 論,引得眾人很羨慕的傾聽;也有人默不作聲,靜靜看著,大概在心裏計算著價格,暗暗品嚐那幾塊點心的滋味。
一個冬天的星期天,母親帶我上街。我正站在一家商店門口,突然聽見身旁一聲長長的呼叫,悲憤、淒慘……夾雜「呼哧、呼哧」的粗喘。回頭看,只見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抓住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連連推搡,一面扯著喉嚨叫喊,你怎麼這樣啊……你怎麼這樣啊……
那個老者,一身破爛衣服,露著肉,大冬天赤著腳,長長的頭髮,花白、蓬鬆,遮住大半個臉。老者不顧中年男人的毆打, 雙手捧著一個紙包,嘴埋進去,拚命吃那包裡的東西,一面大聲喘著粗氣。那個中年男人罵著、打著,下手從老者手裡搶那個紙包,老者死命護著不給。頃刻間,紙 包被扯破,幾塊桃酥落在地上。原來是包點心!就是那種「高級點心」,那種花樣,中間點著一點紅。老者見狀,「哇」一聲叫,趴在地上就用手狠狠的碾壓點心, 全然不顧落在身上的拳腳。中年男人眼看著掉在地上的點心都被壓成碎沫,收不回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悲痛的大哭起來,不斷的叫,你怎麼這樣啊……你怎麼這 樣啊……
老者吼著、喘著,跪在地上,像條狗一樣爬來爬去,撮起一把一把混著浮土的點心沫,塞進嘴裡,看都不看坐在一旁哇哇大哭的中年男人。
這顯然是一個餓急了的乞丐搶東西吃。幾個路人詢問坐在地上大哭的中年男人,才知道,他的老父親病危在家,臨走前想吃塊點心,說了幾次,一直憋著這口氣嚥不下去,他再三下決心,才出來買,剛出店舖門,就被這個乞丐搶了。
路人們一面嘆息,一面無奈。
中年男人說,他搶了,我哪裡還有錢再買啊?說著又哭,我的爹啊──
母親緊緊拽著我,默默看著這一幕。事後,我問母親,這是要飯的嗎?
母親說,是,和我小時候要飯一模一樣。
来源:華爾街日報
短网址: 版權所有,任何形式轉載需本站授權許可。 嚴禁建立鏡像網站。
【誠徵榮譽會員】溪流能夠匯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愛。我們向全球華人誠意徵集萬名榮譽會員:每位榮譽會員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訂閱費用,成為《看中國》網站的榮譽會員,就可以助力我們突破審查與封鎖,向至少10000位中國大陸同胞奉上獨立真實的關鍵資訊, 在危難時刻向他們發出預警,救他們於大瘟疫與其它社會危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