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家教既有明晰的道德理想,又有以家庭為單位的健全的組織制度,是在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之外最早的和長效的教育資源。雖然這種教育傳統在近現代遭遇過人們的摒棄,但撫今追昔,尤其是通過中西文化比較,我們確有必要重審古代家教在教化天下方面留下的歷史經驗。
判定中國古代家教傳統的是非功過,首先要剖析古代家教思想中道德構成的基本要素。從古人留下的大量家訓資料中,我們不難發現,古代的家教思想道德構成不獨是家庭倫理方面的內容,而是已覆蓋到社會公德和職業道德的各個層面,家庭是古代社會全面施行倫理教育的最初起點和最基層的常規機構。
在家庭倫理方面,古代家教首先推重儒家提出的「孝悌」觀念,這不僅有利於促進家庭內部的和諧、有序,而且具有尊老撫幼的社會保障功能。確立這種道德觀念的意義還在於:進一步把家庭倫理秩序向社會進行類比和推廣,要求人們要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天下所有人,力圖構建普天之下親如一家的大同世界。這就是中國古代典型的「家國同構」的教化模式,它成功實現了把家庭倫理同人際倫理、政治倫理的對接和統一。這其實也是從生命倫理的高度表現的對人類的終極關懷。
在職業道德方面,古代家教首先推重的是讀書。但是,中國古代知識份子的讀書歸趨問題總是遭到近、現代某些人的深度曲解,以為古代讀書人只能拼擠於一條「應試做官」的獨木橋。對此,南宋哲學家陸九韶在《居家正本制用篇》中早已做出了明確的回答:「試觀一縣之間,應舉者幾人,而與薦者有幾?至於及第,尤其稀罕」。他認為讀書應以「通經知古今」為目的,這樣至少能成為「孝悌忠信之人」,既有利於科舉應試,也有利於「事君臨民」。明代進士龐尚鵬在《龐氏家訓》中說:「學貴變化氣質,豈為獵章句、干利祿哉?」明代大儒高攀龍在《家訓》中說得很直率:「吾人立天地間,只思量做得一個人,是第一義,餘事都沒要緊。做人的道理,不必多言,只看‘小學'便是,依此作去,豈有差失。」清初學者孫奇逢說得更加明瞭:「子弟中得一賢人,勝得數貴人也。」清末花隱老人甘樹椿在《甘氏家訓》中說:「我家自祖父以來,專以耕讀為業,不干預地方公事。願我子弟篤守家風,專務本業,奮志讀書。」即便是耕田務農也要「奮志讀書」,足見中華傳統文化對於提高人的從業素質有著至關重要的滋養之功。古代家教強調讀書的目的在於提高人的素質和敬業精神,力圖使讀書的子弟踐行一種學以致用的人生哲學。
雖然古代家教把讀書做人視為第一要務,但同樣也把子弟在應舉進仕方面的成功視為一件光宗耀祖的盛事,只是子弟無論獲得何等重權顯位,家教依然沒有放棄和放鬆對他們的監管和權威。宋代進士袁採在《袁氏家範》提出:「子弟有愚繆貪污者,自不可使之仕宦。」唐代崔元煒的母親說:如果聽說在外面做官的兒子生活過得很清苦,就是「好消息」,如果聽說他在外面過得裘馬輕肥、生活奢侈,就是「壞消息」;她正告兒子做官如果「不務清潔,無以戴天覆地」。這說明為官清廉與否,不僅事關社會的禍福,也波及家庭的榮辱,這是從「家國同構」的教化模式中產生出的價值取向。這種價值取向通過家教口傳身授、世代傳承和發揚光大,已經形成了中華傳統文化的傳統。
中國古代創立的「家國同構」的教化模式,把教化天下的任務分攤到每個家庭來承擔,直接把家庭這個社會最基層的單位及人所依賴的生活環境變成了道德教化的組織機構。《三字經》中提出的「子不教,父之過」,就是社會向家庭分攤教化任務的明證。古代家教的實質其實就是在全社會推行道德教化的家庭責任制。
古代家教是有一整套組織制度的終身教育。據宋代司馬光《家訓》記載:唐代河東節度使柳公綽在教育兒子的時候,每天象老師給學生佈置功課和檢查作業一樣嚴肅認真,一直堅持二十餘年。宋代宰相趙鼎在《家訓筆錄》中明確規定:「子孫所為不肖,敗壞家風,仰主家者集諸位子弟堂前訓飭,俾其改過,甚者影堂前庭訓,再犯再庭訓。」即使到了元代,曾經創有十世同居佳話的鄭氏家族,仍然保持著在每天早晨舉行全家聚會和每月朔望進行祭祀聚會的習俗,在聚會中宣講家訓,並通過在祠堂設立獎罰牌對全體家庭人員的操守行為進行督查和獎懲。延至明代,山西副使王演疇的家族仍然堅持在每月決朔望兩會中,召集家眾舉辦以宣講《孝經》、《小學》和《大學》為主要內容的家訓活動,其規格和氣氛與現代學校教育模式毫無二致。到了清代,監察御史蔣伊的家族仍然堅持朔望兩會的習俗,並在《蔣氏家訓》中明文規定:子孫如果「有敗類不率教者,父兄誡諭之。諭而不從,則公集家廟責之。責之而猶不改,甘為不肖,則告廟換之,終身不齒。」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中華傳統美德和民族精神形成和傳承的過程在古代家教的運行機制中可見一斑。
古代家教為促進社會和諧、傳承美德和弘揚民族精神立下了不可磨滅的歷史功勛。雖然,這種教育模式在現代人看來帶有「封建家長制」的色彩,但要理解古人設計這種家教模式的高明之處在於:把適應各種社會秩序及社會角色所需要的素質教育轉移和分解到每個家庭來進行,並在全社會建立起一個家家有責、人人踐行且代代相傳的廣泛而長效的社會教化機制。這是一種處在自我組織狀態下的低成本、高效益的培訓模式和教育資源,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文明的傑出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