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一百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在大中隊所有領導在場的情況下,把我一人叫到工地辦公室,下達了一項極其緊迫而又艱鉅的任務。監獄領導決心改造二大隊單機加工閥門的現 狀,擬建一條全自動機加工流水線,圖紙已經拿回,正佈置模型組日夜加班趕製木模,要求我們組務必在四十天內,完成所有組合機床的毛坯鑄造任務,大件約有五 十多個,條件是需要多少人,車間內由我挑選,每天收工後不午休,不參加學習,一直干到晚飯時,必要的話,申請夜間加班。最後,丁大隊長問我:「還有什麼困 難,你提出來,領導協調解決」。我略一思索,只提了一條:「所有這些大件,都需干模鑄造,咱們的烤窯太小,恐怕烤不過來,能否騰出一座回火爐,烘烤砂型和 泥芯,可能要影響部分閥門的回火進度」。「行,就騰一座回火爐,滿足你們的要求」。大隊長馬上拍板,最後又叮囑我:「務必按期完成任務,這是監獄領導對我 們一大隊的要求,你一定要妥善安排,做到見縫插針,大小件穿插進行,千萬不敢出現窩工現象」。說實在的,我並不是那種積極進取,想望減刑的人。但任務一旦 落在肩上,又從來不喜歡推三阻四,消極應付,總是千方百計去完成。人總要維護自己的臉面,何必讓人說三道四呢。再說啦,監獄各級領導基本能做到公事公辦, 不像農村幹部,時刻都在找你的毛病,把你當做鬥爭的活靶子。因此,我也不能讓他們感到為難。
回到組裡,把任務介紹給同伴們,要求他們幫我物色幾個能幹的年輕人,大家很快拿出名單,報告了中隊領導,一個由十人組成的精幹的小組成立,張進忠帶領著做 準備工作。我和零件生產調度員雷小厚一起到模型組瞭解情況。每當他們製成一件模型,準備做泥芯盒時,我們便把模型拉回,按其形狀、大小,趕製專用砂箱。參 加這次突擊任務的人,以前只幹過漏模機造型,各種規格的砂箱應有盡有,他們連製作砂箱都不會,一齊跟著張進忠陳春生去學,我則預先熟悉圖紙,帶著兩個人負 責下泥芯和合箱的工作。過去,這個組每逢鑄造一件較為複雜的新鑄件,下泥芯時,總要請木模製作者來現場指導,以保證位置正確,壁厚尺寸符合要求。自我來 後。這件工作就成了我的專職。在學校時,對製圖課特別感興趣,立體感較強,一直作為這門課的課代表,代替老師對同學們進行課外輔導,想不到竟然在監獄裡派 上用場。隨著模型進度的加快,根據大小、難易,穿插進行,盡量利用舊砂箱,以便節省時間。同時要求大家抓緊工作,力爭在晚飯前或更早一些時間完成當天的任 務,避免夜間加班。我一向討厭那種疲勞戰術,用加班去獲取領導的讚許,深知加一次夜班,幾天下來都會疲勞不堪,其實是得不償失的。
時值盛夏,每逢鐵水下來時,熱浪滾滾,同時安排了陳春生保證大家的飲水,不能上火。只要誰也不缺勤,相信一定能夠按期完成。同伴們個個都是赤膊上陣,每天 收工時,渾身上下一片灰黑,比煤礦工人還要髒。而當我們進入澡塘,儘管此時水已很髒,大家泡在裡面,臉上方才露出笑容。早上五點半開工,下午五點半收工, 除去兩頓飯,近十一個小時的勞作,大家都很累。每天收工後,只覺得兩條腿像灌上了鉛,沈重得很,只有咬緊牙關,堅持著,有時互相說些打趣的話,甚至略帶一 點葷味,引起一陣哄笑,沖淡了身子的疲勞。抽調來的年輕人,普遍比我小几歲,大家相處得十分融洽,相互之間根本不用像老犯人那樣彼此提防,因此每天都能順 利完成任務。隨著新手的熟練,往往能在下午四點或更早些時候收工。收工後,名為整理一下場地,大家坐在一起,抽煙、喝水、閒聊,然後在澡塘裡多泡一會,免 得回去早了還得學習。看得出來,這期間雖是累點,彼此心情還是愉快的。我想,應該給同伴們不斷灌輸一種思想,即使坐監了,也要經常愉愉快快的,不要鑽牛 角,不要自找煩惱。我常記著監獄政委的一句話,「政府決不會因為你苦惱提前將你釋放」,千真萬確,沒有人會可憐你的。與其苦惱,還不如高高興興,這叫黃連 樹下吹喇叭——苦中作樂唄!
不知不覺間,一個月過去了,在第三十八天收工時,我們終於全部完成了任務。大家感到格外輕鬆。其間,大隊、中隊領導每天都要到現場瞭解情況,不斷對我們進 行表揚,彷彿我們都成了勞改積極份子似的,由此,更深地體會到,什麼叫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道理,一切都是無可奈何,誰叫我們活在槍桿子底下呢!
年終總結時,我們中的所有人員都受到了記功的褒揚,我個人則記了一次大功。這些都是入監以來始料未及的。但這一切並不能改變我的態度,從內心來講,我不打算爭取什麼,只求日子過得安穩一些。
一百零一
做完組合機床後,臨時抽來的幾個人,除侯來小、高聖外,其餘都回到原來的小組。我們組實際上增加了兩人。侯來小的精明能幹、手腳麻利是其他人誰也比不了 的。他腦子轉得很快,無論學什麼都能很快領會,的確是一把好手,可惜此人只讀了小學三年。高聖雖然比侯來小有點文化,也是因為他愛看報紙雜誌什麼的,七零 八落撿來的一些知識,兩人都沒有正兒八經地讀過幾年書,這在窮困的鄉下也是極為普遍的現象。他倆都比我小四五歲,名義上好像是我帶的徒弟,實際上很快成了 知交,以至於許多年後,當我們都恢復了自由,尚有來往。
既然讓我擔任這個小組的犯人組長,便決心按照自己的意願,營造一個與眾不同的環境,使大家都能夠比較舒心一些,最起碼不要互相鬧意見。為此,首先需要創造 一種良好的學習氣氛,要大家努力學習技術。人一旦有了鑽研的對象,便不再想那些邪門歪道的事情。我曾對他們講:「我們都是來自窮困的農村,將來有一天假使 能夠出去,誰還願意回去種地。因此要利用年輕的時候,學一點技術,準備靠技術吃飯,或者留在此地,或者到小的廠裡找份差事。聽說晉中一帶各縣都有不少小翻 砂廠,如果我們學得一手過硬的技術不怕沒有人用。退一步言,就算將來用不著,起碼它不吃你不喝你,也沒有什麼害處。而眼下,你能把握好質量,不出廢品,給 自己也會少招惹麻煩」。我這樣講,絲毫不違反政策,大家都很贊成,陳春生也在一旁幫腔:「你們幾個難得有一位好老師,想學鑄工技術,學看圖紙,他都能教你 們。我也是那句話,即使將來用不著,起碼沒有壞處呀」。從此以後,整個小組迅速行動起來。收工後,經常把一些圖紙帶回號房看,政治學習的時間,大都成了技 術學習。我並不從投影開始詳細講解原理,只是結合實際,先簡單講講再讓他們對照模型比較,最後在我們造出毛坯後,讓他們自己比對實物,弄不清的地方,再加 以指點。這種辦法,效果比在學校上製圖課要顯著得多,立體感極強。甚至連一向稀裡糊塗的李墨林,也掌握了看圖的基本要領。那時,車間訂著一份《鑄工》雜 志,很少有人問津,我和公務組調度員打過招呼後,這份雜誌後來索性歸我們組,每有實用的東西就念給大家聽,不懂的地方盡量講解清楚,大家越學越有興趣。遇 有指導員檢查,發現我們在政治學習時看圖紙,也不說什麼,我常常主動解釋,藉口最近任務忙,需要首先熟悉圖紙,他表示理解。前面說過,這裡的幹部,工作重 點是保質保量地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我正是瞅準了這一點,才敢於把學習技術放在政治學習的時間裏。
這年冬天,接受了鑄造c620車床的任務,我把所有圖紙通統找來,供大家學看,很快提高了大家的識圖能力,尤其是侯來小,複雜的圖紙也能看懂。從此,我有 了得力的助手,生產中的許多事情不用親自過問。幾年來,看到這裡的不少老犯人十分保守,一點技術都怕別人學會,襯了自己。我曾經嘲笑他們,勞改還怕人襯, 那就只好一輩子坐監了。我則是盡量教會別人,使自己輕鬆一些。而且這樣做,還有一個極大的好處,把大家凝聚在一起,關係親密,彼此心情都很愉快。
十幾年後,這些人都走出了監獄,有的留廠,有的在附近的社辦工廠(後來改為鄉辦工廠)找到了工作,他們依靠技術逐漸改變了自己的窮困面貌。當然,這只是後話,詳細情況,這裡就不再敘述了。
一百零二
緊接著,需要著手改變的就是車床的定額問題。這問題實在是太棘手了。從前,這個組互相鬧意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硬把定額直往高裡提,藉以顯示其靠近政 府,改造積極,以至於最後給自己套上繩索,誰也很難完成任務,有時為了趕時間,常出廢品,質量得不到保證。張進忠和陳春生在這方面最有體會,尤其是張進 忠,他把床頭箱的任務提高到五小時,現在忙得不亦樂乎,八小時才能勉強做完。陳春生年老手慢,更是無法按定額完成。這一切都是長期存在的實際問題,我曾和 侯世樞說過,他不敢動,因為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定額只能上不能下,和領導說也是白搭,要改變難度極大。一旦報告領導,領導會說:「先前人家能完成,咋現在 完不成了」?思來想去,還是不動為好,免得犯錯誤。最後,採取了一個補救的辦法。每人同時配做一些零星的維修件,比如說,一個小小的皮帶輪,半點四十分可 以完成,記工時記成兩小時或更多一些時間,只要當時無人說穿,過後誰知道這是多麼大的皮帶輪。我想,照顧了大家,使得眾人都能完成任務,想必沒有人會找麻 煩的。就這樣,維持了一段時間,還好,平安無事,再不用像以前那樣手忙腳亂還完不成任務,大家自然都很高興。
還是陳春生心細,很快就發現我的做法,有一次悄悄跟我說:「你這樣搞,我也知道,是為了大家好,可是人要是太心眼兒好,往往也會吃虧,萬一以後有人揭發, 領導追問下來,可要吃不消。從前張立才當組長時,吃過這些人不少虧,你要多長個心眼兒,提防著點」。我明白,他指的是張進忠,怕他匯報。張進忠在這方面固 然有點吹毛求疵,好搞小動作,但我一直對他不錯,想來也不至於。我只好對陳春生這樣說:「過去的定額的確非常不合理,應該廢除,況且,我們平時做得大多數 是各隊的維修件,有時只有一兩件,你說怎樣定定額,目前也只好這樣湊乎了,以後有機會再說」。
過年後不久,剛剛釋放完在押的國民黨縣團級黨、政、軍、特人員,接著來了一批新犯人,大隊為了保證質量,準備成立工藝組,幹部中有人提名要我去,在一次組 長會議上,我向領導推薦了張進忠,理由是:一、他比我幹得年長,更有經驗;二、他年齡大了,又做過手術,應該先盡他。大隊採納了我的建議,馬上調張進忠到 工藝組,每天負責檢查砂子的乾濕,在車間裡巡視,發現誰的產品質量有問題,及時幫助解決。張進忠本是個虛榮心極強的人,得了這份差事,成為技術人員,自然 喜出望外,他聽人說是我推薦的,對我十分感激,每天一有空閑,便回到小組的場地上和我閒聊。我倆在一起也有四年多的時間,同住一屋,同吃一桶飯,豈能沒有 感情!他曾因割去生殖器,每次洗澡時,總是用毛巾捂著那地方,常為此感到自卑。我一向把他當老師傅看待,彼此相處得不錯,同是天涯淪落人,是我對同伴們的 基本態度。
也就是這年春天,中隊長換成一位姓于的,新來的指導員姓閻,兩人都已五十開外,一段時間觀察後,這兩人都喜歡安然無事,最討厭犯人互相間鬧意見。加之他們 剛來,對生產很不熟悉,我便下定決心,自作主張將車床的所有工時定額全部廢除,在組裡也未對任何人講過,記工時只按照實際操作登記。從此,我們小組每做一 件產品,都要把質量放在首位,力爭不出一個廢品。任務忙時,沒有定額同樣加緊干,任務少時,當然可以吊兒郎當一些。加之工藝組成立後,雷小厚調到那裡專搞 設計,他過去管的零件生產調度和模型庫房,由我兼任,不算公務組人員,也不到辦公室去,仍舊留在組裡,無形中給我們提供了更大的活動空間。每當任務少時, 便和同伴們進入那個幾十米長的木模庫房,一邊慢吞吞地整理模型,一邊悠閑自在地聊天,圖個輕鬆。當然,我們從來不做違規的事情,因為我一向主張不求有功但 求無過。生產上,絲毫不得馬虎,學習方面則盡量應付,組內永遠保持同心協力,和睦相處,互相多一些照應,營造一個小小的安樂窩。總之,該動真格兒的時候, 大家擰成一股勁,吃點苦並沒有什麼,該糊弄的時候,應付、湊乎著去辦。這或許就是犯人們常說的「勞改經」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當一天犯人,自然要念一 天「勞改經」,否則,怎能過上安寧的日子呢?
一百零三
清明節剛過,正是那種乍暖還寒的時節,傳來了「四五」運動的消息,我的熱血突然沸騰起來,看罷報紙上的報導,一時衝動,把帽子高高舉過頭頂,在上面轉了幾 圈,不由自主地喊出:「向勇士們致敬」!其時,夥伴們剛剛收工回來,有的去打開水,有的上廁所,誰也沒有注意我的表情。躺在炕上的李有晉是熔爐組的搪爐 工,和我們同住一間號房,衝天爐打爐後,才出去工作,他上的是前夜班,看我激動的樣子,壓低聲音提醒我:「不敢瞎說,小心吃傢伙」!我笑了笑說:「放心, 咱們周圍沒有那號人」。接著把報紙上的話念給他聽:「秦皇的統治已經一去不返,中國人民再不是那麼愚不可及了」。「聽聽吧,我們的人民終於覺醒啦」。「那 頂屁事,咱們還不是一樣坐監」!李有晉沒好氣地回答著,我理解他的煩惱。陳春生也簡單把報紙看了看,隨即發出一聲嘆息:「唉,我看咱們是完蛋了」!這話分 明是對李有晉說的。早在上年四月,政府先是釋放了在押的所有國民黨戰犯,本監獄當時放了四名將軍級的人物,包括我們經常看見的馬路兵團司令。那是個身材魁 梧的老頭,聽說叫熊新民,曾經擔任過國民黨第一兵團副司令長官兼七十一軍軍長,在監獄裡,因他是打掃馬路組的組長,每天扛著大掃帚從各條路上走過,許多犯 人都知道他的大名,戲稱其為馬路兵團司令。釋放後,先是到了北京,統戰部安排他們發表了告臺灣同胞書,最後回到老家常德市,做了一名政協委員。消息是否屬 實,我也很難說,估計是從幹部那裡傳進來的。當時雖然僅僅放了四名,分明是個良好的開端。到年底時,果真傳來更加振奮的消息,釋放在押的所有國民黨縣團級 黨、政、軍、特人員,本監獄放了一百餘人,當時就沸騰了,出去的人,每人發給棉衣一套,零花錢一百元,集體參觀了大寨,聽幹部們講,凡能工作的都要給予適 當的安排,和我很要好的關益三就是這次釋放的。而且,這次釋放,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獲釋前,個別人在禁閉室關著,也一起走人。釋放國民黨縣團級,給許多老 犯人帶來了一線希望,因為緊接著在全監獄進行了營連級的摸底登記,陳春生和李有晉都已有名在冊,只等待著上級的命令,對於一些擔任組長的人,中隊已經配備 了接替的人。但就在這時,上面接二連三地出事,先是周恩來逝世,接著掀起「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新運動,隨後爆發了震驚中外的「四五運動」,參與的人涉 及各個階層,主持中央工作的鄧小平再次被打倒,政局動盪不安,讓那些曾經期待出去的人憂心忡忡。鄧小平的被黜,使這些人失望的情緒與日俱增,眼看就要和親 人團聚,結果卻不得不泡湯,如果以後讓熱衷於「階級鬥爭」的那幫人上臺主政,簡直看不到一點希望。
此事本來與我干係不大,但我一直很關心,一則看到難友們獲釋,打心眼裡替他們高興;二則它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號。「四五運動」被鎮壓後,又是評《水滸》, 批投降派,又是針對著已經去世的周恩來,說什麼「那個不肯改悔的走資派所以那樣囂張,是因為背後有中國最大的走資派在撐腰」。一時間,風雨淒迷,真不知道 上面要幹什麼,宮廷鬥爭的血腥味已經傳向民間。國家的命運尚難預料,犯人還有什麼出路?至於我個人,從來沒有什麼幻想,在這風雲突變的時候,反而顯得平 平。因為不管政策怎樣變動,目前也不會放我,當局可以寬大一批歷史犯,卻絕不會饒恕「現行犯」!
不過,「四五運動」後,我的心卻長久地不能平靜下來。隱隱感到,自從林彪出事以後,軍權落在老幹部手裡,這使權欲熏心的老頭子甚為震怒。林彪是他欽定的接 班人,出那麼大的事,一定使他難堪萬分,一時無顏面對昔日的下屬。經過幾年後,他必定要反撲,大權一日不全部落入毛派手裡,他就一日不會善罷甘休,因為他 要的不是集體領導,而是真正的毛家王朝。面對這樣動盪的政局,作為勞改犯,我們自然也有失望和迷惘的時候,儘管這一切與我們相距甚遠。這次政治學習,只是 照本宣科地讀讀報紙,極少去討論,領導多次動員、催促,總不見效。比起批林批孔那陣,多數犯人的情緒更加低沉。我則是每天把報紙的角落裡也要搜索淨盡,希 望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看看局勢究竟向何方發展。一時間,年輕時那種憂患意識又在心底裡悄悄泛起,多災多難的祖國啊,難道你還要再一次陷入水深火熱之 中?你早已是滿目瘡痍,莫非還要繼續爛下去,直到病入膏肓?……啊,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十一章 曙光在前
一百零四
九月裡的一天,農曆剛剛過了中秋節,天空晴朗無雲,氣溫依然偏高。午睡起來,大家都坐到院子裡學習。這時,除了造型五個組、銅爐組和模型組收工外,其它組 仍在工地上勞動。鑄造車間向來都是這樣,收工出工時間參差不一。院子裡只有造型組在應付著學習。模型組在樓上的屋子裡。大約四點半左右,也就是我們剛開始 學習半小時吧,大門開了,澆注組的人們收工回來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從青海省來的魏佔海,細高個子,三十歲上下,胳膊上挎著洗完澡替換下的髒衣服,他不是直 接回自家的號房,而是直奔我來。他將兩手圍成圓弧,嘴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報告你一個重要消息,毛老頭死了」!說罷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走回他的號房。與 我鄰座的李墨林好奇地問道:「魏佔海和你說啥來著,我好像聽到有什麼重要消息」?我趕忙否認,隨口謅了一句:「哪有什麼重要消息,他說,明天大灶上要給咱 們吃豬肉包子哩,怕影響咱們學習,所以只悄悄跟我說了」。李墨林是個貪吃的人,只好順著他的愛好,先撒個謊,搪塞過去。這等消息,在未經公開傳達前是不能 隨便說的,何況院子裡坐著這麼多人。許多年來所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天嗎?,但在表面上必須鎮靜,裝作沒事人一樣。從今往後,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或許會走上 一條新的道路。這時,我的腦子裡早已是浮想聯翩。暴政結束後,作為其反動力,按照一般的歷史規律,總要有一段清平寬鬆的年月,後來者對於暴政時期的種種弊 端早就看在眼裡,只是敢怒不敢言罷了。所以,改變以往的極端做法,完全可以預期。我相信,當今時代,很少有秦二世那樣的傻瓜蛋,非要徹底走向滅亡不可。
整個下午的學習時間,腦子裡不住地想著有關毛的死亡,相信它是真的,一定是魏佔海在工地上聽到了大牆外面的廣播,否則他不會也不敢這麼說。聯想到前一階 段,從報紙上看到老頭子最後一次接見外賓時的照片,神情呆滯,無精打采的樣子,看來真的死了。古今中外,曾有過多少不可一世的鐵腕人物,最後都未能逃脫這 一關。曾經有人預言,說毛可以活到一百四十歲以外,看來都是虛妄的。
這天下午的學習,沒有讀報,大家只是默默地坐著,不時有人看看我,對於魏佔海和我說的話,他們肯定也都懷疑。但我不能說,萬一消息不可靠,被誰匯報了,那 可是大問題,多年來對領袖人物的大力宣傳,在各級幹部中,甚至在一般群眾中,都把毛給神化了,什麼「大救星」、什麼「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偉大 導師」、「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等,不一而足。長期的愚民政策,導致許多人把毛澤東當做神聖一般看待,就是死了,也不是小民們可以隨便議論的。 何況,我們還沒有聽到官方的正式通報。但不說並不等於不想,連想也不准有,常常是一些人的一廂情願。事實上,思想這東西永遠無法沒收,相反,越是管制得 嚴,人們越要去想,越是不讓人們思索的問題,人們反而越思索得更多一些。
毛的去世,正標誌著一個熱衷於鬥爭的時代的結束。從「鎮反」、「肅反」、「全民整風」,到「反右」、「反右傾」、「四清」、「文化大革命」,二十多年來, 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先是針對國民黨的殘餘人員,緊接著矛頭對準了知識份子,把他們大批大批地打成「右派」,發配的發配,勞改的勞改,有些人留下來繼續使 用,也只能夾著尾巴做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在瀋陽讀書時,學校就有幾位「右派」老師,連說話的聲音都很低,唯唯諾諾,從來不敢跟別人開玩笑。斗罷黨 外人士,新的階級敵人只有從自己營壘中去尋找了。於是,彭德懷出來了,劉少奇也出來了,一個「文化大革命」,原先是共產黨功臣級別的人物,一夜之間,都成 了階級敵人,「斗、斗、鬥,不鬥則修」,大批老幹部,從中央到地方都被打倒,整個國家陷入動亂的泥潭,大家都在高喊著鬥爭的口號,經濟建設受到嚴重的破 壞。
一個時期以來,國家的政治生活極不正常,集體領導的原則被廢棄,最後竟變成了一人專制。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來,每隔一段時間,發布一條「最高指示」, 作為當時的行動準則,真不知道,這「最高指示」和封建帝王們的聖旨有什麼區別!原來,所謂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仔細分析,充其量還是歷代的改朝換代者, 腦子裡裝的依舊是皇權思想,這種人,何時有過人民公僕的意識?他們往往駕凌於民眾之上,又何時受過監督和制約?這種人老子天下第一,只有他說了算,別人只 能臣服與恭順,國家成了個人的私有財產,下屬官員只能唯唯諾諾,照辦和執行,決不允許有自己獨立的見解。
一個鐵腕人物的逝世,往往預示著社會的巨大變革,君不見當年斯大林逝世後的蘇聯。後繼者難道還會置國家的經濟於不顧,仍然瘋狂地搞階級鬥爭,我想應該收斂 收斂了,即使維繫毛的做法於暫時,今後非放棄這套專制手段不可。誰也知道,一個國家,經濟不發達,把階級鬥爭搞得再熱火朝天,轟轟烈烈,永遠不可能富強起 來。老百姓居家過日子還常說,「沒錢打不回油來」,一個國家,光靠專政和鎮壓異己,最後的結果,只能是一盤散沙,注定它永遠是一個窮國。所以,「階級鬥爭 永不熄滅」的說法和做法,必將被人們拋棄。只有這個枷鎖徹底砸爛,像我這樣出身的人,才有可能過上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也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我才願意走出監 獄的大門。
晚飯後,大家依舊像往常一樣,有的閒聊,有的打撲克。七點鐘,安在門頂上的小喇叭響了,我急忙招呼大家安靜些,新聞聯播開始了,果然正式傳來了毛澤東去世 的消息,侯來小聽了後,低聲問我:「下午魏佔海對你說的就是此事吧」?我點點頭,接著他又放大聲音,對我說:「李墨林還等著吃豬肉包子哩」。這時,李墨林 在院子裡和人們玩得正起勁呢,我苦笑了,給侯來小做了這樣的解釋:「這麼重大的事,未經證實,哪裡敢說」!「是啊,就是證實了,也不能隨便說」。後面這句 話分明是在提醒我。